第二十八章 密考伯先生的挑战 (3)
密考伯太太说完了这番话,坚决地拒绝了我们恳请她再干一杯的请求,退到我卧室里去了。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是一个体面的女人——可以当罗马的名门闺秀的那一类女人,可以在社会、国家有了危急的时候挺身而出,做巾帼英雄建立各种英雄事业的那种人。
这时,我庆贺密考伯先生有这样一个贤内助。特拉德尔做了同样的表示。密考伯先生跟我们一个一个地握手,然后把他的小手绢儿往脸上一捂,手绢上的鼻烟儿,比他知道得要多得多。于是他重新拿起碗喝起酒来,极端兴奋。
他很健谈。他对我们说,他们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又得到新生命。在经济困难的压迫之下,孩子数量的增加格外受欢迎。他说,密考伯太太近来对于这一点,曾怀疑过,但是他已经进行解释,使她安了心。至于她娘家那些人,他们完全比不上她,他绝对不重视他们的意见,让他们——我在这儿借用他自己的说法——见鬼去吧。
密考伯先生随后极力赞美了特拉德尔一番。他说特拉德尔的确是那种称得起是一个角色的人物,他那种稳重沉着,他(密考伯先生)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他自己也是,但是却能加以欣羡,这是他得谢天谢地的。他感情激动地说到那位他还不知姓名的年轻女士,他提到特拉德尔爱上了她,她就以她自己的情爱、外带祝福,加于特拉德尔,这就是以情爱报情爱。密考伯先生举杯为她祝福,我也同样为她祝福,干了一杯。特拉德尔就对我们俩一一致谢,并且说:“我从心底里感激你们。同时,你们可以完全相信我的话。她是一个顶让人疼爱的女孩子!”说这话的时候,那样单纯质朴,那样忠厚老实,让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好感。
特拉德尔说完这番话以后,密考伯先生又提到了我,提到了我的极尽体贴细微、礼貌周到的能事。他说,除非他的朋友科波菲尔郑重否认,那他就必须要一吐为快,他的印象是:他的朋友科波菲尔一定是心有所属,并且也正为人所爱。我自己有一阵儿浑身发热,通体不舒服,有一大阵儿,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矢口否认有这样的事,后来才终于鼓起勇气,手里举起酒杯,说:“那么好吧,我对你们提出朵拉来,你们为她干杯吧!”经我这么一坦白,密考伯先生变得精神大振,心花怒放,竟端着一碗酒,径自跑到我的房间里,让密考伯太太也干上一杯。密考伯太太满怀激情地喝了下去,从屋里尖声高喊:“呜哇!呜哇!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真是太高兴了。呜哇!”同时用手击打墙壁,以代鼓掌。
后来,我们的谈话转向比较平常的一些事情。密考伯先生告诉我们,他觉得凯木登区不舒服,如果广告生效,能让他找到满意的差事,他想做的事就是搬家。他说起牛津街西端面对海德公园的一条街,他早就看上了那所房子,但是他不想立刻就搬进去,因为那样的房子,总得仆从多,才够排场。他又说,可能要有一段时间,在一个上流的商业区——例如毕加狄力——有一所上层的住宅,他就满意了——这样就可以使密考伯太太更心情舒畅些。他特别地说,不论他得到什么机会,也不论他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放心——那里一定永远有一个房间留给特拉德尔,有一副刀叉留给我。我们感谢他的热情,他也请我们谅解他这样谈到这种实际的世俗的琐事,因为这在一个正从事根本新生活安排的人是很不自觉的,所以我们要加以原谅。
密考伯太太又在敲打墙壁,问茶水有没有预备下,把我们这友好谈话中这一方面的话头打断了。她用最令人高兴的态度为我们准备好茶水。每当我靠近她来递茶杯、面包、奶油时,她就低声问我朵拉是白还是黑,是高还是矮,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我觉得我喜欢她这样问,一时间竟有些心花怒放。吃完了茶点,我们在炉前谈论各种事情。密考伯太太为我们唱(她的嗓子尖细低弱,音调不扬,就像席上平常的啤酒泡沫一样)她得意的《勇军曹》和《小塔夫林》。密考伯太太与她的爸爸和妈妈同住在娘家时就曾以唱这两支曲子著名。密考伯先生告诉我们,当他第一次在她娘家见到她时,她唱的第一个曲子就格外引起了他的注意。当她唱到《小塔夫林》时,他就抱定决心,今生今世一定要赢得这个女人。
到了十和十一点之间,密考伯太太站了起来,又用那张浅褐色的纸包起她的帽子,戴上她的软帽。密考伯先生乘特拉德尔穿外套的时候,偷偷地递给我一封信,低声嘱咐我在空闲时看。密考伯先生领着密考伯太太走在前头,特拉德尔拿着帽子随在后头,我也乘拿蜡烛从楼栏杆上照他们下去的机会,把特拉德尔在楼梯顶上留住了一会儿。
“特拉德尔,”我说道,“密考伯先生这个可怜的家伙,不是个坏人。不过,假如我是你,我可不肯把任何东西借给他。”
“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微笑着回答我说,“我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借给他呀!”
“你有一个名字啊,你明白吗?”我说道。
“哦!你说那是一种可借的玩艺吗?”特拉德尔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回答我说。
“一点也不错,正是。”
“哦!”特拉德尔说道,“当然。非常感谢你,科波菲尔先生。但是——我可能早已经把那个借给他了。”
“是用在作为某种投资的期票上的吗?”我问道。
“不,”特拉德尔说道,“那种期票我今天首次听说。我想来着,我觉得十有八九,他要在我们回家的路上,跟我借我的名字,用在那个上面。我已经借给他的是用在另外一个契约上的。”
“但愿将来不会出错。”我说道。
“我想不会,”特拉德尔说道,“不过,我认为不至于出毛病。因为就是前几天,他刚说那笔款子他已经筹备好了。这是密考伯先生的话,筹备好了。”
这时,密考伯先生朝着上面我们一同站的地方瞧了一眼,因此我仅来得及把我的警告又说了一遍,特拉德尔就下去了。但是我看到他那忠厚老实的样子,手里提着便帽往楼下走去,用手挽着密考伯太太,我就深深地替他担忧,恐怕他就要整个地被牵入金融市场了。
我回到炉旁,琢磨密考伯先生的为人,和他过去跟我那段关系,觉得又可悲又可笑。正在这种半认真半嘲笑的默想中,我觉察到一阵迅急上楼的脚步声。起初的时候,我以为这是特拉德尔回来取密考伯太太忘下的物品,但是当那脚步声临近时,我听出来那是谁了,我觉得心跳加快,血液冲上我的脸,因为那是斯提福兹的脚步声。
我还记着艾妮斯,她也从来不曾离开我一开始就用来供奉她的我思想中的圣殿——假如我可以这样说。但是当斯提福兹一进屋,伸着手出现时,已经落在他身上的暗影变成了光明,我也因为曾经怀疑我那么挚爱的人而感到害怕和羞愧了。我仍旧爱她,仍旧把她看作我生活中慈悲、亲爱、对我护持的吉星善神。我只怪自己,而并没责备她,我只说冤枉斯提福兹的是我自己,假如我清楚用什么和怎样来赔偿他,我肯定要做任何赔偿的。
“喂,雏菊,我的小兄弟,怎么成哑巴了!”斯提福兹亲切地握过我的手,然后又把它轻轻甩开,笑着说道,“我又碰到你宴客了,你这西巴力斯人【注释:西巴力斯是意大利南部的古希腊城,建于公元前721年,那地方的人以奢侈著称,西方习惯称人之奢侈者为西巴力斯人。】!这些博士院的家伙是城里最快乐的人了,我认为,完全胜过我们冷静的牛津人!”他那光辉照人的双目往屋里欢乐地四处一看,同时在正对着我的密考伯太太刚坐过的一个沙发上坐了下去。然后又把火炉拨旺。
“刚一看到你进来时,”我说,同时对他把我所能体现的全部热情都表现了出来,来迎接他,“我真是太吃惊了,所以连跟你问候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斯提福兹。”
“啊,正如苏格兰人所说,得了眼病的人看到我,病就会好的。”斯提福兹接下去说,“见了容光焕发的你,雏菊,也是一样的。你好吗?你这个酒神的信徒?”
“我很好,”我说,“不过今晚并非盛宴,虽然也有三个客人。”
“他们三个我在街上都碰到了,都在高声地赞美你呢。”斯提福兹回答我说,“你那位穿紧身裤的朋友是哪位啊?”
我尽可能简洁地把我对密考伯先生的看法告诉他。他诚心诚意地笑我对那位绅士这样含混不清的描写,同时说,他这个人值得认识,他得认识他。
“不过你猜我们的另一位朋友是谁?”我转向他问道。
“猜不出来,”斯提福兹说道,“我希望不是一个讨厌的家伙。可我感觉他有一点儿像——”
“特拉德尔!”我自豪地说道。
“他是谁?”斯提福兹淡淡地问道。
“难道你不记得他了吗?在萨伦学校与我们同屋的特拉德尔?”
“噢,是他!”斯提福兹一面用捅条敲打炉火上面的一块煤,一面说道,“他还是跟原先一样软心肠吗?你究竟在什么地方把他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