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再度回顾
让我对我一生中一段令人难忘的时期,再度回顾一下吧。让我站在一旁,看着那如烟的住事,同我自己的浮生一起,影影绰绰地从我身旁鱼贯而过吧。
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相继而去。
在那两个老小姐家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那座钟依旧在壁炉搁板上嘀嗒地走着,那个晴雨计仍旧在门厅里静静地挂着。不论那个钟,还是那个晴雨计,都不曾准确过。但是我们仍然相信着它们。
我已经是法定的成年人了。我已经取得了二十一岁的尊严。但这种尊严,却是不求而获,强加在人身上的。现在让我来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吧。
我已经把那个粗野而神秘的速记术治得服服贴贴的了。我也用它挣到了很可观的收入。我因此也得到了很高的声誉,我同其它十一个人,给一家晨报报道了国会的辩论。
特拉德尔,也在同样的行业里试过身手,不过这一行并不适合他。他十分愉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还告诉我,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很迟钝的。他偶尔也给那家报馆做点事,但这只限于编纂一些枯燥的事情,供更有文采的人去加工润色。他现在获得了律师的资格,并且凭着他的勤奋刻苦又积攒了一百镑,交给了一个契约师,作为在他的事务所中实习的学费。他首次出庭那天,曾消耗了大量的红葡萄酒庆祝。
我自己也在别的方面找到了出路。我战战兢兢地从事了写作这一行。我写了一个短短的小玩意儿,投到了一家杂志社,居然后来就在那本杂志上发表了。从那一次以后,我就鼓起精神,又写了许多不成样子的杂文。现在,我经常能从这些杂文中得到报酬了。总的说来,我过得很不错了。我计算进款时,不但数过了左手上的三个指头,而且已经数到了第四个指头的中节以下了。(注:用右手数左手指头,每一个指头为一百镑,一个骨节为三十三镑多,三个指头是三百镑,第四个指头的中节以下,大概是近七十镑左右。)
我们现在搬到一所很有趣的房子了,不过我姨婆(她已经卖掉了斗佛的房子,价钱很合适)却不愿来这儿住,而且打算搬到附近一所更小的房子里去。
这预示着什么呢?我的结婚?不错,正是!
我要与朵拉结婚了!拉芬妮亚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已经同意了,拉芬妮亚小姐自告奋勇给我那宝贝儿监督嫁衣。
克拉丽莎小姐和我姨婆,为了挑选出一件件家具,游遍了整个伦敦,我们要去看厨房的炉栏和烤肉板时,朵拉却看上了一个中国房子式的狗窝,顶上还有个小铃铛,非要给吉普买下不可。吉普对于这个新居,好久好久还住不习惯。
坡勾提来伦敦帮忙,马上就动手干起活来。她那个部门的工作,好像就是一遍遍擦抹所有的东西。她不住地擦抹着,直到擦得像她自己的脑门一样发光的时候,她才罢手。
当我有了时间时,为了走一走形式,我偶尔还要去博士院打个照面儿。一天下午,特拉德尔神情庄重地来博士院找我,原来我从童年起就有的梦想,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我就要去领结婚证书了。
结婚证只是一张小小的证书,但它却是多么重要。当它放在我的写字台上时,特拉德尔羡慕地注视着它。那上面的大卫?科波菲尔和朵拉?斯本罗两个名字像旧日甜美的梦一样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角上印着对人生各种交易怀抱着善意的关切,慈父般注视着我们的结合的印花;还有以最廉价的价格在印成的文字上为我们祝福的坎特布雷大主教。
虽然如此,我却如同在梦中一般——在一个心痴意迷,心满意足的梦中。我简直无法相信我就要结婚了,事情就顺利地办妥了。我其实完全用不着特拉德尔,但他们仍以傧相人的身份出现在我身边。
“我希望,你下次再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对特拉德尔说道,“也是办同样的事。”
“谢谢你的好意,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答道,“我也是这样希望的。想到她肯等我,不管等多久,想到她真是一个最可爱的姑娘,这对我真是一种安慰——”
“你什么时候去驿站接她?”我问道。
“七点钟,”特拉德尔看了看表说道——“那也差不多是威克菲尔小姐要到的时间,是不是?”
“那比她到的时候稍早一点儿。她要到八点半钟才到。”
“我敢跟你说,”特拉德尔说道,“我像我自己结婚一般为你高兴。你邀请苏菲来参加这愉快的婚礼,并同威克菲尔小姐一同做伴娘,这份深情厚谊实在使我太感动了。”
苏菲按时到达。她长着最讨人喜爱的脸——并非绝对的美,但是非常的中看。特拉德尔把她介绍给我们的时候,得意至极。
我接回了艾妮斯,于是她那副高兴,美丽的脸,再次出现在我们中间。艾妮斯特别喜欢特拉德尔,看到特拉德尔把苏菲介绍给她时,脸上的得意,真是非常有意思。
我们度过了一个非常非常快乐的晚上!不过我还是不相信这一切。我变得六神无主。我的快乐到来的时候,我不能够看出它是从哪儿来的。我觉得头昏脑沉,仿佛我有一两个星期没睡过觉。我不能辨别昨天是什么时候。我似乎口袋里装着那结婚证,跑来跑去,有好几个月了。
次日,我们大家成群结队地去看那所我和朵拉的房子——那所小房子真是太美了:一切东西都是非常漂亮,簇新的。地毯上的花儿,仿佛是刚从树上采下来的;壁纸上的绿叶,也好像是刚刚长出来的;窗帘是用洁白无瑕的细纱布做的;家具是鲜红的玫瑰色的;朵拉戴的一顶带蓝带子的草帽——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戴着那样的草帽,我是怎样地爱她呀!——已经挂在墙上了;那个吉它,也装在盒子里,很自然地放在一个角落里了。不论谁走到吉普塔型的狗窝前,都要绊一跤,因为这样一个狗窝,在这房子里,显然是太大了。
我们度过了一个同样快活的晚上,那也跟其余的一切一样,如在梦中。
这时朵拉已经把明天的衣帽都给穿上了,让我看。我把我这个娇小的太太搂在怀里,我把朵拉的帽子挤坏了,朵拉同时哭笑并作,她看到我那样高兴。
“好看吗,大卫?”朵拉说道。
“当然!非常好看。”
“你的确很爱我吗?”朵拉说道。
为了不再把帽子弄坏,朵拉愉快地站了一下,供我赞赏。然后,一下跑开了。接着她穿上了平常的衣服,回来了。她问吉普,我是否娶了个娇小美丽的太太,吉普是不是因为她要嫁人,就会怪她。
我返回附近的寓所,比以前更觉得虚幻。第二天很早,我就起来了,骑着马去海给特大道接我姨婆。
姨婆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绸衣服,戴了一顶白帽子,看起来真令人惊奇。坡勾提正好要去教堂,从歌咏队的楼厢那儿,瞧我们的婚礼。准备在神坛前把朵拉交给代行家长的狄克先生,已经把他的头发烫过。特拉德尔和我约好,在旋门前见面,他出现时,全身乳白色和浅蓝色交相辉映,使人眼花缭乱。他跟狄克先生都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们全身到处都是手套。
毫无疑问,这种种情况我都看到了,我感觉它们理应如此。但是我是迷乱的,好像什么也没看到。我也不相信任何情况是真的。不过,我们坐着马车走过时,这一个如同梦幻的婚礼,仿佛又有些真实。因为它使我对那些无缘参加这婚礼的,一味从商店跑进跑出,从事日常职业的可怜的人们有一些可怜。
一路上我姨婆握着我的手不放。当我们快到教堂,停下马车让坡勾提下车时,我姨婆使劲捏了一下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吻。
“上帝保佑你,即使是我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能比你更亲。”
“也想念你对我所有的恩德,姨婆。”
“行啦,孩子!不用说啦!”我姨婆说道。特拉德尔、狄克、我手拉着手来到了教堂门前。
教堂里是十分安静的,但是我那时候已经昏乱得谈不上安静镇定了。
其余的,则都是一场多多少少不相连贯的梦。
她们同朵拉怎样进了教堂;教堂招待员怎样像操练新兵一样,把我们安排在圣坛的栏杆前。我即使在那时候,心里也不明白为什么教堂招待员总是由最令人厌烦的女人来做,是否宗教上对人们的快乐,有一种如畏上帝的畏惧,就像害怕传染病一样,因而不得不在通往天堂的路上,设置这样一些不快的人: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一场大梦。
牧师和书记怎样出场,一些船夫和其它闲人怎样着进入了教堂,一个年迈的舟子在我后面怎样把教堂醺得满是红酒的气味,牧师怎样用低沉的声音开始婚礼,我们怎样洗耳恭听: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拉芬妮亚小姐怎样如同半个助理伴娘,怎样头一个哭起来,用呜咽的声音向死去的皮治尔先生致意(据我推测);克拉丽莎小姐怎样拿出醒神瓶来闻。艾妮斯怎样照顾朵拉;我姨婆怎样硬着心肠装成严肃人典范,眼泪却止不住从脸上流下来;朵拉怎样浑身颤抖,怎样用有气无力的声音来应答: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我们怎样并排跪下;朵拉怎样慢慢停止了发抖,但却一直紧紧握着艾妮斯的手;婚礼怎样安静,庄严地结束了;婚礼结束了,我们怎样用像四月的天气一样哭笑同现的态度,互相看着对方;我那可爱的太太怎样在更衣室里歇斯底里,哭着叫她那可怜的爸爸,她那亲爱的爸爸: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朵拉怎样一会儿又快乐起来;我们大家怎样都在登记簿上签了名;我怎样亲自上楼,把坡勾提找来,她也签名;坡勾提怎样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搂着我,说她亲眼看见我的母亲结婚,婚礼怎样结束了;我们怎样离开了教堂: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我怎样骄傲地,热情地挽着我那漂亮的太太走过教堂的内廊;怎样地看着人们、讲台、纪念碑、座厢、洗礼池、风琴和窗户,都恍惚迷离,好像在雾中一样,在这些人的脸上面,依稀飘渺出现: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我们经过时,人们怎样小声说我们是多么年轻的一对儿,她是多么可爱漂亮的太太;我们回去的时候,怎样坐在马车里,欢欣快乐,又说又笑;苏菲怎样告诉我们,当她看到我向特拉德尔要结婚证时,她高兴得差一点儿就晕过去,因为她一心相信,特拉德尔把结婚证丢弃了,或叫扒手给偷了去;艾妮斯怎样欢乐地大笑;朵拉怎样喜欢艾妮斯,不肯与她分开,一直握着她的手: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我们怎样预备了早餐,酒菜丰富,又好看,又实惠;我怎样就像在别的梦中一样,也吃了,也喝了,却尝不出一点儿味道。我能够说,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我怎样如同在一个梦中,对他们进行了一篇演说,却一点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我的演说,归结起来,完全可以让我深信不疑的是,我并没说什么;我们怎样和大家一起,只顾欢笑;我们怎样给吉普喜糕吃,它吃后,胃里不舒服: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那一对从驿站租来的马,怎样驾好了;朵拉怎样走去换衣服;我姨婆和克拉丽莎怎样留在我们身旁;我们怎样在园里散步;我姨婆怎样在早餐时发表了一篇感动了朵拉两位姑母的演说,她自己怎样觉得快乐,又怎样对那演说有些得意: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朵拉怎样准备好了,拉芬妮亚小姐怎样在她身边徘徊,不忍和她这个漂亮的宠物分开;朵拉怎样地做了些惊人的发现,这个东西忘了带,那个小东西落下了,于是大家怎样跑去各处寻找这些东西: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到了朵拉终于要同她们说再见时,她们怎样围拢过来,我那亲爱的宝贝儿怎样在这些穿得如同花儿一般的人们中间,挤得喘不过气来,怎样笑着叫着,走了出来,投入我那带着妒意伸出的双臂: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我怎样要抱吉普(它要同我们一同去),朵拉怎样说不可以,一定得她抱,不然的话,它就会觉得她现在结了婚,就不喜欢它了,那会使它心碎的;我们怎样手挽手往前走;朵拉怎样停住了,回过头去,对他们说道:“假如我以前发过脾气,得罪过任何人,请你们不要记在心里!”跟着一下子哭了!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她怎样摆她的小手,我们怎样又往前走,她怎样又停下来,回过头去,跑到艾妮斯跟前,在所有人里面,单独给了艾妮斯最后的亲吻,并同她告别:所有这种种情况,对于我,就像大梦一场。
我们一同坐着车走了,那时候,我也从那个梦中醒了。我终于深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啦。在我身旁的,就是那个我非常可爱的,非常娇小可爱的新婚太太!
“你现在可称了心了吧,”朵拉说,“你敢保证你不后悔吗?”
我刚才正站在一旁,看着我一生里的那段日子在我面前,如幻想般一天天逝去。那些日子已经去而不复返了,我又要接着讲我漫长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