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家庭琐事 (2)
洗衣妇把我们的衣服送入当铺,跑来找我们道歉,无论谁都难免要碰上几次。还有烟囱着火,区上的救火机前来救火,区上的事务员讹诈要钱,也是无论谁都经验过的。不过,我们雇了个爱喝甜酒的女佣,因而使我们买酒的账单上列出了许多项目,例如“四分之一磅柠檬酒(科太太)”“八分之一磅丁香酒(科太太)”“一杯薄荷甜酒(科太太)”——括号里的名字永远指的是朵拉。据别人认为,是她把所有这些兴奋剂喝了个海涸河干。这种不幸,我恐怕,只是我们所独有的。
我们居家过日子办理第一件大事就是请特拉德尔来用便饭。我在城里遇见他,请他那天下午与我一同去趟郊外,他爽快地马上答应了。我于是写信给朵拉,告诉她此事。那天天气很好,我们净谈些我的家庭幸福。特拉德尔心里也净想这事。他说,如果他自己也有这么个家,有苏菲在家里等他,为他预备饭,那他就不知道他的幸福还有什么欠缺的了。
但是在我们落座以后,我却的确希望我的地方再大一些。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尽管只有我们两个人住,我们却总觉得地方太小,挤得慌;但是找起东西来,又说觉得地方太大,什么东西在这儿都像进了大海一样,迷失不见了。我怀疑这是因为,除了吉普的狗窝外,没有一样东西有个固定的地方,可吉普的窝,则经常挡住了通行要路。这一回,又是吉普的狗窝,又是吉它的盒子,又是朵拉的花儿,又是我的写字台,把特拉德尔挤在中间,我十分怀疑,他是否还有足够的空间来使用他的刀和叉子。但是他却带着他那独有的柔和脾气认真地说:“这简直跟大海一样,科波菲尔!你相信我,和大海一样!”
我想能够做到的一件事,那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不要让吉普在铺着台布的桌上走。这一次,它好像感觉,之所以让它到场,分明是要它监视特拉德尔的。于是它便勇气十足地,不停地向我的老朋友咆哮,在他的碟子上跑来跑去。这样一来,大家都只顾看着它了。
但是,朵拉心太软,对于她心爱的宠物受到轻视有多敏感,我是清楚的,因此我一点儿不敢做出反对。同样,我也没敢提,地板上散乱的碟子;乱七八糟的调味瓶;还有特拉德尔是怎样被放得不是地方的盘子和罐子,格外封锁得没法活动。当我看着放在我面前,尚未被切开的羊腿时,我心里不由地纳闷儿,我们买的肉,何以总是那样奇形怪状的,是否我们买肉的铺子,包下了世上所有残废的羊了。不过所有这些想法,我都一概放在了心里。
我对朵拉说道:“盘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呀?”
“那是海蛎子,亲爱的。”朵拉说。
“那是你要买的吗?”我听了大喜,问道。
“是——的,大卫。”朵拉说道。
“你想的更周到了!”我叫道,“这是最能使得特拉德尔高兴的了。”
“是——的,大卫,”朵拉说道,“因而我就买了整整的一小桶。卖海蛎子的人说,这些海蛎子很好。不过我——我恐怕这东西有点问题。”这时,泪珠在她眼里闪光。
“这些海蛎子都是剖开的,不过两个壳是放在一块儿的,”我说道,“我只要把上面那半个壳拿下来就成了。”
“可是拿不下来。”
“科波菲尔,”特拉德尔看着那盘海蛎子,说道,“我想,这是由于——海蛎子毫无疑问都是最好的,不过我猜,这些海蛎子压根就没被剖开。”
不错,那些海蛎子是没有被剖开,我们又没有剖海蛎子的刀——即使是有,我们也不会用。因此我们只好一边干瞅着海蛎子,一面吃羊肉了。起码我们是把煮熟的部分都蘸着酱吃掉了。假如我听任他,为了表示他对这一点的满意,特拉德尔是一定会做个地道的野蛮人,把一盘子生肉都吃掉的。不过,我决不能让他做这样的牺牲。所以我们改吃咸肉了。侥幸得很,我们的壁橱里恰好有冷咸肉。
朵拉,原本认为我对这种情况一定会感到不快,她觉得非常难过。但后来看到我并没有不快,她又非常欢喜起来。于是我忍受的不快很快地消失了,我们过了一个极为快乐的夜晚。特拉德尔和我喝着甜酒时,一遇到有机会,朵拉就在我耳边低语,说我是个好孩子,不心狠也不闹脾气。后来,她又给我们沏茶。她沏茶的动作是那么好看,仿佛是在捣鼓玩具茶具。所以我也就顾不得去计较茶沏得如何了。随后,特拉德尔和我又打了一圈克利木牌。当朵拉自弹自唱时,我感觉我们的相爱和结婚,仿佛只是我做的一场甜蜜的梦,我首次听她唱歌的那一夜还记忆犹存呢。
特拉德尔走了,我送他出去。
这时朵拉说道:“我很惭愧,你想法教教我,成不成,大卫?”
“我必须先教教我自己,朵拉,”我说道,“我也和你一样,什么也不懂,我的爱人。”
“不过,你这么聪明可以学得会呀。”她回答我说道。
“胡说,”我说道。
“我但愿,我能到乡下和艾妮斯住一整年!”
“为什么呢?”我问道。
“我感觉,她可以教我。”朵拉说道。
“这都不用忙,我的爱人,你不要忘了,这许多年,艾妮斯都要照料她的父亲。即使她还是个小孩子时,她就是现在这样了。”我说道。
“你肯不肯用我想出来的一种叫法叫我呢?”朵拉问道。
“你要我叫你什么哪?”我问她。
她说道:“我要你叫我孩子太太。”
我大笑着问我这位孩子太太,她怎么会想到要我这样叫她?她回答道:
“你这个傻孩子,我的意思是,你得把我看作是一个孩子太太。当你要对我发怒时,你就自言自语,‘是我的孩子太太!’当我很使你沮丧的时候,你就说道,‘我早就知道,她只能做一个孩子太太!’当你发觉我不能做到你愿意的那样,那你就说,‘不过我那孩子还是爱我的!’我确实是爱你的。”
她很快就真成了我的孩子太太了,坐在中国式房子旁边的地上,她把小铃铛一个个都摇得发响,以此来作为对吉普刚才不良行为的惩罚;吉普则卧在窝门口,把脑袋探在外面,眨着眼,懒得理都不爱理。
这短短的几句话,我永远铭记在心。
过了不久,朵拉对我说,她要做一个伟大的管家婆。她把写字板擦干净,削尖了铅笔,买了一本奇大无比的帐本,用针线把吉普撕散的烹饪书一页一页地仔细订起来,实实在在用了一番工夫。她刚在帐本上费劲地记了两三笔帐,吉普就在帐本上走了一遍。她自己小右手上的中指,也被墨水浸透,渗到了骨头里了。我认为这就是她一番努力所得到的惟一结果。
有的时候,遇到晚上,我在家里工作时——因为我那时开始在文坛上争得一个小小作家的地位,正大量地写作——我往往放下笔,看看我那孩子太太,怎样尽力地想要学好。首先,她要把那奇大无比的帐本拿出来,长叹一声,放在桌上。然后她把帐本翻到头天晚上被吉普弄得一塌糊涂的那一页,把吉普叫过来,让它看看它是怎样的淘气,用墨水把它的鼻子涂黑,作为惩罚。随后她就叫吉普在桌上躺下,——假如碰到吉普高兴,它就听话地躺下。
她这样坐好后,就尽力想要把那些写出个所以然来。她仔细地把帐单互相比较,一次一次,来来回回地把她左手所有的指头都数遍了。她是那么沮丧和烦恼,看样子是那么不高兴。于是我走到她跟前,说道:
“怎么回事呀,朵拉?”
朵拉回答道:“这些东西把我闹得头昏眼花。”
我说道:“让我先做个样子给你看看,朵拉。”
于是,我就实际演示起来,有五分钟朵拉聚精会神地看着,随后她便非常疲倦了。于是她就摆弄我的头发,放下我的衣领(看看我在那种情况下是什么样子)。
要是我暗中制止她这种行为,她就越来越不知所措,露出非常害怕,非常愁闷的样子来。于是我就会想起初次见到她时,她是那样的活泼自然,也想起她现在只是我的孩子太太罢了,这样一来,我就会感到内疚。于是我不再教她,取出了吉它。
因为我那孩子太太的缘故,我把使我顾虑的事一概藏在心里,隐含不露。我有许多工作要做,也有许多忧愁,我现在搜肠刮肚,要把我心里的秘密,凡是我知道的,毫无保留地都写在这本书中。我从前那种失去了点儿什么或缺少了点儿什么的意识,仍在我心中占了一席之地,不过这并没有使我觉得生命满含艰苦。当我在睛朗的天气独自外出散步时,想到过去那些弥漫着我那幼稚梦想的夏天。我确实感觉到,我有一些梦想是没有实现的。但是我觉得,那不过是旧日的一种光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它像往日那样重现。我有的时候,在片刻之间,也感觉,我希望我的太太是我的项目,具有更多的魄力,坚强的意志,来给我支持,帮助我进步,有一种力量,可以填补我心中的空虚。但是我觉得,这种圆满的幸福在这个世上是没有的。
以年龄而论,我是一个稚气的丈夫。假如我做了问心有愧的事(我或许做了不多),那也都是因为我用情不当,缺乏经验而造成的。
就这样,我把我生命的艰劳和烦恼都独自担当起来,没有共同应付的人。说到我们努力过日子的情况,我们仍旧和从前差不多。不过,我习以为常了,朵拉也很少烦恼了,这是我们所高兴见到的。她又和从前一样,像小孩似的愉快高兴,万般柔情地爱我,只要有旧日的那些小东西,就满心快活了。
如果国会上辩论繁重——我指的是由于篇幅长,而不是质量高而引起繁重,——我很晚才回家,朵拉不肯先睡,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要跑下楼来迎接我。有的时候,晚上我不用去做我吃了那么多苦才学成的职业,而是在家中从事写作时,不管时间有多晚,朵拉都要静静地坐在我旁边,而且那样默不作声,因而我经常以为她睡着了。但是我每次抬起头时,我总看见她那样恬静地看着我。
“哦,你这小伙子,可累坏啦!”有一天晚上,我一面关上写字桌一面看着朵拉,她说道。
“你这个小姑娘,可累坏啦!”我说道,“下次你可要先睡,我亲爱的。”
“别要我去睡!”朵拉恳求道,“千万别让我去睡觉!”
“朵拉!”
她一下子趴在我的脖子上,呜咽起来,这使我很吃惊。
“是不是不舒服,亲爱的,是不是不快活?”
“不是!”朵拉说道,“不过你要叫我呆在你身旁,看你写作。”
“夜里你的眼睛是多么漂亮呀!”我回答她说。
“真的吗?”朵拉说,“我真高兴你说它们漂亮。”
“小虚荣家!”我说道。
但那只是她因为我的赞美而来的喜悦,我很明白。
“假如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那就是说,我可以永远留在你身边,看你写作!”朵拉说道。“特别好看!”
“让我永远陪着你写作吧。”
“我想恐怕那不会使你的眼睛更明亮吧。”
“当然会!因为如此一来,在你脑子里默默地想象这个,想象那个的时候,你就该记着我了。假如我要说一句非常非常愚蠢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你又要说什么会令人惊奇的话啦?”我说道。
“让我替你拿笔,成吗?”朵拉说道,“在那许多点钟里,你那么忙,我也要做点什么事。让我替你拿笔,可以吗?”
她因为能用这种方式帮我工作很高兴。于是我就想到了一种新方法来讨我这位孩子太太的欢心:我经常假装需要她来誊清一两页原稿,那时候就别提朵拉有多高兴了。她为她这番伟大工作做了准备。她系的那个围裙;她所下的功夫;她为了要对吉普笑所做的无数次停顿;她不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就不算工作完成的那种信念;她那像小学生交考卷一样把稿子送到我面前的情况:在别人看来,这种情形似乎平常得很,但对我却是不胜感动的回忆。
在这以后,她就把整串的钥匙,系在她的纤腰上,叮地在屋内运行。这些钥匙所属的地方,我不能看到有锁着的,除了供吉普玩耍外,我也看不出它们有任何别的用处——但朵拉却乐意这样,我也因此而喜欢。她把这样装模作样管理家务,看作是真的一般,因而也就非常满意。她那份高兴劲儿,就好像我们为了好玩儿,弄了一个玩具房子来照顾一样。
我们就像这样一天天生活下去。朵拉对我姨婆的爱几乎不亚于对我的爱。她常常告诉我姨婆说,当初她恐怕我姨婆是个“讨厌的老东西”。我姨婆对朵拉比对任何人都迁就宽容。她引逗吉普,但吉普却从没理过她;她日复一日地听朵拉弹吉它,尽管我怀疑她对音乐并不感兴趣;她从来没对那些不中用的仆人发过脾气,虽然她憋着一肚子气;她只要发现朵拉喜欢任何小东西,无论多远,她都要走着去给她买;她每次看到朵拉不在客厅,她总要愉快的高喊:
“小花儿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