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向他大喊,让他戴上帽子,因为到底正逢隆冬,可他听了后仅倒像是很恼怒,干脆把帽子扔到雪里,说:“我不需要它,我不需要它!”斯穆罗夫捡起了帽子,跟在他后面。每个孩子都哭了,其中郭立亚和那个发现特洛伊城创建者的男孩子哭的最悲痛!斯穆罗夫拿着上尉的帽,尽管哭得不很伤心,但还是一边跑一边从覆盖着积雪的路面上捡起一块碎红砖向一群疾飞冲过的家雀投去。自然,他没投中,就接着边哭边跑。中途斯涅吉辽夫突然停了下来,他像吃了一惊似的站在那儿有半分钟上下,紧接掉转头向教堂那边,直接跑向刚刚离开的墓地。但孩子们不久就追上了他,从周围把他抓住。于是他像被什么击倒似地颓然趴在雪地里,边打滚边啕号大哭地呼喊:“小少爷,伊柳沙,亲爱的小少爷!”阿辽沙和郭立亚把他劝扶了起来。
“行了,上尉,男子汉是不该被不幸压垮的,”郭立亚说。
“花会被您弄坏的,”阿辽沙也说,“伊柳沙妈妈在等着这些花,坐在家里的她正哭着呢,因为您刚才没有给她。伊柳沙的小床还铺在家里……”
“是的,是的,到孩子的妈妈那儿去!”斯涅吉辽夫猛然间再次想了起来。”小床不能被人拆了!”他似乎害怕真的有人会把小床给拆了,固此一跳而起,奔向家里。这儿到家里并不远了,大家同时到达。斯涅吉辽夫迅速地把门推开,冲着他的妻子,喊道:
“亲爱的孩子他妈,伊柳沙嘱咐我给不幸的疯瘫妈妈送花来!”刚才在雪地里被冻坏,压坏的一束小花被他送给了妻子。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在角落里伊柳沙的床前他瞥见了一双刚被房东太太收拾起来并排放好的伊柳沙的小靴子,斯涅吉辽夫举着双手向它扑了过去,跪在地上,抓起其中一只尽情地吻着,同时大声喊道:“小少爷,伊柳沙,我亲爱的小少爷,你的脚在何处?”
“他把你带到哪儿去了?他把你带到哪儿去了?”疯妈妈悲痛的号叫让人不忍倾听。紧跟着尼娜也哭了起来。郭立亚跑出了屋子,小朋友们紧随其后,最后阿辽沙也离开了。
“让他们痛痛快快哭一场,”他对郭立亚说,“是的,现在劝上尉根本不是时候,等一会儿我们再进去。”
“是的,根本不行,”郭立亚也这样说,“明白吧,卡拉马佐夫,”突然他压低了声音,以防别人听见,“我觉得万分悲伤,假如他能复活,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不错,我同你一样。”阿辽沙如是说。
“卡拉马佐夫,你认为我们今天晚上再到这儿来如何?他肯定会喝得像烂泥一般。”
“有可能是这样。您我两个人来就行了,让我们陪陪他们,陪伊柳沙的妈妈,还有尼娜,坐上一个小时左右。如果大家全来,又会使他们想起悲伤的事来。”阿辽沙建议道。
“房东太太正在他们家里安排餐桌—也许是摆追悼宴,神父是要来的过会儿我是否需要回去,卡拉马佐夫?”
“当然。”阿辽沙回答道。
“你觉得奇怪不奇怪,卡拉马佐夫,本来是遭受不幸,却偏要吃什么煎饼!根据我们宗教立下的这些规矩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他们还有熏鲑鱼呢。”冷不丁那个发现特洛伊城创建者的男孩说道。
“我严肃地向您请求,卡尔塔绍夫,你再也不要随便插嘴说您的蠢话,特别是没有人跟您说话,甚至压根就不想知晓有无您这种人在世界上存在时。”郭立亚愤怒地向他抢白。
卡尔塔绍夫的脸因发怒而变得通红,但他不敢顶一句嘴。
当时他们顺着小径缓缓向前走着,突然斯穆罗夫惊呼道:
“看,那不就是伊柳沙的大石头吗?他父亲就是打算把他葬在它附近的!”
他们都静静地立在大石头旁。阿辽沙看了一眼,斯涅吉辽夫曾经讲述了那幅景象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当时伊柳沙搂住自己的父亲哭着说:“爸爸,爸爸,他如何能这样地侮辱你!”阿辽沙的心中波涛起伏。他神色持重地环视着这些学生——伊柳沙的小伙伴们——一张张单纯可爱的脸,忽然开口道:
“各位,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地方,我想对你们说句话。”
孩子们立即把他团团围住,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各位,我们不久就要分手了。我必须和我的两个兄弟在一起,他们中的一个将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而另一个也是病危。但不久的将来我要离开这个小城,也许这一走时间很长,因此来让我们作最后的告别。我们在这儿,在伊柳沙的大石头旁边约定,我们永不忘记!第一不忘记伊柳沙;第二我们彼此也永不相忘。以后无论在我们生活中发生什么事,即使今后二十年我们不见面,我们仍铭记曾经一块儿为一个可怜的小朋友送葬,以前我们曾向他掷石块儿(小桥旁的事还记得吗?),后来大家都喜欢上了他。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小朋友,既善良又勇敢,还有荣誉感,因为父亲遭到了侮辱而感到痛心,不平,进而反抗。因此,各位,我们一辈都有把他记在心里。即使今后我们忙于各种极为重要的事情,不管是事业有成,还是遭受不幸,—都要永远记住,当年我们曾被一种善良的,美好的感情凝聚在一起,曾在这里共同走过一段美好的人生,在我们向一个不幸的小朋友献爱心的同时,我们也会因这种感情而变得比实际上的自我更好。我的小鸽子们,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因为此时此刻我看着你们善良而可爱的面庞,就觉得你们每个人都和那些灰蓝色的美丽的小鸟一样,我的亲爱的小朋友,也许你们不能理解我要和你们说的话,因为我的话经常很难理解,但你们还是不会忘记并最终有一天同意我说的话。要明白,最伟大的精神支柱,在今后的生活中最为有益的东西,都不如某种美好的回忆,特别是那些在童年时代从故乡中积淀下来的回忆。对于你们的教育问题人们常常向你们说起,而最好的教育就有可能是某一段美好的从童年中保存下来的神圣的回忆。如果能拥有这样的回忆走进生活,这个便会一辈子得救。就算只有一段美好的记忆驻留心中,总有一天它也会助我们得救的。也许在将来我们会变得凶残,更甚至不能够适可而止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也许还会拿别人的眼泪作开心果。刚才郭立亚说为了全人类他愿献身,也许我们在将来的一天会叽笑那些如他一样说这些话的人,也有可能我们会残酷地挖苦他们。不我们变得有多么可怕—但愿上帝保佑,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但一旦我们记起我们曾经为伊柳沙送葬,我们曾经围在一起这样亲切交谈,——那么,即使是我们中间最残酷、最乐于挖苦的人(假如我们真的变成那样的话),他毕竟不敢在自己心里叽笑自己现在曾经那么善良、那么友好!不仅这样,有可能唯有这段回忆才能制止他作大恶、闯大祸,到那时他可能浪子回头,可能会说:‘不错,当年我也曾那么善良、勇敢和正直。’就算他会私下发笑,这也没什么,人是会常常对善良而美丽的事情发笑的,这只不过是由于轻率,但你们可以相信,各位,他才刚发笑,马上就在心里说:不,我是不该笑的,这太不对了,因为是不应该拿这来取笑的!”
“一定会如此的,卡拉马佐夫,我能明白您的意思,卡拉马佐夫!”郭立亚大声说道,眼睛闪闪有神。
每个孩子却非常激动,似乎都有话说,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们激动地看着演讲的人。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怕我们变成坏人,”阿辽沙接着往下讲,“但我们为什么定要变成坏人,各位,你们说对不对?首先我们应该是善良的,最要紧的就是这一点,然后才是正直,然后我们将彼此互相永不忘。这点我已经提到。我自己向你们担保,各位,我不会忘记你们中任何一个,我不会忘记此刻在看着我的每一张脸,即使三十年后我也记得起来。就在刚才郭立亚对卡尔塔绍夫说什么没人想知道有没有他这号人在世界上存在。难道我能忘记卡尔塔绍夫的确存在于世界上,他现在已不再像发现特洛伊城创建者时的脸那样红了,取而代之的是纯洁、善良、大方的眼睛看着我。各位,我的亲爱的小伙伴们,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宽容和英勇,如伊柳沙那样,我们同时也该谦虚、聪明和可爱,如卡尔塔绍夫那样,说真的,我为何只提到他们俩?!各位,从此以后对我来说你们都是可亲可爱的,你们每个人都将被包容在我的心中,我希望我也被你们包容在各自心中!那么,我们将永生铭记那个把我们用美好、善良的感情连结起来的那个人,终生回忆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呢?当然是伊柳沙,一个善良可爱的男孩子,永远珍贵在我们心中的男孩子!我们将永不忘记他,我们将对他保留最美好的怀念和永久的记忆,直到永远!”
“对,对,一直到永远,永远。”孩子们动情地喊道。
“他的面孔、他的衣服。他那双不幸的靴子、他的棺材、还有他那不幸的酒鬼的爸爸将被我们铭记于心,记住他是如何一个人奋起反抗全班同学而保护自己父亲的!”
“我们决不忘记,决不!”孩子们又一次喊道:“他是勇敢而善良的!”
“啊,我是如此爱着他!”郭立亚万分感慨。
“啊,孩子们,我亲爱的朋友们,要勇敢面对生活!如果你做了正直的好事后,你就会发现原来生活是这样美好!”
“不错,不错。”孩子们欢声应和。
“卡拉马佐夫,我们都喜欢您!”有一个声音,似乎是卡尔塔绍夫,禁不住脱口而出。
“我们喜欢您,我们喜欢您。”大家一致认同。泪光在不少孩子的眼中闪烁。
“乌拉,卡拉马佐夫!”郭立亚欣喜地宣告。
“永远怀念死去的伊柳沙!”阿辽沙深情地添了一句。
“永远怀念!”孩子们又一次齐声附和着。
“卡拉马佐夫!”郭立亚动情地说,“根据宗教教义,在我们死后,真的就能复活吧,又能互相见面,见到所有的人,包括伊柳沙?”
“是的,我们定能复活,要能再相见,一块儿愉快地讲述过去的事。”阿辽沙喜笑掺半地答道。
“好了,我们该结束谈话了,一块儿参加他的追悼宴。我们没必要因为此时去吃人家的煎饼而尴尬。你们要明白这是传统,它自古就有,其中也有着美好的涵义,”阿辽沙笑道,“我们去吧!让我们手拉手一起走。”
“我们要永远都这样,一生都手牵手!乌拉,卡拉马佐夫!”郭立亚又欢呼起来,孩子们也被他感染的一起欢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