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朝海滩两头扫了一眼,塞上防晒油瓶的瓶塞,把它放进帆布背包一边的袋子,然后走到海水边,觉得脚下的沙子越来越凉了。他望望仰躺在倾斜的海滩上的姑娘,只见她眼睛闭着,两臂贴在身子的两侧,身后有个斜顶的帆布方帐篷和海滩边新生的一簇簇草。阳光笔直地射在她身上,她不该保持这个姿势,躺得太久,他想。随后他朝外走去,合扑地跳进清澈寒冷的海水,翻过身来,朝大海仰泳而去,目光越过不停地拍击着的两腿和双脚,注视着海滩。他在水中转过身来,朝水底下潜,摸到粗糙的沙底,感到上面有一道道粗棱,然后冒出水面,平稳地游回来,发现游自由式时他能使手拍击得多慢。他走到姑娘身边,看见她睡着了。他从帆布背包中掏出手表,看看该在什么时候叫醒她。有一瓶包在报纸里的冰镇白葡萄酒,外面裹着他们的毛巾。他没有解掉报纸或毛巾,就拔掉瓶塞,举起这包累赘的东西,喝了一口清凉的酒。然后他坐下来,观看姑娘并眺望大海。
这片海水总是比看上去更冷,他想。除了在浅滩上,要等到仲夏时分才会真正变暖。这片海滩相当陡地朝海中斜去,海水冷得厉害,要游了水才能使身子暖和。他眺望着大海和高空的云彩,留意到渔船队正朝西方驶得有多远。随后他看着在沙滩上熟睡的姑娘,这沙滩这会已相当干燥,他的脚一动,沙子就随着越来越大的风轻巧地飞扬起来。
夜间,他感到她的双手在摸他。等他醒过来,只见正处在一片月光下,而她已使出了神秘的魔法,又变成了男孩,跟他说话并问了些问题,他没有说不,他感觉到这变化,因此难受透了,等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了,事情干完了,她身子发抖,对他小声说,“现在我们干成了。现在我们真的干成了。”
是啊,他想。现在我们真的干成了。她一下子睡着了,就像个累乏了的小姑娘,躺在他身边,月光映照出她这轮廓美观而新奇的脑袋,显得很可爱,这时她侧身睡着,他探过身去,对她说,声音并不太大,“我支持你。不管你头脑里还有什么别的花样,我都支持你,并且我爱你。”
早上,他饿得慌,想赶紧吃早饭,但还是等待她醒过来。他终于吻了她,她醒过来,微微一笑,睡意蒙眬地起了床,在大脸盆里洗了脸,在大衣橱的镜子前懒洋洋地坐下来梳头,不带一点笑意,望着镜子,然后微笑起来,用指尖摸摸腮帮,从头上套下一件条纹衬衫,然后吻他。她站得笔直,乳房贴在他胸膛上,说,“别担心,戴维。你那个好姑娘又回来啦。”
可是他这时正非常担心,他就想,如果情况变得这样狂放、这样危险,发展得这样快,我们将会怎么样?在这样来势凶猛的烈火中,还有什么会不给烧掉的呢?我们很快活,我相信她是快活的。可是谁说得准呢?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是谁参与了,是谁接受了她这次变化,并且亲身体验了?如果她正喜欢这样,你有什么资格不希望她做到呢?你算是好福气,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而你要事后觉得不快才能算是罪过,可你并没有觉得不快。喝了葡萄酒,你是不会觉得不快的,他对自己说,不过,如果葡萄酒不再能掩护你了,你将喝什么呢?
他从帆布背包中取出那瓶防晒油,抹了一些在姑娘的下巴、腮帮和鼻子上,还在帆布背包的袋子里找出一块褪了色的蓝花手绢,把它摊在她胸口。
“我一定要停下来吗?”姑娘问。“我正在做一个美妙无比的梦。”
“把梦做完吧,”他说。
“谢谢你。”
隔了不多几分钟,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一摇,就坐起身来。
“我们下水吧,”她说。
他们一起下了水,朝外游去,然后在水面下像海豚般戏耍着。他们游回来了,用毛巾擦干彼此的身子,他递给她那瓶卷在报纸里、依旧很凉的葡萄酒,于是他们每人喝了一口,她瞧着他,哈哈笑了。
“为了解渴而喝酒是挺好的,”她说。“你真的不在意我们做兄弟,是吗?”
“是。”他把油抹在她前额和鼻子上,然后抹她的两颊和下巴,然后小心地抹在她两耳上方和后面。
“我要把我耳朵后面和脖子都晒黑,还有我的颧骨上。所有还没晒黑的地方。”
“你已经怪黑了,弟弟,”他说。“你不知有多黑。”
“我喜欢这样,”姑娘说。“可我要再黑一点。”
他们躺在沙滩上,躺在这如今已经干燥但在落潮后仍然很凉的结实的沙地上。小伙子抹了点油在掌心上,用指头把它薄薄地涂在姑娘的大腿上,随着皮肤吸进了油,大腿变得暖烘烘的,发着亮。他继续把油涂在她的肚子和乳房上,姑娘带着睡意说,“我们现在这样,看上去就不大像兄弟俩了,对吗?”
“对。”
“我是在努力做一个非常之好的姑娘啊,”她说。“真的,你在夜色降临前用不着担心,亲人儿。我们不会让夜间干的事儿在白天发生。”邮差正在旅馆喝酒,等待姑娘签收一只沉甸甸的大信封,里面是几封她在巴黎存款的银行转来的信。还有三封由他存款的银行改写过通讯处的信。自从他们把这旅馆当作转信的通讯处以来,这还是第一批信件。小伙子给了邮差五法郎,请他到镀锌白铁吧台前一起再喝一杯。姑娘从挂钥匙的板上取下钥匙,说,“我要上楼到房里去梳洗一下,然后到咖啡馆去找你。”
他喝干了酒,对邮差说了再见,就沿着运河走到咖啡馆。从遥远的海滩光着头在阳光下走回来后,在阴处坐坐真是惬意,而咖啡馆里是舒适凉快的。他叫了一杯兑苏打水的味美思酒[1],掏出怀刀,裁开信封。三封信全是他的出版商寄来的,其中两封饱鼓鼓地塞满了剪报和出书广告的校样。他扫了一眼剪报,然后看那封长信。内容使人愉快,是用谨慎的乐观语气写的。要预言那本书销路怎么样可为时尚早,但种种迹象看来都是好的。大多数书评都很出色。当然也有一些不是这样。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书评中有些句子下面划了线,这些说不定要用在将来的广告中。他那出版商巴望能就这本书的销路多说一些,但关于这方面他是从来不愿预言的。那样做不好。关键的问题是该书的受欢迎程度不可能再高了。读者的反应实在是惊人。他可要看看那些剪报。初版印了五千册,靠了那些书评的鼓舞,第二次印刷已经安排下去了。即将刊出的广告上将有这样一句话:“正在第二次印刷中。”他那出版商希望他觉得愉快,这是他应得的报答,并且好好休息,这也是他完全应得的报答。他向他夫人衷心致意。
小伙子向招待借了支铅笔,着手计算二元五毛乘一千等于多少。这很容易。这笔数目的百分之十等于两百五十元。用五乘这数目是一千两百五十元。减去预支的七百五十元。剩下五百元,这是第一次印刷的收入。
现在要第二次印刷了。算它两千册吧。这是说可拿五千元的百分之十二点五。合同上是这样规定的吧。这一来就是六百二十五元。不过也许在未达到一万册以前不会提高到百分之十二点五。得,那还是有五百元嘛。这样还是有一千元可到手。
他开始看那些书评,发现已不知不觉地喝光了那杯味美思酒。他又叫了一杯,把铅笔还给招待。等到姑娘带着那只装着几封信的沉甸甸的大信封走进来,他还在看书评。
“我不知道这些已寄来了,”她说。“让我看看。请让我看看。”
招待给她端来一杯味美思酒,放在桌上,在姑娘摊开一页剪报时看到了铜图。
“这是先生吗?”他用法语问。
“正是,”姑娘说,把它拿起来给他看。
“不过打扮得不一样,”招待说。“他们写到结婚的事儿吗?可以看看太太的照片吗?”
“没有提到结婚。是对先生写的一本书的评论。”
“那太好了,”招待说,他深深地给打动了。“太太也是作家吗?”
“不,”姑娘说,看着剪报,没有抬头。“太太是个家庭主妇。”
招待得意地笑了。“太太没准儿是拍电影的吧。”
他们俩看起剪报来,后来姑娘放下了她看的那张说,“他们哪,和他们所写的一切,把我吓死了。我们怎么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拥有我们拥有的一切,干我们在干的事,而你却像这些剪报上所写的那样?”
“我挨到过这样的批评,”小伙子说。“这对你不好,不过就会过去的。”
“这些东西太可怕了,”她说。“如果你看了想不开,或者相信了,那就可能毁了你。你不以为我是因为你正是他们在这些剪报中所描写的那种人才嫁给你的,对吗?”
“对。我要看这些剪报,然后我们来把它们封在信封里。”
“我知道你是非看不可的。我不愿让它们弄得我不知所措。不过即使放在信封里,我们有了这玩意也挺糟糕。就像带着只放着别人的骨灰的坛子似的。”
“好多女人在她们该死的丈夫收到赞美的书评时会感到高兴。”
“我不是好多女人,你也不是我该死的丈夫。我知道自己是个凶暴的姑娘,你也很凶暴。求求你,我们别干架啦。你看剪报吧,如果有什么赞美的话,请告诉我,如果他们关于那本书说了些我们没听到过的明智的话,请你也告诉我。”
“那本书已经赚到一些钱了,”他对她说。
“这好极了。我高兴死了。不过我们是明知道它是本好书的。即使那些书评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并且根本没让你挣到一个子儿,我还是会感到同样骄傲和同样高兴的。”
我可不会,小伙子想。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继续看书评,把它们摊开,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姑娘坐着拆信,兴味索然地看信。随后她从咖啡馆朝外眺望大海。她的脸呈深金褐色,她的头发从前额一直朝后梳,就像她出水时海水把头发朝后拖的模样,而在剪得短短的地方和她的腮帮上,太阳把头发晒淡,在褐色皮肤的衬托下呈白金色。她眺望着大海,眼神非常忧郁。随后她又拆起信来。有一封用打字机打的长信,她看得很专心。然后她拆开其他信封,一封封看着。小伙子望着她,心想她看上去有点儿像在剥豆子。
“信上都说些什么?”小伙子问。
“有几封附有支票。”
“数目大吗?”
“有两张。”
“那敢情好,”他说。
“别这么犯傻啦。你一向说这根本无所谓。”
“我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你刚才不过是犯傻来着。”
“对不起,”他说。“那两张数目有多大?”
“实在不好算大。不过对我们是好事。它们已经存进去了。这是因为我结婚了。[2]我跟你说过,我们结婚是天大的好事。我知道,这笔款子算不上什么,不过这是可供支付的。我们可以花掉它,这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它就是供花费的。它跟固定收入一点也没关系,至于如果我活到二十五岁,或者终究能活到三十岁可以拿到多少,也没关系。这是我们的,随我们喜欢怎么办都可以。我们俩都可以有一阵子不用担心收支平衡了。就这么简单。”
“那本书已经把预支的数目付清,还赚了大约一千块钱,”他说。
“它还只刚刚出版,这不是挺好吗?”
“是不错。我们再来一杯这个好吗?”他问。
“我们喝些别的吧。”
“你喝了多少味美思酒?”
“只喝了这一杯。我得说这酒很乏味。”
“我喝了两杯,连味道也没辨出来呢。”
“有什么货真价实的吗?”她说。
“你可曾喝过兑苏打水的阿马涅克酒[3]?那才是够货真价实的。”
“好。我们试试看吧。”
招待端来一瓶阿马涅克酒。小伙子吩咐他拿瓶冰镇的毕雷矿泉水[4]来,不要苏打水瓶。招待在两只大玻璃酒杯里倒了不少阿马涅克酒,小伙子放上冰块,倒进矿泉水。
“这下子能把我们摆平了,”他说。“不过午饭前就喝这个真够呛。”
姑娘慢慢地一口口呷着。“好,”她说。“喝上去又清又纯,有益健康,可是很冲。”她又慢慢地一口口呷着。“我确实感觉到了。你呢?”
“是啊,”他说,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感觉得到。”
她又从酒杯里喝了一口,笑了,眼角上出现笑纹。冰镇的矿泉水给这烈性白兰地添了劲儿。
“供英雄们喝的,”他说。
“我不在乎做英雄,”她说。“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不用称呼彼此亲人儿或者我亲爱的或者我的爱人这一套来说服对方。我觉得亲人儿和我最亲爱的和我最最亲爱的这一套都挺下流,我们就用教名来称呼彼此吧。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干吗我们一定要跟人人一样干其他那些事儿?”
“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
“得了,戴维,”她说。“干吗我们一定要正经八百的?现下已经不会有趣儿了,干吗我们不继续朝前走,去旅游一番呢?你想干什么,我们就来干。如果你是个欧洲人,请了一名律师,那我的钱反正还不就是你的。是你的嘛。”
“让它见鬼去吧。”
“好啊。让它见鬼去吧。不过我们还是要花掉它,我可认为这样真棒。你可以将来再写作。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我生孩子前先玩乐一番。我哪能知道什么时候生孩子呢?现在来谈这个可越来越乏味而无聊啦。难道我们不能就着手干而不去谈它吗?”
“如果我想写作怎么办?你一旦不打算干某桩事,说不定就会使你想干的。”
“那就写呗,笨蛋。你没有说过你不想写作。谁也没说过什么担心你写不写作的话啊。是吗?”
然而在什么地方的确说过什么话,他如今可记不起来了,因为他一直在想着未来的事。
“你想写的话就写吧,我会自己找乐子的。你写的时候,我不用离开你,对吗?”
“可是眼下人们开始拥到这儿来了,你倒是要我们上哪儿去呀?”
“凡是你想去的地方都行。你愿意这样做吗,戴维?”
“去多久?”
“我们喜欢多久就多久。六个月。九个月。一年。”
“好吧,”他说。
“真的?”
“当然。”
“你太好了。如果我不为别的方面爱你,也会因为你有决断而爱你。”
“如果你没看到过那么许多决断结果竟会怎么样,要下决断是容易的。”
他喝下那杯英雄酒,可是味儿不怎么好了,他就再要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调了一小杯酒,这次没搁冰块。
“请给我调一杯。一小杯,跟你的一样。然后让酒性发作,去吃中饭。”
注释:
[1]味美思酒为一种以苦艾等多种芳香药草配制成的开胃酒。
[2]西方习惯,有的遗嘱上规定继承人得在成年时或结了婚才能动用遗产。
[3]阿马涅克酒为法国西南部阿马涅克地区生产的一种干白兰地,饮用时一般搀入苏打水。
[4]毕雷矿泉水是法国的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