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辆车身很低的小汽车翻过山丘和地,从黑色的道路上驶来,右边始终是那深蓝色的海洋,汽车开上一条行人车辆稀少的林荫大道,它沿着昂代[1]一条两英里长的平展展的黄色沙滩。前面远方,傍海的那一边有一家大旅馆和一爿赌场的高大建筑,左边有些新近栽下的树木和一座座有白粉墙和褐色栋木的巴斯克式别墅,坐落在各自的树丛和花圃中。车中的两个年轻人慢慢驾车在林荫大道上朝南行驶,眺望着那出色非凡的海滩和西班牙的山冈,随着汽车驶过那赌场和大旅馆,一路向林荫大道的尽头处驶去,只见这些山冈在这天光中呈一片蓝色。前面是那条河流进海洋的河口。潮水退了,越过明亮的沙滩,他们看见那西班牙古城[2]和海湾对面的青山,还有在那遥远的地角上的灯塔。他们停下车。
“真是个可爱的地方,”姑娘说。
“那边有家咖啡馆,树下有些桌子,”小伙子说。“是些老树。”
“这些树很怪,”姑娘说。“明明全是新栽下的。弄不懂他们为什么栽含羞草属的树木。”
“跟我们来的地方比美呗。”
“我看是这样。全都看上去新得可以。不过这海滩真是了不起。我在法国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海滩,沙滩也没有这样平坦而美好。比亚里茨[3]叫人厌恶死了。我们开到咖啡馆前去吧。”
他们顺着道路的右侧往回开。小伙子把车停在道石边,熄了火。他们跨过路面走到露天咖啡馆,感到很愉快,因为可以两人单独在一起吃东西,并且意识到在别的桌子旁吃东西的人都是他们不认识的。
当夜起了风,他们在那家大旅馆高层一个转角上的房间里倾听浪涛沉重地拍击着海滩。在黑暗中,小伙子拉了一条薄毯子盖在单被上,姑娘说,“我们决定留下过夜,你难道不高兴?”
“我喜欢听这浪涛拍打的声音。”
“我也一样。”
他们躺着,紧挨在一起,听着海浪声。她的头搁在他胸膛上,跟着她把头移到顶住他的下巴,然后身子在床上朝上挪,腮帮靠在他的腮帮上,贴住了不放。她吻他,他感到她的一只手在抚摸他。
“这样好,”她在黑暗中说。“这样真美。你真的不要我变吗?”
“眼下不要。眼下我身上冷。请抱住我,让我暖和起来。”
“你贴住了我的身子觉得冷,我就爱你这样。”
“这儿夜里竟会这么冷,我们只得穿上睡衣的上衣了。这样,在床上吃早饭会是很好玩儿的。”
“那是大西洋,”她说。“听它的声音。”
“我们在这儿会过得挺欢,”他对她说。“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逗留一阵子。你要走的话,我们就走。多的是可以去的地方。”
“我们可以待几天再说。”
“好。如果留下来的话,我想动笔写作。”
“这可太好了。我们明天去到处走走。如果我出去了,你可以在这屋里工作,是不?等我们找到了什么房子再说?”
“当然。”
“你知道,你绝对不该为我担心,因为我爱你,我们是两个人对付所有别的人。请吻我,”她说。
他吻她。
“你知道,我没有对我们干过任何不好的事。我当初不得不干。这你明白。”
他什么也不说,只顾听着浪涛在夜色里沉重地拍击在结实的湿沙滩上的声响。
第二天早晨,拍岸浪依旧很大,雨一阵阵地袭来。他们看不见西班牙海岸,在两阵狂风暴雨之间,天空放晴,他们可以隔着海湾中的怒涛看见厚实的云块一直朝下遮住了山脚。凯瑟琳早饭后就披着雨衣出去了,撇下他在屋里工作。写得简单轻松极了,以致他想这兴许是一无是处的。要多加小心,他对自己说,你写得简单当然很好,而且越简单越好。但是别就此以为真简单得要命。要明白事情有多复杂,然后简单地表达出来。难道只因为你能把在王家水道港度过的日子简单地写出一点儿来,你就以为这段时期就全那么简单吗?
他继续用铅笔在那本叫做cahier[4]的学生用的印有横线的廉价笔记本上写着,封面上已用罗马数目字标上了个一字。他终于停下笔来,把笔记本连同一硬纸盒铅笔和圆锥形卷笔刀放进一只衣箱,留下五支写钝了的铅笔,准备削尖了第二天使用,然后从衣柜挂衣架上取下雨衣,下楼走进旅馆休息室。他朝旅馆的酒吧间里望望,那儿在雨天光线暗淡但却叫人愉快,一看里面已经有些顾客了,就把房间钥匙交在账台上。账台管理人的助手挂好钥匙,把手伸进信格说,“太太留了这张条子给先生。”
他打开便条,上面写着:戴维,不想打扰你正在咖啡馆爱你的凯瑟琳。他穿上那件旧的军用雨衣,从口袋里掏出一顶贝雷帽,就走出旅馆,走进雨中。
她正坐在那家小咖啡馆一角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有一杯浑浊的淡黄色的酒和一盘菜,盘中有一只深红色的淡水小龙虾和几只虾壳。她的进度远远超过了他。“你刚才去了哪儿,陌生人?”
“就在路上跑过去了一程。”他留意到她的脸经了雨,就一心想着雨水对晒得极黑极黑的皮肤能起什么作用。尽管如此,她还是模样十分优美,看到她这副模样,他感到高兴。
“你动手了吗?”姑娘问。
“相当好。”
“这么说你写作了。这敢情好。”
招待刚才在侍候坐在门边一张桌子旁的三个西班牙人。这时他拿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普通的佩诺酒[5]和一只窄口小水壶走过来。水里有些冰块。“Pour Monsieur aussi?[6]”他问。
“好,”小伙子说。“请倒吧。”
招待在他们的高玻璃杯里倒了半杯泛黄色的酒,动手慢慢地把水倒进姑娘的杯子。但小伙子说“我来吧”,招待就把酒瓶拿走了。他把它拿走,显得松了一口气[7],小伙子就把一道极细极细的水倒进去,姑娘注视着这苦艾酒变成浑浊的乳白色。她用手指握住酒杯,觉得暖烘烘的,随着这酒原来的黄色全部消失,看上去像牛奶了,就突然变冷,于是小伙子把水一滴滴地滴进去。
“为什么必须滴得这么慢?”姑娘问。
“要是水倒得太快,酒会分解,就此完蛋,”他解释说。“这就变得淡而无味,一无是处了。应该在顶上放一只搁冰块的玻璃杯[8],杯底只有个小洞,让水滴下去。不过这一来人人都会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
“我刚才不得不快快喝光,因为进来了两名G.N.,”姑娘说。
“G.N.?”
“那种你叫什么来着的国民警察。穿着卡其制服,骑着自行车,佩着黑皮套的手枪。我只得把物证一口吞下。”
“吞下?”
“对不起。我一吞下了它,就口齿不清[9]了。”
“你对苦艾酒该多加小心。”
“它只使我对一切都感到舒畅。”
“别的东西就做不到?”
他给她调好了苦艾酒,调得恰到好处,并不太淡。“喝吧,”他对她说。“别等我。”她慢慢地一口口呷着,然后他从她手里拿过酒杯,喝了一口说,“谢谢您,太太。这东西使男人来劲。”
“那就给自己调一杯,你这看剪报的,”她说。
“你说什么来着?”小伙子对她说。
“我没有说出口啊。”
可是她说了,他就对她说,“你干吗不就闭口不提那些剪报。”
“干吗?”她说,冲他弯过身去,而且说得极响。“我干吗该闭嘴?就因为你今儿早上写作来着?难道你以为我嫁你是因为你是个作家?去你的跟你的剪报。”
“行了,”小伙子说。“现在只有我们俩,你可以把话都讲出来吗?”
“什么时候也别以为我不愿,”她说。
“我猜也是这样,”他说。
“别猜,”她说。“你可以确信。”
戴维·伯恩站起身来,走到挂衣架前,提起他的雨衣,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凯瑟琳在桌旁举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苦艾酒,接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
门开了,戴维回进来,一直走到桌前。他穿着军用雨衣,贝雷帽拉下了,低低地扣在前额上。“汽车钥匙在你身上?”
“是的,”她说。
“可以给我吗?”
她把钥匙给了他,说,“别犯傻啦,戴维。这是因为下着雨,而只有你一个人刚才工作过的缘故。坐下吧。”
“你要我坐下?”
“请吧,”她说。
他坐下了。这可没多大意思,他想。你起身走出去,打算开那辆该死的汽车,待在外面不回来,让她见鬼去,可跟着你就回进来,不得不开口要钥匙,就此像个傻瓜似的坐下了。他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反正这酒可不赖。
“你打算上哪儿吃午饭?”他问。
“随你说上哪儿,我总陪你一起吃。你仍旧爱着我,是不?”
“别说傻话。”
“这次争吵真要不得,”凯瑟琳说。
“而且还是第一次。”
“是我不好,提起了剪报。”
“我们别提这些天杀的剪报啦。”
“原来全因为这一个啊。”
“那是因为你喝酒的时候尽想着剪报的缘故。因为你在喝酒,才提起剪报的。”
“听上去像是反胃,喝了下去再吐出来,”她说。“真可怕。实际上是我说漏了嘴,讲了句笑话。”
“你必须头脑里有这想法,才会这样讲出口来。”
“得了,”她说。“我原以为事情也许全过去了。”
“是过去了。”
“哦,那你为什么老是钉住了不放?”
“我们原不该喝这种酒。”
“对。当然不该喝。尤其是我。不过你确实需要喝。你看这酒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们现在还得喝这酒吗?”他问。
“我当然不打算喝了。这酒使我腻味。”
“这是英语中唯一叫我受不了的该死的词儿。”
“算你幸运,英语中只有一个这样的词儿。”
“放屁,”他说。“你一个人吃中饭吧。”
“不。我不要。我们要一起吃中饭,像个人样。”
“好吧。”
“我很抱歉。实在只是句玩笑话,只是讲得不对头。真的,戴维,就这么回事。”
注释:
[1]昂代为法国西南端的边境城市,为濒大西洋的比斯开湾的旅游胜地。
[2]指西班牙东北端的边境城市富恩特拉比亚,它和法国的昂代隔着国境线相对。
[3]比亚里茨为比斯开湾边另一旅游胜地,位于昂代东北。
[4]法语,意为“练习簿”。
[5]佩诺(Pernod)为商标名,是一种法国产的黄绿色苦艾酒,因苦艾有毒,有时用茴香代替,略带苦艾味。
[6]法语,意为“先生也照样来一杯?”
[7]苦艾酒浓度可达七八十度,当时有些西方国家曾先后禁止出售,所以那招待不希望他们多喝。
[8]这种杯子名为滴杯,专供稀释苦艾酒之用。
[9]她前一句中的“吞下”原文为“engulp”,实在应为“engulf”,所以小伙子不解,她只得说明因一口喝下了才口齿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