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他趁她还熟睡时爬起身来,走到外面明亮的晨光里,走进高原[1]的清新空气。他顺着街道上山到圣安娜广场,在一家咖啡馆内吃早饭,看当地的报纸。凯瑟琳打算十点钟普拉多博物馆开门时到那儿,所以他临走时把闹钟拨到九点来叫醒她。到了外面街上,一路上山,他曾想到她睡着的模样,那好看的头上,头发给弄乱了,像一枚古钱搁在白色被单上,枕头给推开了,盖在身上的单被显示出她身体的曲线美。这情况维持了一个月,他想,换句话说,几乎达到一个月。另一段时期从王家水道港到昂代是两个月。不,不到两个月,因为她在尼姆就开始想到这个主意了。不是两个月。我们结婚已有三个月加上两个星期,我希望始终使她快活,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看谁也照顾不了谁。只要坚持下去就够了。不同的是这回是她先开口的,他对自己说。她的确开了口。
他看罢了报纸,然后付了早饭钱,走到外面的热空气里,这是风向变后又回到高原上来的,他一直走进那阴凉、拘泥形式、彬彬有礼得可悲的银行,在那儿拿到从巴黎转来的信件。他把一张在巴黎存款的银行汇到这家马德里代理银行的汇票兑现,在等着汇票漫长地通过一道道窗口办一系列手续时,拆开信来看着。
临了,一叠沉甸甸的钞票放进了他茄克衫的口袋,他揿上袋钮,又走进外面炫目的阳光中,在报摊前停下,买了早班南方快车捎来的英美报纸。他还买了几份斗牛周刊,把那些英文报纸卷在里头,然后沿着圣赫罗尼莫大街走进那阴凉、友好、早上还很暗的意大利人快餐店。这时店里还没有顾客,他想起自己并没有跟凯瑟琳约好在这里相会。
“你要喝什么?”招待问他。
“啤酒,”他说。
“这儿不是啤酒店。”
“难道你们没有啤酒?”
“有。不过这儿不是啤酒店。”
“去你的,”他说,把报纸重新卷好,就走出去,跨过街道,从对面回头走,朝左手拐上维多利亚路,一直走到阿尔瓦雷斯啤酒馆。他在过道的布篷下一张桌子边坐下,喝一大杯冰镇生啤。
那招待看来只是没话找话说,他想,而且那人说得也相当正确。那儿不是啤酒店。他不过是咬文嚼字而已。他并不是出言不逊。这样说非常不好,他对此根本无法辩解。这样做真要不得。他又喝了一杯啤酒,叫招待过来付账。
“太太呢?”招待说。
“在普拉多博物馆。我就去接她。”
“得,等你回来再付吧,”招待说。
他抄一条下山的近路回到旅馆。房门钥匙在账台上,因此他乘电梯到他们住的那一层楼,把报纸和信件放在房内一张桌子上,把钞票的大部分锁进衣箱。房间收拾过了,百叶窗拉下了,挡住了热气,因此室内光线很暗。他洗了手和脸,把信件翻了一遍,挑出四封,放在后裤袋里。他拿了巴黎版的《纽约先驱报》、《芝加哥论坛报》和《伦敦每日邮报》,下楼走进旅馆的酒吧间,半路上在账台前停了一下,留下钥匙,请办事员等太太进来时告诉她,他在酒吧间。
他在吧台前一张圆凳上坐下,叫了一杯曼萨尼雅酒,拆开信封一封封看起来,一边从酒保和酒杯一起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拿蒜味橄榄吃。有封信里有两张从月刊中剪下的他那部小说的书评,他看着,看到上面谈起他或者他曾写下的作品,感到无动于衷。
他把那些剪报放回信封内。这些书评写得富有理解力和洞察力,但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意义。他带着同样超然的态度看出版商的来信。那本书销路很好,他们认为可能一直畅销到秋天,尽管对这类事情谁也没法说得准。当然,它至今一直受到评论界好得出奇的欢迎,并且为他下一本书开辟了道路。这是他的第二部小说而不是第一部,这一点是个极大的有利条件。真是可悲,美国作家能写出的好小说往往总只有第一部。可是这一部,出版商继续写道,他的第二部,证实了他在第一部中所显示的全部才华。这是纽约的一个不寻常的夏季,天气冷而雨水多。基督啊,戴维想,纽约是什么光景,见鬼去吧,那个薄嘴唇的杂种柯立芝[2],见鬼去吧,此人戴着高硬领,在我们从苏族和夏延族[3]手里偷来的黑山地区[4]一处鱼类孵卵的地方钓鳟鱼来着,还有那些心想不知自己的妞儿会不会跳查尔斯顿舞[5]的灌饱了金酒的作家们,也见鬼去吧。还有他那已证实的才华,也见鬼去吧。什么才华,对谁证实呀?对《日晷》、对《书人》、对《新共和》[6]吗?不,他早就显示出了才华。让我来对你们显示出我的才华,以便我来证实它。真是放屁。
“你好,年轻人,”一个声音说。“你看上去这样愤慨是为了什么?”
“你好,上校,”戴维说,一下子高兴起来。“真见鬼,你到这儿来干吗?”
上校长着深蓝色的眼睛、沙黄色头发和一张晒黑的脸,看上去像是由一个疲惫的雕刻家用一块燧石雕成的,雕时弄断了他的凿子,他拿起戴维的酒杯,尝尝这曼萨尼雅酒。
“给我来一瓶这年轻人在喝的劳什子,拿到那张桌子去,”他对酒吧招待说。“拿一瓶来。用不着冰镇的。马上拿来。”
“是,先生,”酒吧招待说。“遵命,先生。”
“来吧,”上校对戴维说,领他到屋角那张桌子去。“你气色非常好。”
“你也如此。”
约翰·博伊尔上校身穿一套用看上去很硬、但却凉爽的料子做的深蓝色西装和一件蓝衬衫,系着黑领带。“我一向很好,”他说。“要找份工作吗?”
“不要,”戴维说。
“就这么干脆。连是什么工作也不问一声。”他的话音听上去好像是从一个干巴巴的嗓子眼里硬咳出来的。
酒来了,招待斟了两杯,放上几碟蒜味橄榄和榛子。
“没有鳀鱼?”上校问。“这算什么样的小饭店啊?”
招待微微一笑,跑去拿鳀鱼了。
“好酒,”上校说。“第一等的。我一直指望你的口味会有所长进。说吧,为什么不要找份工作?你刚写好了一本书嘛。”
“我正在度蜜月。”
“多蠢的词儿,”上校说。“我从来不喜欢这词儿。听上去感情用事。干吗不说你新近结婚?这样讲没什么两样。反正你会变得百无一用的。”
“那是什么工作?”
“现在可不必谈啰。你娶了谁?是我认识的什么人?”
“凯瑟琳·希尔。”
“认识她父亲。非常古怪的角色。是汽车失事死的。他妻子也一起死的。”
“我从没见过他们。”
“你从没见过他?”
“对。”
“奇怪。不过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这做丈人的死了,对你并不是什么损失。人家说那个做母亲的一向十分孤单。大人们这样死去可太蠢了。你在哪儿结识这姑娘的?”
“在巴黎。”
“她有个傻叔叔住在那里。他实在百无一用。你认识他吗?”
“在跑马场见过他。”
“在朗香和奥特伊[7]。你哪里避得了啊?”
“我娶的可不是她的全家。”
“那当然。不过总是这么回事。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可不包括叔伯和姑妈。”
“得,反正找找乐子吧。你知道,我喜欢那本书。它销路可好?”
“销路相当好。”
“它使我非常感动,”上校说。“你是个善于迷惑人的狗崽子。”
“你也一样,约翰。”
“但愿如此,”上校说。
戴维看见凯瑟琳在门口出现,就站起身来,她走到他们面前,戴维说,“这位是博伊尔上校。”
“您好,我亲爱的?”
凯瑟琳对他看看,笑笑,就在桌边坐下了。戴维瞅着她,她看上去仿佛正屏住了气。
“你累了吧?”戴维问。
“我看是的。”
“来一杯这种酒吧,”上校说。
“如果我要来杯苦艾酒不要紧吗?”
“当然可以,”戴维说。“我也要来一杯。”
“我可不要,”上校对招待说。“这瓶酒不够清凉了。拿回去冰上,给我从一瓶冰镇的倒一杯来。”
“你喜欢正宗的佩诺酒?”他问凯瑟琳。
“对,”她说。“我见了人怕生,喝了这酒有好处。”
“这是种非常之好的酒,”他说。“我很想陪你一起喝,可惜午饭后有工作得做。”
“对不起,忘了跟你预先约好,”戴维说。
“这样很好。”
“我弯到银行去拿信件。有好多你的信。我留在房间里了。”
“这我不感兴趣,”她说。
“我在普拉多看到你在看那些格列柯的画,”上校说。
“我也看到了你,”她说。“你看起画来,是否总是拿它们当你自己的,在捉摸怎样把它们重新好好挂起呢?”
“也许吧,”上校说。“你看起画来,是否总是像个好战的部落的年轻酋长,摆脱了他的那些顾问官,在欣赏那座勒达和天鹅大理石像[8]呢?”
凯瑟琳晒黑的脸上涨红了,她望望戴维,然后望望上校。
“我喜欢你,”她说。“再跟我说些什么吧。”
“我喜欢你,”他说。“而且我羡慕戴维。他处处使你满意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
“‘对我来说,看得见的世界才是看得见的,’”上校说。“接着喝,再呷一口这带苦艾味的吐露真情的琼浆吧。”
“我现在用不着了。”
“难道你现在不怕生了?不管怎么样,喝了吧。对你有好处的。你是我见过的最黑的白种姑娘。不过你父亲也是非常黑的。”
“我一定是遗传到了他的皮肤。我母亲是非常白皙的。”
“我从没见过她。”
“你跟我父亲熟吗?”
“相当熟。”
“他是怎么样的?”
“他是个非常难处而迷人的男子。你真的怕生?”
“真的。问戴维好了。”
“你可克服得挺快啊。”
“你把它压下去了。我父亲是怎么样的?”
“他是我认识的最怕生的人,可是他能变得绝顶迷人。”
“他也必须喝佩诺酒吗?”
“他什么都喝。”
“我使你想起他了?”
“绝对没有。”
“那敢情好。戴维呢?”
“一点儿也不。”
“这就更好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普拉多时是个男孩的模样呢?”
“为什么你不该是这样?”
“我还是昨天傍晚才重新这样做的。我做姑娘快一个月了。问戴维好了。”
“你用不着说问戴维好了。你现在是什么?”
“是个男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觉得挺好。但你并不是。”
“我不过是想这么说说罢了,”她说。“既然说了,就不必做了。可是在普拉多博物馆时真妙。所以我刚才想跟戴维说说。”
“你跟戴维说的时间多着哪。”
“对,”她说。“我们要干事有的是时间。”
“跟我说说,你在哪儿晒得这么黑的,”上校说。“你可知道自己有多黑吗?”
“是从王家水道港开始晒黑的,后来在离纳波尔[9]不远的地方。那儿有个小海湾,有条小径一路下坡穿过松林直通到那儿。从路上望不见这小湾。”
“要晒得这么黑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三个月吧。”
“那你打算拿这身黑皮肤怎么办?”
“带着它呗,”她说。“在床上的时候非常相宜。”
“我看你不打算待在城里让它白白褪掉吧。”
“在普拉多可不会褪。实在我并不带着它。那就是我。我确实有这么黑。阳光不过使它显现出来罢了。但愿我更黑些。”
“到那时候你兴许会更黑,”上校说。“你还期待着别的像这样的事儿吗?”
“就是每一天吧,”凯瑟琳说。“我期待着每一天到来。”
“那么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是的。你知道正是这样。你在那儿嘛。”
“你和戴维陪我一起吃中饭好吗?”
“好啊,”凯瑟琳说。“我上楼去换换衣服。等等我好吗?”
“难道你不想喝光这杯酒?”戴维问。
“我不想喝了,”她说。“别替我担心。我不会怕生了。”
她朝门口走去,他们俩都目送着她。
“我刚才太粗鲁吗?”上校问。“我希望并不。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
“我只希望我对她有好处。”
“你正是这样。你自个儿干得怎么样?”
“我想不错吧。”
“你快活吗?”
“非常快活。”
“记住了,一切事情在出错儿之前都是没问题的。等出了错儿,你就明白了。”
“你这么看?”
“我相当肯定。如果你不这么看也没关系。那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情况会发展得多快?”
“我压根儿没提到过快慢。你在说些什么?”
“对不起。”
“重要的是你现有的,所以好好享受吧。”
“我们在享受。”
“我也看到了。只是有一点。”
“什么?”
“好好照顾她。”
“你要跟我讲的话就这些?”
“还有一桩小事情:生崽子可不行。”
“还没有什么崽子啊。”
“还是把这崽子一枪毙了来得仁慈些。”
“仁慈些?”
“好些。”
他们关于熟人谈了一会儿,上校讲得很放肆,跟着戴维看见凯瑟琳走进门来,身穿白色雪克斯丁套装,来衬托出她实在有多黑。
“你当真看来美得异乎寻常,”上校对凯瑟琳说。“可是你必须想法晒得更黑些。”
“谢谢你。我会的,”她说。“我们现在用不着就到外面的高温中去,对吗?不能在这儿阴凉地方坐坐吗?我们可以在这儿烧烤的地方吃东西。”
“你们陪我一起吃中饭,”上校说。
“不,请原谅。你陪我们一起吃中饭。”
戴维拿不定主意似地站起来。这时酒吧间内人多一点儿了。他低头朝桌子看去,发现已把自己的那杯酒和凯瑟琳的都喝光了。他想不起喝过这两杯来着。
这是午睡时分,他们躺在床上,戴维就着床左边窗子透进来的亮光在看书,刚才他把窗上的一扇横条百叶窗[10]朝上拉了三分之一。亮光就是从街对面的房子反射过来的。百叶窗拉起得还不够高,没显出天空来。
“那上校就喜欢我晒得这么黑,”凯瑟琳说。“我们一定得再到海滨去。我得保持这么黑。”
“随你喜欢什么时候上那儿去,我们就去。”
“这敢情挺棒。有件事可以说给你听吗?我不得不说。”
“什么?”
“吃中饭的时候,我没有变回去成为姑娘。我当时举止得当吗?”
“你没变?”
“对。你在意吗?眼下我可是你的男孩,我愿为你什么都干。”
戴维继续看书。
“你生气了?”
“没有。”清醒了,他想。
“现在可简单了。”
“我不这么看。”
“那我要多加小心。我觉得今儿早上干的每一桩事,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是多么正确而叫人愉快,多么纯洁而美好。我现在可以试试,看看会怎么样吗?”
“我情愿你不要试。”
“我可以吻你,试试看吗?”
“如果你是个男孩,我也是个男孩,那就不行。”
他觉得胸膛里好像横着根铁棒,从一边到另一边。“但愿你没有告诉过上校。”
“可是他看到了我啊,戴维。是他提起的,他全知道了;并且理解。告诉他可不好算蠢啊。这样更好。他是我们的朋友啊。我告诉了他,他就不会讲出去了。如果不告诉他,他倒有权利讲出去。”
“你不能这样信任所有的人。”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你。我永远不会跟别人搞出什么丑事来。”
“我觉得胸膛好像被铁条箍住了一样。”
“我很难过。我却觉得我的胸膛畅快极了。”
“我最亲爱的凯瑟琳啊。”
“这就好了。你想叫我凯瑟琳时总这样叫吧。我也是你的凯瑟琳啊。你需要时我总是凯瑟琳。我们还是睡觉吧,要不,我们来开始干,看看结果会怎么样?”
“让我们先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躺着,”戴维说,拉下那横条百叶窗,他们就并肩躺在马德里王宫饭店大房间里的床上,凯瑟琳曾在那里的普拉多博物馆里行走,在大白天以男孩的模样行走,现在她可要把那些隐蔽事儿在亮光里显示出来,于是在他看来,这样变来变去将会没有个完。
注释:
[1]马德里地处二千多英尺的高原上。
[2]卡尔文·柯立芝(1872—1933),美国第30任总统(1923—1929)。
[3]这两个印第安族居美国西北部。
[4]黑山地区位于南达科他州西南部和怀俄明州东北部,有黄金等矿藏。
[5]20世纪20年代西方流行的一种交谊舞,起源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东南部查尔斯顿港,原为一种黑人舞蹈。
[6]《日晷》和《书人》为美国当时的高档文艺评论月刊,《新共和》为自由主义的政治性周刊。
[7]巴黎的著名跑马场。
[8]根据希腊神话,斯巴达王后勒达和变成天鹅的大神宙斯交合后,生下两个巨蛋,其中之一诞生海伦,后来当上了斯巴达王后,被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拐走,因而引起了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9]纳波尔为濒地中海一小镇,就在戛纳以西不远处。
[10]这种百叶窗名威尼斯式窗帘,是种软百叶帘,可随意朝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