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心灵、自我与社会(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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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平行论在心理学中的兴起

必须把强调平行论的心理学与强调联想的心理学区别开。后者认为,某些意识状态存在于个体的心灵中,并按照它们自己的联想律相继发生。把休谟奉为圭臬的整个心理学学说显而易见是联想主义的。某些意识状态被设想为由其他相似元素结合起来。这些元素中有愉快元素和痛苦元素。与这种有关联合的意识状态原子论相联系的是一种动作心理学,它建立在愉快、痛苦同某些其他感觉、经验相联结的基础上。联想说是占优势地位的心理学学说;它论述静态的经验而非动态的经验。

心理学研究越来越深入地推进到中枢神经系统,揭示出存在着种种成为完整系列的经验,可以称之为感觉,但它们迥然不同于那些可说是静态的感觉,诸如声音、嗅觉、味觉和颜色等。联想属于这个静态的世界。我们的经验中有很大部分是动态的,人们已愈益认识到这一点。[1]实际活动形式出现在某些感觉中,这些感觉与感觉神经的分布一致。人们还研究了与内脏相连的神经通路,这些当然是与情绪经验相一致的。血液循环的全过程以及涉及血液循环的突然变化的动作过程被展示出来。致使个体立即行动的害怕、敌意、愤怒,或者使个体丧失行动能力的恐惧,都反映在内脏的状况中;它们的感觉方面与中枢神经系统也有联系。因此,有一种经验不属于静态的世界。威廉·冯特从这样一种生理学的观点出发探讨问题,它提供了一条线索,使得人们能从有机体本身的机制来探究各种动态的经验。

人们对中枢神经系统及其运动神经和感觉神经做过这样的试验,以一股神经电流刺激中枢神经系统,使之在“意识”中造成一种感觉。如果要对我们所说的动作作一个完整说明,就必须跟踪感觉找出由于在意识中发生的变化而导致的运动结果。我所说的这种生理学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了意识领域。要把这样的机制照搬到低等动物身上去很不容易。至少,它使心理学家越出了动物经验的领域。达尔文认为,人类的行动及人类的形态乃由动物进化而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必定是指在某种意义上的意识进化。

由此产生了从行动本身的观点出发进行研究的方法,并且由此引进了平行论原理。意识中所发生的与中枢神经系统中所发生的状况是平行的。因此对形式上是生理学的内容的研究,必定也是心理学的研究。意识的中枢记载着影响神经系统的东西,从它之中出现了由感觉和记忆表象引起的行动,这个中枢超出于生理机制的范围;但人们必定从发生在神经系统中的状况与生理学家断定为意识的状况中发现平行之处。就情绪而言,我所谈到的这些似乎为发生在意识中的东西提出了生理学上的对等物。意识这个领域似乎特别属于生命的心理方面。憎恶,爱慕,愤怒,这些似乎是心理的状态。如何能用生理学术语来说明它们?从进化论的观点研究动作本身,并研究有机体处于我们所说的情绪的影响之下时它本身发生的变化,展示了与这些情绪状况类似的状况。人们可以看到与那些情绪完全相应的某些状况。

对这一点作进一步的发挥,便导致詹姆斯的情绪理论。人们害怕时会逃跑,人们愤怒时会动手打人,因此,我们可以从有机体的生理方面发现某些与害怕、愤怒相应的东西。那便是有机体的态度,它与这些情绪状况尤其是我提到过的内脏状况以及已知与这些情绪相联的血液循环的突然变化相应。于是,把心理状况与生理状况联系起来便成为可能。结果是,人们能够用生理学术语对个体的行动作出更为完整得多的陈述,能够在身体机制中和在该机制的作用中找到与用意识所作的陈述相应的东西。这样一种心理学极其自然地被称作生理心理学。它用有机体内发生的状况来说明心理学家所探讨的内容。动物的动作中与这些各不相同的所谓心理学范畴相应的东西是什么?与感觉、运动反应相应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从生理学方面回答这些问题,它们无疑会涉及位于动作之中的那些机制,因为身体内所发生的一切便是动作。它可以是延迟的动作,但是并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状态、一种可与静止状态相提并论的生理状态。于是我们转向感觉,并着手用完全的反射动作来说明它们。我们从刺激的观点出发论述感觉,当我们开始论述各种情绪状态时,便从为动作所做的准备和进行中的动作本身来论述。[2]也就是说,把一组心理状态与动作的不同阶段联系起来现已成为关键。于是,平行论也就成了在动作与经验内容之间寻找类似关系的一种尝试。

这一分析的必然结果是把心理学从静态的形式推进到一种动态的形式。问题并不在于把内省中发现的东西与有机体中发现的东西联在一起;问题已成为用动态的方式把内省中发现的那些东西连在一起,生理学基础与有机体的生命就是以这种动态方式连在一起的。心理学依次成为联想心理学、运动心理学、机能心理学,最后是行为主义心理学。

心理学的历史转化乃是一个逐渐发生的过程。意识这个东西不能简单地置之不顾。在早期心理学里,曾经有人笨拙地尝试把意识解释为大脑的某种分泌物,然而这不过是转化中的一个可笑阶段。意识曾是某种存在的东西,但是可以使它与身体内部发生的状况处于越来越密切的关系中。身体内部发生的状况有某种确定的次序。身体内部发生的一切都是动作的组成部分。早先的中枢神经系统理论假设心灵的某些机能可以定位于大脑某些部分,但是对中枢神经系统的研究并未揭示任何这样的关系。中枢神经系统中除了通路别无他物,这已是显而易见的。[3]脑细胞被视作神经通路的组成部分,为维持该系统提供养料,但是那里找不到维持一个观念的东西。中枢神经系统中并没有什么东西使我们能够确定进行抽象活动的神经通路的位置。人们一度把额叶看作思维过程的所在处,但是额叶除了通路之外也别无他物。这些通路使非常复杂的行动成为可能,它们通过大脑的作用过程使动作变得极其复杂;但是它们并没有建立任何在机能上与观念相应的结构。因此,从有机体的观点出发研究意识,势必导致人们从动作的观点出发来看待意识本身。

例如,与握紧拳头相应的内心经验是什么?生理心理学通过臂与手的肌肉神经来探讨该动作。于是该动作的经验就是对正在发生的状况的感觉;对意识而言就是明白该器官正在干什么;这里就有一种平行,器官中正在发生的状况和意识中所发生的状况之间的平行。当然,这种平行并非完全的平行。有些意识只与感觉神经相对应。[4]我们意识到某些事,意识不到其他的事,而在决定意识到哪些事方面,注意起着非常大的作用。我们转述的平行论看来并不完整,而只是在不同方面出现的平行论。有趣的是,现在为分析提供线索的是有机体。反应只有某些部分会在意识中出现。有机体占据了第一位。实验心理学从它在生理系统中所能掌握的东西出发,然后着手揭示意识中与之相应的东西。实验心理学家认为,要从神经系统中认出这些事实,他和生理学家有同样的把握,而有了这些事实之后,他便可以研究意识。从神经官能症出发,然后记下在精神病中所发现的情况,则更为简单。因此,承认意识内容与中枢神经系统生理过程之间有某种平行,便得出对意识内容的动态的(关于动作的)概念,而不是静态的(关于状态的)概念。这样,对意识内容的研究便是从下面(即自然主义地)而不是从上面(即超验地)进行的,借助于对中枢神经系统生理过程的研究以确定与有机体的生理活动相对应的心理活动。

关于统一行动的指示中心存在一个问题。我们很容易像看待电话总机那样来想象中枢神经系统:来电从这里接进,回电从这里送出。某些中枢逐渐被看作基本中枢。如果追溯到大脑的底部,追溯到作为低等动物的中枢神经系统的实体部位,便会发现,有一种构造的活动控制着其他活动;但是就人类的行动而言,找不到任何这样的有单个指示中枢或中枢群的系统。人们可以看到,逃离危险所涉及的各种过程可能是这样一些过程,它们与其他活动密切相关从而使构造内部形成了控制作用。如果有一头公牛在追赶一个人,他就会把那棵树看作一个可脱身之处;而一般地说,人们都会发现能结束所发生之事的东西。在个体的整个活动中,决定的因素可能是一个变动的中枢群。这个概念还被引入了对发育的研究。胚胎的某些部分开始发育,并控制着生长活动,直到其他某个过程进入控制。在皮层中,即在某种意义上与人的智能相应的那个器官中,我们找不到任何惟一的、不变的控制,即是说,在该结构中找不到这种控制的任何证据。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假设皮层作为一个整体而动作,但是我们不可能追溯到某些中枢,说心灵就是在此思考和行动的。有无数互相联结的细胞,它们的神经分布在某种意义上导致一个整体的行动,但是那个整体几乎不可能用中枢神经系统来说明。看来在发生的一切事情中皮层的所有不同部分都被牵涉进去了。进入大脑的一切刺激都反射到大脑的所有部分,但我们确实得出一个整体的动作。因此,依然存在着一个根本没有明确解决的问题:中枢神经系统活动的统一问题。冯特着手寻找可能造成这种统一的中枢,但是大脑本身的结构中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分离出大脑的任何部分来指示整个行动。这个统一是整合的统一,虽然我们说不出这种整合究竟是如何具体发生的。

我想阐明的是,从有机体的观点出发探讨心理学理论,必定要强调行动,强调动态的东西而不是静态的东西。当然,从另一个方向研究也是可能的,即,从心理学家的观点出发考察经验并且对中枢神经系统中发生的情况作出结论。例如,可以承认,我们并没有完全受到在中枢神经系统中起作用的各种不同刺激的支配,这是生理学家一贯的观点。我们能够看到这些器官调整自身以适应不同类型的刺激。当气流进入时,它们影响耳朵这一特定器官;当滋味和气味进入时,刺激到达作出反应的那些专门器官的通道。看起来可能只有有机体对刺激所作的反应。这一论点被斯宾塞的心理学所袭用。斯宾塞接受了达尔文的进化原理。环境的影响施加到有机体身上,有机体的适应产生于环境对它的影响。斯宾塞认为,中枢神经系统连续不断地受到刺激的作用,这些刺激设立了某些通道,因此是环境塑造了有机体。

然而,各种注意现象对行动提供了一种不同图像。人类是有注意力的动物,他的注意可能放在比较微弱的刺激上。人们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我们的全部智能过程似乎就在于有选择地注意某些类型的刺激。[5]其他轰击该系统的刺激则以某种方式被撇在一边。我们把注意放在某一特别的事物上,这不只是对某些刺激敞开大门而对其他刺激关了门,我们的注意既是一个选择过程,又是一个组织过程。当把注意放在我们正要去做的事情上时,我们挑出了呈现为连续活动的整群刺激。注意使我们能把准备动作的范围组织起来。我们在此使有机体作用于其环境并决定其环境。它并不只是一组受外来刺激作用的被动的感官。有机体面向外界并决定它要对什么作出反应,并且组织那个世界。一个有机体选择这一事物,另一有机体选择另一事物,因为它准备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动作。这是研究中枢神经系统内部活动的一种方法,从心理学家到生理学家都进行了这种研究。

有关注意的生理学依然是一块未发现的大陆。有机体使其自身适应于某种类型的行动,而这对于决定该动物将要做的事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在有机体身上还有一些反应,诸如逃离危险这种反应,表现出一种特别的敏感性。来自其他某个方向的声音可能不会有同样的效果。眼睛对处于视野中央以外的运动极其敏感,虽然该部位的视网膜对于形状和色差不那么敏感。在图书馆找一本书时,你带着有关该书封面的意象;要去会见一个朋友时,你使自己对该人的特定形象格外敏感。我们可以使自己对某些类型的刺激变得敏感,并且能够建立准备去进行的活动类型。在一连串的反应中,低等动物实现了一种本能的反应之后发现它自己面对着另一种刺激,如此继续下去;而作为有理智的人,我们自己建立这种有组织的反应。注意的领域是这样一个领域,其中一定有一种机制,凭借它我们可参照其他刺激组织不同的刺激,从而能够作出某些反应。通过研究自己的行动,我们能够对此作出描述。现在至多只能说到这里。

心理学平行论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对中枢神经系统的研究,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机能心理学、运动心理学、唯意志论心理学,最终导致行为主义心理学。人们越是能够用中枢神经系统来说明个体的过程,人们也就越有可能运用他在中枢神经系统中发现的模式来解释行动。我要强调的是,人们在中枢神经系统中发现的模式是动作的模式,不是沉思的模式,不是评价本身的模式,而是动作的模式。另一方面,我想指出,人们能够从心理学家的观点出发研究中枢神经系统而把某些问题交给生理学家去解决。生理学家将如何解释注意?当生理学家试图解释时,他必定要用各种通路来解释。如果他打算说明为何选了这一条通路而不选另外一条,就势必要回到这些通路和动作的条件上来。不可能在中枢神经系统中建立一个自始至终普遍适用的选择原则;不能说中枢神经系统中有某个特定的东西与动作相关;不能说有一种一般的注意力。因为必须明确地说明,所以,即使从心理学观点出发指导对中枢神经系统的研究,人们将得出的说明也必须是用代表动作的通路作出的。

总之,这就是平行论式的生理心理学出现的历史。生理心理学已经超越联想论阶段而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在追溯这一演变过程时人们一般地强调了注意,但是对注意的强调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有机体本身的研究,因此,它应当被放在我们所提出的更大的范围来考察。

注释:

[1] 联想的路线遵循动作的路线(1924年)。

[2] 例如,约翰·杜威补充詹姆斯的学说,指出动作中的冲突对于情绪产生的必要性。

[3] [哲学家中,亨利·柏格森特别强调这一点。参见他的《物质与记忆》。]

[4] 我们往往意识到我们已经干的事,从不意识到正在干的事。我们直接意识到的往往只是感觉过程,从不直接意识到运动过程;因此我们只有通过感觉过程才意识到运动过程,而感觉过程乃是运动过程的结果。为此,意识的内容必须作为动态的、正在进行的过程而与生理系统相关联、相呼应。

[5] [参见第13、1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