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婴对狮子狗可是好上加好。很多次大家都看见,她把碗里的瘦肉丢给狮子狗,把肥肉留给自己。如果一片肉连肥带瘦,她就先把肥的部分咬下来自己吃,再把剩下的瘦的部分扔给狮子狗。但狮子狗总是不解此情,一口吞下酒婴扔给它的瘦肉,还总是心有不甘地盯着酒婴的碗,恨不得和酒婴同在一个碗里扒饭。酒婴看懂了狮子狗的心思,索性把碗直接端到狮子狗嘴前,让它挪都不需挪一步就能吃到她碗里的饭菜。酒婴一边任狮子狗的大舌头在自己碗里风卷残云,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它的毛,从头顶摸到后颈再到背脊,又从头顶摸到后颈再到背脊,生怕它呛着了似的,有时还会像一个娘咿对自己的孩儿说话一样对狮子狗说:“慢点呃,慢点,又没有人和你抢嘞。”
这些时候,酒婴的爹哒何状元通常无话可说,他干脆端着自己的碗走到远远儿的地方去吃,对于这个傻大姐,眼不见心不烦,最好。
一天早上,狮子狗死在了油库的后门口。
骆大胡子领着王独眼儿、巫挨球、刘大脚到现场勘察后,一致认定狮子狗是被毒死的。据他们分析,昨天晚上有人来偷沥青。一桶凝固的沥青三四百公斤,他们弄不走,就把沥青桶扳倒,连蹬带推地滚着铁桶走,夜间巡逻的狮子狗许是发现了,他们便甩了一包毒食给它。
“看来有人惦记上我们的沥青嘞。”骆大胡子的神色一刻比一刻凝重。
“再买几条狗来!”巫挨球说。
“挨你的球,这是个法子?”骆大胡子狠狠地唾了巫挨球,背着手离开了油坝子。
埋藏狮子狗的事自然落在了羊天这帮男儿孩身上。这天,他们一直合计着要给狮子狗立块碑。碑上写什么呢?
“忠诚卫士狮子狗?”
“油库英雄狮子狗?”
“不好,不好,都不好。”羊天皱着眉,“狮子狗归根到底是因为贪吃才死的。写什么都不合适。”
“但它保卫沥青有功嘞!”溪儿申辩道。
“是呃。”
孩儿们一时都没了主意。又说该把狮子狗埋在哪里,他们倒全都同意就把狮子狗埋在油库的后门口。
这天下午,每个男儿孩都很卖力地挖土掘坑,最后几个男儿孩一起把狮子狗抬到了坑里。刚娃正要往狮子狗身上铲第一铲土,“等等!”羊天突然叫道。
羊天丢下铲子,跑到附近的草丛,一大把一大把地扯起草来。几个男儿孩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跟着他扯起草来。他们把扯下来的草覆盖在狮子狗的身上,直到把狮子狗的全身都盖好之后,才开始往坟坑里铲土。铲着铲着,韦蛋突然又叫了声:“等等!”
韦蛋一下跳进坟坑,扒开狮子狗一只后脚上的草和土,把自己左手腕上那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金属链子取下来,戴在了狮子狗的脚踝上。
狮子狗的坟坑终于填平了,大家觉得事情还没做完,又从四周弄了不少土来,一直往狮子狗的坟上堆,你一铲,我一铲,狮子狗的坟越堆越高。比月、酒婴赶来时,油库后门口已经垅起了一座小山。
“还立什么碑?看到这座小山,我们就知道这是狮子狗的坟嘞。”
比月一来就解决了该不该给狮子狗立碑的问题。
酒婴围着狮子狗的坟包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有些悲戚地说:“今天晚上,狮子狗就要一个人睡在这儿嘞。”
酒婴的声音确实有些悲戚,但她脸上仍旧浮着抹不去的喜悦,好像她围着狮子狗坟包转这两圈时捡到了什么宝贝。
“那你来陪它睡嘞!”
“对呃,你来陪它睡嘞!”
“怕它造孽,你就来陪它嘞!”
羊天、刚娃……一帮男儿孩突然来了一股子蛮野劲儿,他们丢开铁铲,抓住酒婴,又把她绊倒在地,他们把酒婴的身子和狮子狗的坟包做着比较,要看看这个坟包能不能把这个傻大姐也装进去。
事实上从这一天起,午坪油库便兴起了两人一组值守夜班的制度。这个制度仅限于男人来完成,一个油库职工与一个大使组成一组,每夜两组当班,一组值前半夜,一组值后半夜。有了他们的守护,失去狮子狗的午坪油库似乎又安宁下来。
(十一)
“卸——油——嘞。”
一个金风送爽的傍晚,骆大胡子的令声又响彻整个午坪油库。无论正在石桌旁被齐大使将着君的巫挨球,还是正在自留地里担着粪桶的老软,也无论正在篮球架下夺着毛线针的羊天娘咿,还是正在猪圈前挥刀砍着猪食的李婶子……所有人都探过身子昂起头来,往贮油池对面的火车站台望去,紧临油库的铁轨上又赫然摆着几节庞大的油罐车。
“四节嘞,娘咿的娘咿,四节!”
他们一边嘀咕着,一边急匆匆丢下手中的活儿,迅速回到宿舍,从各家各户门背后取下他们的“油甲壳”,马上开始了程序化的自我武装。
每个月,沥青公司都要从总部发几节油罐车过来,由火车甩在午坪油库贮油池对面的铁轨上。以前,一个月发两三罐,现在一个月要发四五罐。骆大胡子所命令的“卸油”,就是要把罐子里的沥青腾出来,占用铁轨是要按时收费的,卸油这活儿还必须及时而且迅速。
如果把火车罐里的沥青直接腾到贮油池,那是最便利的,管道都现成,一举省却诸多麻烦,但贮油池通常都装满了,工人们只得把融化后的沥青逐个装入铁皮桶。一罐油分装出来有三四百桶,每卸一罐油,都是一场谁也不敢小觑的硬斗硬。
首先要把停在对面铁路上的油罐车推到油库的输汽管处。壮实的男工们站在坚如磐石、稳如泰山的巨大油罐下,全都变得羸弱无力。
“一、二、三,走呃!”
“一、二、三,走呃!”
齐声喊着的他们竭力把油罐推到输汽管处,早已挥汗如雨,而这仅仅是卸油工作的序曲之一。在两个小时以前,锅炉工何状元早已提前到岗。熊熊炉火把锅炉里的水变成热浪滚滚的水蒸气,输入汽管,再灌进火车罐,只待固态沥青慢慢软化成可以流动的油液。
当沥青终于呈现出另一副模样时,整个油坝子都弥漫着呛人的浓烟。冥冥雾霭中,转眼间变得笨重、怪异甚至鬼魅的工人们全都穿梭忙碌起来。
每次卸油,工人们都不得不把自己武装得怪模怪样。他们把自己包裹得特别厚实、严密。罩在最外层的工作服早已积累了层层叠叠、丝丝缕缕的沥青块、沥青斑、沥青条、沥青丝,变得异常僵硬而沉坠,披上这身铠甲似的“油甲壳”,再一一“装备”上长手套、棉口罩、防护眼镜、垂耳长帽、高筒靴,一系列行头全副武装好的他们,又像一只拙劣的防生化小分队。
他们先将齐胸高的空铁桶一个个运到油管龙头下,待空铁桶装满油液后再将它们一个个运到另处去摆放。搬运这些大铁桶的工具仅是一种便于把油桶勾挂起来高出地面半把尺的简易手推车,运作起来,既要靠一身蛮力气又要靠手上的技艺。
盛满液体沥青的铁桶又沉又重,滚烫的内容物还会因地面不平和用力不均随时荡漾出来。操作能力再强的人在油坝子穿梭一趟也不时在嘴里操着别人的爹哒和娘咿。
女工一般都站在沥青龙头处,负责控制油液的输出。管子是临时接用的,不能固定,她们得用双手把龙头从这个油桶口拔出、抱起、再卡进另一个油桶口,反反复复。呛人的油烟子幽灵一样缠绕着她们,地上滑腻腻的沥青则时时存心搞着恶作剧,让她们举步维艰、站立不稳,甚至溜倒在地。那些亮晶晶的油丝更会瞅准时机亲吻在她们遮蔽不全的脸颊上。
一次,风把曾慧琼的垂耳长帽掀起,她的耳朵、脖子立即粘满滚烫的油丝,到现在那些皮肤都是红猩猩的,她老公说像猪身上的槽头肉;王大贵更惨,一粒油星儿钻进左眼,从此便又多了一个绰号“王独眼儿”。所以这么粗笨的活路干起来,断然也容不得丁点儿大意。一场劲儿较量完,人跟剔了骨一样。
还好,昨晚还顺利,整整四罐油,从头至尾都没出什么大问题。第二天朝霞当空时,最后一火车罐的最后一滴油终于放完。被沥青烟熏得昏头晕脑的工人们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宿舍,脱下又重了一成的油甲壳,有的脸也没顾得抹一把就一头栽上床,遍布脑海的黑色沥青像暗室里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外面明晃晃的阳光,日以继夜地让他们跌进梦的深渊。
“快来人呃,快来人……”
一阵喊叫声突然吵醒了酣睡中的工人。乍听来,像是谁在街头吆喝着买卖,又像是谁家出了窃贼。
这个陈芙蓉,大呼小叫地嚷她个娘咿呃,昨晚的四罐油还没有把她娘咿整够!骆大胡子披了衣蹭下床,胳膊腿肚儿全一阵酸痛,到底是五十多的人了,再强能强到哪儿去。他一边出门,一边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羊天娘咿迷迷糊糊地,也被惊醒了,她仔细一听,一下知道了八九——邹正龙的事露馅儿了!果不然,她又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越听却越不对劲儿,怎么会是安云红!羊天娘咿往下再懒得竖起耳朵听骆大胡子的审讯了,也没有去想那邹正龙,他是什么样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倒是陈芙蓉以前耳听为虚、今天眼见为实,终于认了这本烂账。但是安云红,这个不出声不出气的大女子太看不出来了,才高中毕业呢,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她那娘咿就是个贪图便宜的贼婆子,平时自以为得了邹正龙的什么好,左逢迎右巴结的,现在终于绣这么一朵花来!
即便昨晚累得脱了五行,在陈芙蓉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还是有不少人起来了。
“走、走、走!”骆大胡子又把众人轰了去。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堆堆鸟卵子事,老子才懒得管!你们几爹哒都滚回去,各家看好各家的门,各家管好各家的人!”
(十二)
中午快到了,好多家还冷锅冷灶的,没人起来煮午饭。门卫秦老爹哒看见放午学回来的孩儿,又是招手又是喊叫地:“快来、快来呃,快来吃我家的小红苕嘞。”
孩儿知道家里的大人,熬了一整宿大半还睡着,回去没吃的不说,还吵不得闹不得,没准得自己生火煮面条。经秦老爹哒一招呼,都争着拥进门卫室,围在电热炉上热气腾腾的大锑锅边。秦娘咿揭开锅盖,见人就夹几个,叫他们趁热吃,吃了又好夹。
“你怎么不吃呃?”秦娘咿问比月。
“我要带回去和我爹哒娘咿一起吃。”
“呃,这么多孩儿,就你想得到。来,多夹些,这些红苕全是我和你秦老爹哒自己种的,甜着嘞,来,干脆用网子装上!快回去吧,你爹哒和你娘咿才闹腾嘞。”
“他们打起来没有?”
“回去看呃!”
比月提着红苕一趟跑回,她爹哒邹正龙早不见踪影,又回羽青城了。她娘咿陈芙蓉倒在床上还在号啕大哭,她提着一网子红苕说:“我回来嘞。”
“你回来嘞?你咋不跟你畜生爹哒滚嘞!”陈芙蓉腾地翻过身,泪水横流地吼着。
“倒底怎么嘞?”
“有本事到羽青城问你那个死爹哒去!”
“我带嘞红苕回来,还热嘞。”
“你这贱货,又是从哪儿偷的?”
“秦娘咿给的。”
“滚,老子还没死,你就当起叫花子来嘞。给老子全部拿去丢嘞,丢——嘞——”。
陈芙蓉几乎要扑过来了,仿佛比月手中提着的那网子红苕就是比月的死爹哒邹正龙。
比月提着网子极不情愿地退出她娘咿的屋。昨晚她爹哒回来了,要是往常,她娘咿没准又该弄好吃的,就因为卸油,害得她和她爹哒只胡乱吃了一碗素汤面。一早,她娘咿还没有收工,她什么也没吃就上学去了,到现在真还饿得慌。
蹲在门口,比月连红苕皮也顾不得剥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着。突然她的背脊被什么东西狠狠抽了一鞭,她张大嘴巴还没有哇地哭出声就叭地倒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翻白眼了。泪水横流的陈芙蓉也没注意到,一皮带鞭又抽下去,这下才发现不对劲儿,比月已经没声没气地不动弹了。陈芙蓉慌忙丢了皮带一把将趴倒在地的比月翻过来:“你个短命的呃,嫌你爹哒没有把我气死呃你又来催娘咿的命嘞!比月、比月,短命的瘟丧呃……”
“快点儿,孩儿准是被哽着了,一口气上不来嘞!”
“快点儿把她嘴里的东西抠出来!”
陈芙蓉鬼哭狼嚎地下不了手,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拢的人也没哪个敢来帮这个忙,王独眼儿急匆匆地从厨房里提了菜油瓶子过来,“快,快往孩儿嘴里灌……”
从昏厥到苏醒,就一两个时辰,比月却像在梦界、幻界……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里游历了十年八年。经过这一折腾,大人们都说比月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今,比月娘咿陈芙蓉天天把懊丧煲在鸡汤里、熬在鱼粥中,两三个月过去,比月的气色终于渐渐泛出些红润,脸儿也由从前的葵花子儿变成南瓜子儿了,但人还是恹恹的,说话提不起气,不时还会剧烈咳嗽、呕吐、腹泻,昔日逼人的目光也不复存在了,迎了风,两眼还红浸浸的。有人背着陈芙蓉说,真真看着一块金子变成铜!
一天早上,比月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醒。不知是不是快过年了,但她觉得这猛烈的声音,怎么都不似欢喜。后来才知道,是酒婴出嫁了,迎娶她的人是赵大使的脑瘫儿子。
“什么是脑瘫?”比月问她娘咿陈芙蓉。
“脑瘫就是比酒婴还要傻。”
“呃,酒婴身上好像都有嘞。”陈芙蓉转身又与李婶子和羊天娘咿说着,“赵大使一箱白酒就从何状元那儿换嘞酒婴。”
比月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拉酒婴的汽车已经出了油库大门。从后面看去,拉酒婴的汽车就是平常来拉沥青油桶的那种大卡车。比月不禁想起,以前一起上学,要是在路上碰巧遇到她爹哒邹正龙从羽青城开回来的大卡车,是怎么也轮不着酒婴坐驾驶室的。有一次,酒婴甚至连车厢也不能上,车厢里装满了油桶子,怎么也挤不下了,她爹哒邹正龙就让酒婴站在副驾驶车门外的脚蹋板上,只叫酒婴把双手伸进车窗里来,让坐在驾驶室里的比月把她的手拉着,一路上,车子经过深深浅浅的坑凼、辙槽,颠簸不堪,那些黄泥浆甚至溅到了她的额头上,酒婴呵呵呵呵地笑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比坐在驾驶室里的任何一个孩儿都快活……
来午坪油库拉沥青的汽车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油坝子上装了沥青的铁皮桶全被拉走完了。好几个大使又急需大量提油,骆大胡子不得不宣布:“放沥青池里的库存油!全部放出来!”
这一天晚上,庞大的锅炉又被何状元烧得熊熊烈烈。一只猴子在锅炉房里蹦来蹦去,圆铮铮的双目满是机敏。何状元不知从哪儿弄来这只猴子,他给这只猴子取了个怪怪的名——锅炉。
人人都说锅炉好精灵,你要是给它吃的,它不等你给就一把抓了东西往嘴里塞,另一只手又腾地伸过来抓你口袋里还剩下的东西了。
“这个锅炉太精灵嘞!”
当了何状元谁这样夸这只猴子,何状元整个人都精神矍铄,他的神色是谦虚的客气的,嘴里说着的却是:“是呃,是呃,这狗东西就是太——精灵嘞。”
其中这个“太”字的字音,谁都听得出来,它比何状元嘴里的其他任何一个字的字音都要长一些,重一些,甚至狠一些。
滚滚热浪随着蒸气管注入沥青池,一池坚硬的沥青渐渐柔软,到第二天早上,已完全融化成可以流淌的黑色油汁。迎了万丈霞光,散发着呛人烟雾的液体沥青正随输出管汩汩灌进一个个等候在外的空铁桶。
全部骨碌碌忙乎着的工人们没有一个在意,无数个空铁桶之外,还有一个等候的身影,这个脸庞微圆、面带红潮的女孩儿在晨曦中已经伫立了很久。
“比月,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嘞?”上早学的羊天,从她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话。
比月的回答不紧不慢,在羊天听来竟还有些嗲嗲地:“我想等沥青池的沥青全部放空后,看看池子里面,到底有没有一个陷死在其中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