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男人那儿最难得到的,是时间。
祖奶奶给出这个答案时神情非常骄傲自若,俨然一名功勋卓越的将军在回首自己的戎马生涯。可惜我的生命线比他的生命线短了一截……祖奶奶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又掰开祖爷爷的左手掌,她老是琢磨这两张手掌,这两张手掌是她随身携带的行军地图。
祖奶奶要过世的时候,偎在祖爷爷怀里,慵懒得像个小媳妇。她喃喃地说,詹啊,你要久久地活下去,再过三十年,活过一百岁,成为最最长寿的,在最最敬畏时间的科根,你就是最最荣耀的人啦。祖奶奶一边轻拍着祖爷爷,一边在他手心里写画着。当她确定他听清楚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后,才把身子平躺下,闭上眼轻盈地走了。
此后的祖爷爷下肢全瘫了,牙也掉光了。坐在轮椅里的他,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家里的人总爱把一盘软柿子摆在他面前,下面三个,上面叠一个,像庙里敬奉在菩萨面前的供果一样。
那时候,我总盘算着如何在他眼皮底下偷走盘里的柿子。起初还小心翼翼地,怕他微弱的视力能察觉到。我先用手朝盘子里空抓一下,什么也不拿,再看他的表情。如果他发现我的企图了,也没法说什么,盘子是满的,我的手是空的,我什么也没拿。祖爷爷没有任何反应,我便在一张报纸的遮掩下,偷取了第一个柿子。握着柿子,我没有急于逃离。我坐在原位上,一边端详柿子,一边留意他的动静。倘若他开口了,即便是看破一切地说:“拿去吃吧,孩子。”我也有脸面这样说:“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它究竟是橙色的还是红色的。”然后,很有规矩地把它放回去。
祖爷爷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真的是一尊泥塑的菩萨了,他的眼耳口鼻也是泥做的,他的心被泥填满了。我就在他身边静静地剥柿子。柿子皮薄极了,剥它不会弄出一点儿声音,但我还是不停地看祖爷爷,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我手中的柿子也许会一下子惊落在地,但我马上想到我其实大可不必那样慌张,我完全可以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说:“我这是给您剥的呢。”
我和祖爷爷共同面对一盘软柿子的时候,家里这个昏暗的厅堂里通常没有第三个人。唯一盯着我、祖爷爷和这盘软柿子的是一只伏在地上的猫。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也让我怯懦过——小易曾对我说起过猫是鬼变的。我对着猫的眼睛看过,猫的眼睛与牛、羊、马……所有动物的眼睛真的不一样,那里面凄厉而诡异。与它对视,我只有一种晕眩感,像是跌进了无底无边的深渊。从那之后我只敢看猫的大概:它的毛色、姿势、步态。所以,当我确定不远处的这只猫正盯着一切的时候,也不是从它的眼睛得知的。我隐隐感到,它总对这里的什么行使着森严的监护权。
我把自己对这只猫的怪念头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易,顺便给了他一个柿子。小易接过柿子抛起来又稳稳当当握在手里后,果断地说:“那只猫是你祖奶奶变的。”
这个结论让我大吃一惊。当着小易,我的面色一阵阵发青。为了证实这个断言,小易更有板有眼地说:“大拇指长的人就会遇鬼的。”我惶惶竖起自己的大拇指,小易把他的大拇指伸过来和我的并在一起,我的心顷刻凉透了,我的大拇指比他的整整高出一厘米!
自从小易为我揭示了这些“玄机”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能确定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物是否就是人就是物。有时一只飞蛾也会让我惶恐,它也有可能是什么精魂呢;有时一截竹枝也会让我突然警醒,那骨节上的两个小点儿可能就是它的两只眼睛。那段时间,我相信自己周围布满了鬼。唯有和小易在一起,我悬浮的心才装在了一个安稳的盒子里,我相信他是看得清鬼和人的。我便时时想听到小易的声音,处处想看到小易的身影。但是小易总是不屑于和女孩子玩,他酣畅地做着男孩子的事:打架、斗殴、抽烟、喝酒、说脏话、比中指……我还是千方百计要和小易在一起,他那种狠狠的眼神狠狠的声音狠狠的动作,莫明其妙地让我感到一种安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能笑得很放肆的。
我的父亲就在这时开始教化我。一天下午,他把正笑得前扑后仰的我一把拽回了家,砰地摔上门,把声音压得极低极重地说,给老子夹着尾巴做人!父亲似乎抑制了很多愤怒,以至说完这么一句话时,嘴唇还在不停地抖动。
我又没尾巴,夹什么呀!我的嘴唇也开始抖动了。
父亲一巴掌朝我的脸扇来,再没有话。挨了这一巴掌,我冰凉的脸火燎燎的,我的脸从那一刻开始有了血色。可是到了晚上,在昏黄的绸罩灯下,父亲完全失去了白天的威仪,他怜惜地把我拉在跟前,抚摸窗纱纸似的抚摸着我的脸。还疼吗?以后大人跟小孩子说话,不能犟嘴,其实打你比打我自己还疼呢。
父亲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波光滟影,我却在这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我想挣脱他的怀抱,他的哪一面是人,哪一面是鬼呢?
秋天到的时候,一百零一岁的祖爷爷寿终正寝了。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进行的是我迄今为止参加过的最欢乐的丧事。我现在还记得,祖爷爷的灵堂设在我们院子的娱乐室。他的棺材放置在房屋中央,这里原本是一张乒乓球桌。家里请了一群高高矮矮的法师来诵经,他们敲打的钵、鼓、锣……都很小巧,发出的声音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即便是我胡乱碰响了其中的任何一件器物,那声音也不会出格到哪儿去。
整个活动,没有一个人哭丧着脸,忙碌的场面显得其乐融融。祖爷爷的挽联是爷爷奶奶那个姓乔的仇家写的。姓乔的那些天总是一大早就坐在那张裂了缝的红漆桌前开始履行他这份无人可替的职责。我对书法的认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得以启蒙的,我觉得他写的“千古”两个字特别受看,似乎这两个字真的“千古”。可是我的奶奶一直不准我吃这位乔大伯给的东西。奶奶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家最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是爷爷,爷爷有一天扛回了乔大伯送的一大捆甘蔗,自顾自地吃了一长根。
奶奶当着儿孙的面骂爷爷:“难道你忘了你那次正要参加一场最大的署事时,他是怎么说你的?他说你是毁署者的产儿,他说你的血液是致聋致瞎的黑药水……”奶奶说得面额的青筋毕露,爷爷依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取了第二根接着又吃,吃得满口是血还在吃,吐出的甘蔗渣都跟红墨水染过的一样。站在一旁的我被他这种忘我的状态奇怪地感动了。我拉着奶奶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这半个月来,我和小易还有一大帮孩子第一次有了极度的自由。我们有吃不完的米果、炸糕,有玩不尽的游戏花样。我们趋之若鹜的是绕棺。最权威的法师在前面领头,大家一个个跟在后面围着棺材转圈圈。伴着叮铃铛啷的锣哼鼓啼钵唤和随风飘来晃去的灯光,我们的心境出奇的惬意。我们围着转圈的哪里是一具正在腐化的尸体啊,分明是一盒巨大的生日蛋糕、一棵七色斑斓的圣诞树!
就在这个夜晚,孩子们自我展示的意愿油然而生。大家相继换了最漂亮的衣服,小仨还挥着她新有的泡沫文具盒,枣娃把他的泥捏坦克抱在怀里,咕咕牵着她的黑虎儿狗,举着奖状的罗锯像举着一面小国旗……我那时展示的是自己的一顶新绒帽。这个季节本来不适宜戴帽,但是这么夜深了,我以怕着凉为由把它堂而皇之地戴在了头上。就在我容光焕发地走在队列中时,我看见了正在男人群中喝酒的父亲。看到他,我一下想起了“尾巴”这个词,想起“尾巴”的我再走在队列中就有些灰头遢脸了。我的母亲最先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儿,她指着我的头对旁边的人说,看那个泥炭儿,那帽子还有好几圈没织完呢!
大人,甚至老人也参加到了我们的队伍中来。大人的脸是幸福祥和的,老人的脸要庄严肃穆些。人越围越多,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锣依然哼着,鼓依然啼着,钵依然唤着……
临到葬礼那天,科根的首席行政长官也来了。他捧着一份金红色的夹本声情并茂地念道:“您是科根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无论屈辱还是疾病,没有妨碍您与时间的对抗,您最坚决最持久地迎战了强大的时间,您是最值得全科根人敬慕的勇士,您将永远是一面激励我们征战岁月的旗帜……”
长官因为激昂而全身颤抖,在场的人无不情之瑟瑟。接下来他率领着众人向我祖爷爷的灵柩重重地磕响头、深深地鞠大躬,又和隶氏家族的人一一握手。走到我这里,他抱起了我。我那时已经十二岁了,可是我只有六岁的孩子高。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说着就亲了我。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第一个男人夸赞我,更是第一个男人亲我。我害臊得不知该说什么。他抱着我久久没有放下,直到有人对着我们照了相,他才把我放在了地上。我的脚着了地,我的心却在这时狂乱扑腾起来——我感到自己被鬼亲了。我四下找小易,小易已随着送葬的队伍到蔷薇门去了。
小易后来告诉我,他远远地看到我的祖爷爷在蔷薇门里住了最阔大的房舍,他有很多使者,他的女人叫绚鲜。绚鲜?我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忍不住问,我的祖奶奶呢?
大丫啊,她云游四方。
祖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们的家。他的死一扫他生前的所有阴霾,他曾经长期待过的昏暗的厅堂变得豁然开朗了。隶家的人先后都不同程度感受了我活到一百零一岁的祖爷爷带来的荣耀。我们后来的入学、竞争、就业、婚姻都比别人来得顺当些。
我和小易结成了夫妻。我的父亲一直反感小易。“那愣棒子有什么能耐,除了会跑!”我的母亲捂住父亲的嘴说:“就依了泥炭儿吧,你看她那小小的身子骨儿,哪里像个女人,她简直就是颗永远撑不开的青疙瘩儿!”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哎!这隶家的,咋个个儿都是情种呢!”
除了跑之外,小易确实没有其他过人的才能。但是有人说,他奔跑的能力早已经超越了我的祖爷爷。就在我和小易度蜜月的一个夜晚,他神秘地把我拉出房门。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他贴着我的耳朵说:“相信吗?当我跑到一定速度时,我就会飞起来。”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把手伸出来,鼓励地对我说:“来,跟我跑一程。”
事实上,我刚跑几步就已经被他的速度带得脚尖离了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飞。但是他停止了加速,当我们站定下来的时候,他颇有远见地说前面的建筑物会成为我们跑飞的障碍。我眺望着远方,他说的建筑物模糊如一片云雾。
蜜月后的第三天,小易参加了全国长跑锦标赛。在裁判不公、选手耍尽花招……众多不利的情况下,小易最终稳稳当当地获得了金牌。我到机场迎接凯旋的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笑容一层层掉在了地上,又一片片飞溅了去。
“我再也不会跑了。”他说,“在我跑的时候,我不怕陷阱,我不怕阴谋,我不怕服了兴奋剂的对手,我不怕受了贿赂的裁判……你从电视上看到的,我得了第一。”
说到这里,狠狠的小易突然哭了。“就在我穿过人海走上领奖台的那一刻,我的腿彻底软了,我再也没有骨力了。你不知道,那高高的领奖台,我梦中最神圣、最辉煌、最荣耀的地方,那是一张木桌子,上面铺着的是一张花布床单!一张花布床单啊!奖杯是放在床单上的……哈哈哈哈,奖杯是放在床单上的!”
小易接下来的话都语无伦次了。他没有喝一滴酒,他的话却比任何一个酒醉之人说的话都含混不清。“走!”他说,“我现在只能说走了。走,我们去走走!我还是能走的。”
我扶着失魂落魄的小易在科根城走了整整一天,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小山坡。在科根待了三十年,我第一次发现这座城市还有山,山上还有花。“就是这些花!就是这些花!”小易突然嚷了起来,“印在那床单上的就是这些花!”他狠狠地振着我的手臂,唯恐我没有发现眼前这片万头攒动的菊野。
“对了,以前这里是片浩大的坟场。”习习夜风中,小易又给我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发表于《十月》2012年第1期,入选《2012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