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遇回到家已是头重脚轻,进门来,不见卫竹,他把房间里的每盏灯都打开了,仍不见人影。他往进门处的小踏垫一望,卫竹那双浅粉色的碎花拖鞋还在门口。她会到哪儿去?罗遇突然经冷水泼了一盆,一下想起吴哥说的她是在接到一个电话后出去的,一个念头忽地冒了出来:她会不会去见另一个男人了?但这个念头来得迅速去得更迅速,卫竹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和吕纹琼绝对不一样,他对此似乎又有了百倍的信心。
自两人相处以来,卫竹有时也会接到一些异性的电话,大都邀请她出去吃饭喝咖啡,她几乎一概谢绝了,正因为此,她在他心目中越来越玲珑剔透起来,以至有一次,他对卫竹说她在他心目中简直就是一座冰山时,卫竹不但不觉惊奇,反而想起四个特别的字。那是她念幼师时学校里一位爱慕她的男老师专门为她造的一个四字词语,老师说这四个字,每一个都是他为她精挑细选的,排列顺序也琢磨过。这么多年了,那四个字早像水滴融在水中一样融进了记忆的尘埃,但是那天就在罗遇说起她是他心目中的冰山时,这个为她而组合的四个字突然清脆地落在了她的脑海里:“清”、“冷”、“高”、“华”,她一下想起了这个曾经属于她的词语——“清冷高华”,她不禁向罗遇的眼睛深处看去,罗遇两颗琥珀般的眼珠子似乎是能够映照出昨日的镜子,站在镜子前,也不知是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昨日,还是镜子从她身上看到了她的过去。
卫竹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听,她是怎么了?她到底在哪儿?罗遇这一刻,才番然体会到自己那次“消失”带给她的迷茫是多么无边无际。偌大的郦北,除了这儿,她还会去哪儿?突然,他想起了她在沙沙幼儿园的那间宿舍。
林凯旋果然走了。
卫竹后来接到父母家的电话,只听她妈惶惶地说:“小林走了,这个孩子,哎……真是说走就走了,虽然都知道有这一天,但还是觉得太突然。我和你爸这会儿正在收拾东西,全是旋旋的东西,都打了几大包了。我们今晚就带旋旋离开郦西到郦北来,林凯旋的家人要旋旋去守灵,三天三夜后,还要她在葬礼上去捧她爸爸的骨灰盒,旋旋这么小,她怎么能面对这一切,至少现在,她不能知道这个事实,她爸爸必须活在她的世界里……林家人反正早就把我们恨透了,也无所谓再多这一回。尘归尘,土归土,我和你爸爸想着我们这一切都是为了旋旋好,也就问心无愧了……我们的火车明天早上到,到了先在你哥哥家里住着,你尽快来接旋旋,快放暑假了,让旋旋在郦北适应一下,九月份好在这边上幼儿园了……你千万不要回来啊,人都走了,回来也没任何用,活着的时候都没在一起,死了回来更招人口舌……”
卫竹蜷缩在宿舍里的小床上,猛然想起了那个接通了却无人应答的电话,茫茫的,只觉一个个声音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竹叶儿”、“竹枝”、“竹竿竿”、“竹根根”、“竹笋儿”、“竹林子”……这是他对她最后的呼唤!她心中瞬间充满了无尽的愧疚,林凯旋的灵前,妻不在,女儿不在,他正在飘逝的灵魂多么苦寒孤寂,她对他的邋遢的报复是不是太残酷了?“竹叶儿”、“竹枝”、“竹竿竿”、“竹根根”、“竹笋儿”、“竹林子”……她的心口忽地一阵阵紧促着,她心中霎时又充满了无尽的恐骇,她一下怀疑起邋遢的林凯旋是被自己害死的,她全身战栗着,上牙咯咯地磕着下牙,她不知自己是在他的酒杯里抖放了药粉、还是在他的身后亮出了尖刀、还是把他从高处推向了深海、还是在他必经的路上挖设了陷坑……她一直在回想她害死林凯旋的方式究竟是哪一种,每想到一种,又把它石头般捣烂、碾碎、磨成粉、研成末,最后还要在这些细腻的粉末中去提炼、萃取出什么……
就在研磨这些细末的时刻,卫竹想起了小学时代悄然兴起的那场游戏。一个中午,林凯旋嘣儿地亲了她的后颈窝,教室里所有同学都看见了。在一阵拍巴掌擂桌子的哄闹中,他小流氓似的挑衅她,她小烈女般扛起板凳朝他砸过去,他哗地哭起来,老师来了,他的一个鼻洞里突然吹出一个亮晶晶的小泡泡,小泡泡越吹越大,阳光下七彩斑斓,啪的一下,小泡泡爆开了,一些斑斓飞溅在她脸上,她伸手去擦,狠狠地,恨不得把脸上那块肉都擦掉,教室里又是一阵酣畅的哄笑……
(二十九)
“乖儿,乖儿!”
罗遇又敲了敲门,卫竹终于拧亮灯,起身开了门。见到卫竹,罗遇脸上的焦躁荡然无存,只觉她神衰色伤,大病了一样。
“乖儿,你怎么了?干吗一个人跑这儿来?”罗遇坚持要带卫竹上医院,卫竹灭了灯:“没什么,我只是头昏。”
这一夜,两人就在这宿舍里度过。房间里极为简单的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莫明引发了罗遇的诸多感慨,他本想好好给她说说近期和今晚的事,卫竹却关闭了她所有的感官,就像拔了插头的电器,突然进入了休止状态。
月光隔了窗帘隐隐透进来,什么也没有铺的水泥地面泛起一层白头霜。
“乖儿,你走后,吴哥很内疚,他说他可能把有些话说重了,其实那些话全是针对我的,你千万不要在意……你走后,罗莲来了,我和她又吵起来。罗莲闹着要去公司、厂子里查我的资料和账本……折腾了大半夜,吴哥又带着我们出去吃夜宵喝啤酒……今天,虽然憋了一肚子的气,但我心底还是高兴的。特别是吴哥在喝啤酒时给我说的那番话,真的让我很欣慰,也多喝了几杯。乖儿,我知道吴哥表面上狠狠地批评我,实际上在深深地祝福我们。
“其实,他们说的那些,我怎么会不明白,但我的心思,他们却永远不明白!他们不知道,我马上就五十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抄近路了!
“你不知道,现在的石材市场乱得很,很多要装石材的人根本就不懂石材,特别是进口石材。那些容易混淆的石材系列和品种,他们完全分不清,所以,低档的石材我以类似的中档或高档的石材价格卖出去,这中间的价差就大了。还有一种更稳当的办法,我把一张高档石材板子改成薄的两张,这样质地、花色完全一模一样,铺在地上,任他是谁,都挑不出个毛病来。如果有谁要计较个厚薄,我再在剖开的板子底下粘半层近似的其他板子,这样厚度不变,更天不知地不觉……
“乖儿,我好多时候都睡不着觉,我心里真的是想着太多的事情。乖儿,你知道吗,以前你说要你住到你哥哥家去,我心里就急得慌,我怎么可能让你寄人篱下!你那次又伤伤心心地说要回郦西,更叫我急得心痛,我怎么能让你在郦北过不下去!乖儿……”
也许是酒性上来了,罗遇越说话越多,涓涓细流变成了滔滔大河,不善表述的他甚至越说越动情,他忽地翻起身来,板着卫竹的双肩用力摇着,卫竹睁开眼,罗遇正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气宇轩昂:“乖儿,你放心嘛,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成功的!就凭着我这满胸脯的汗毛,我也会成巨大的功……”
看着信誓旦旦、全身心充满真诚的罗遇,看着这个成功的理由如此怪诞无稽的男人,卫竹忽然哈哈哈哈地大声笑起来,笑得爽朗欢欣,笑得花开朵绽,似乎这一晚,喝了酒、满嘴豪壮而荒唐的人不是罗遇而是她自己。夜,一下在两人交织着的目光间阳光灿烂、光芒万丈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慷慨激昂的罗遇犹如排向天空的浪涛又卷回大海般沉没到夜的深处,他终于进入了梦的港湾。
“呃……”他又发出了梦呓。
这段日子,罗遇老是做着一个相同题材的梦:他在一个大商场安装的石材壁套脱落了,大理石整块整块地从高处砸下来,把一些人砸得鲜血直流,还有人被当场砸死,目击者惊声尖叫,商场一片混乱……
惊醒了的罗遇一下跌入了现实,他伸手摸了摸,卫竹在身边。他又钻进了他的坟头,就在他借着那无形的时空隧道,从近五十年的岁月穿梭而过,一路又回到他生命中最为混沌、迷蒙而又最为愉悦、恬然的那种无知亦无畏的状态时,这个真真实实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的呼噜声。
这是多么怪异的一个婴儿,他能从她身上找到最彻底的慰藉。卫竹摸着他那有些秃的头顶,左右眼角又浸出两股泪来,泪水都沁到了她的头发里,又顺着发根渗到了她的头皮中。她脑子里的沟壑就像知道她人生中淅淅沥沥的泪水会在此时此刻如期而至,山谷静吮夜雨般,默默地饮着这一场清凉……
天一亮,旋旋就要到郦北了,她们母女就要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了,明天会怎样,明天会怎样,她心中竟完全没有数来。
(三十)
旋旋很快适应了郦北的生活,偶尔也会提及渐行渐远的林凯旋。卫竹总告诉她:爸爸被公司派到国外去工作了,那里很远很远,要坐飞机还要坐轮船,要很多年后才能回来,不过他回来时,一定会给旋旋带回很多国外的巧克力,那时,旋旋都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黎淑媛在旋旋来到郦北的第二天就开始正正规规地教这个孩子弹钢琴,她发现,旋旋比她教过的任何一个孩子的悟性都好。琴声又在日子中流淌着,日子也在琴声中弹奏着。
一天,黎淑媛发现罗遇从院子里提来送给旋旋的那只小八哥死在了笼子里,正想着该如何安慰这个小姑娘:“旋旋,你看,鸟鸟睡着了。”
旋旋走过来一看,突然用了很科学很理性的语气对黎淑媛说:“不是的,奶奶,鸟鸟是死了。”
黎淑媛一下笑起来,自己连三岁的小孩子也骗不了啦。“旋旋,你怎么知道鸟鸟是死了?”她反而好奇地问起这个孩子来。
“就像我爸爸一样,明明死了,我妈妈还说他到国外去了。”
“你爸爸死了?”
黎淑媛突然听到了晴空里的一声炸雷,这炸雷似乎把这些日子以来更加混沌的她炸明醒了,她很快弄清了旋旋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还弄清了卫竹当时婚都没离就在和罗遇相亲,而卫竹现在正是一个丈夫刚死不久的寡妇!
“怪不得这女人身上一直有种气,原来是阴气!”罗明珠得知这一切,仓仓惶惶地拉着黎淑媛的手,“你难道不知道,寡妇是要克男人命的!”
“这个女人,简直比吕纹琼还要恶毒一百倍一千倍!”黎淑媛对卫竹的憎恨顿时铺天盖地,她全身上下轰轰轰轰地抖起来,那哆嗦抖瑟的声音就像地震来临前一刻从千万里的地心处发出的呼啸,“罗遇!罗遇!”她突然对着这个就要颠覆的世界大声喊了起来……
这天下午,下了班的卫竹领着旋旋一起回来,桌上不见黎淑媛做好的饭菜,房间也不像收拾过。她让旋旋看着动画片,自己动手做起来,饭菜做好了,摆在桌上等罗遇。天黑了,还不见罗遇回来。
“这头猪!”她只好添饭和旋旋一起先吃了。
罗遇的电话又打不通,他的手机又丢了?他又下围棋去了?卫竹又陷入等待的无底洞,只是这一次,门锁再没有从外插响,黎淑媛也再没有过来和她一起翘首等候。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
……
罗遇一直石沉大海。
旋旋又在傍晚时分按照黎淑媛的要求认真练习着钢琴,卫竹坐在窗边,左手托了腮,无名指上的那颗小石头在夜色中晶莹夺目,远远望去,就像火车头顶那盏可以照彻前程的灯,据说,火车头顶上那么光芒明亮的灯,也只有一粒豆子大。
街灯又亮了,一股暮风呼啦一声灌进敞开的窗户,整个房间像瞬间充盈起来的大气球,圆鼓鼓地向外膨胀、扩张着,似乎就要脱离地心的吸引和周围一切外力的拉拽,朝天空飘浮而去。
就在这时,卫竹突然无比清晰地想起了黎淑媛站在这个窗边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
女儿,老母亲给你说个真实的事。
十多年前,我们单位有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女的怀孕六七个月了,一天回娘家去拿什么东西,男的把她送到公交车上,说好了那边老丈人到站台上来接。女人刚上车,男的就打电话给老丈人说清了哪路车,也说清了车牌号,结果老丈人在那边等到了这趟车,却不见他女儿,马上打电话过来问,男的说明明亲自送她上的这趟车,那边说是这趟车啊,就是不见人,一家人越说越心慌,赶忙丢了电话去找人,这一找就是十多年,十多年啊,就是没有这个孕妇的一点音信,一个人,两条命,就这样不见了。
一头送,一头接,你说人能到哪儿去?
那个男的这么多年来,把什么可能都想到了,最终还是没想明白。铁砣砣似的一个人,一天天垮成个衣架子。哎,远了的说来都不信,这可是我们单位的真人真事,男的叫李奇俊,女的叫杨秀娟。
(2012年发表于《钟山》第2期原名《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