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乡司法所的小毛所长和那个外号叫“陈一针”的维稳信息员果然来到了贺家湾。小毛所长人很年轻,个子不高,人稍微有点发胖,长着一张圆嘟嘟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从镜片后面透出的那对小眼睛的光芒,给人一种随时都在发笑和天真烂漫的感觉。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小伙子都还像是某所大学才入学的新生,而不像一个国家干部。小伙子的确是在一年多前才从大学里考进国家公务员队伍的,现在大家还喜欢在他的职务前面加一个小字。小伙子在大学的时候学的并不是法律,而是和法律一点不沾边的畜牧专业。他考公务员时,报的职位是党政办秘书。分配到乡上来时,也的确是在乡党政办公室工作。那时他虽然只是办公室的一名文书,每天给领导写各种各样的材料,但他感到很满意,因为在党政办工作容易得到提拔,一般两三年后就会成为乡上的后备干部。可是没过多久,县上为了巩固前阶段全县矛盾纠纷大排查、大调解的成果,在此基础上推动农村精神文明建设,要求在全县开展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活动,并作为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纳入年终目标考核。为了体现领导的重视,还专门成立了“全县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乡村领导小组”,简称“创无领导小组”,县委书记亲任领导小组组长。乡上为了加强对这一工作的领导,也同样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马书记亲任组长,下面设立了一个专门的办公室。有了庙就必须有和尚,办公室总得有人办公才对,于是马书记亲自点将,把原来司法所的牟国毅所长抽去做了办公室主任。牟国毅所长是位老同志了,虽然也没有学过法律,但他从参加工作就在司法所上班,对司法调解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正因为有了丰富的经验,领导才会把他放到如此重要的岗位上去。牟所长被抽走后,司法所不能没有人,领导研究来研究去,便决定把小毛文书暂时补充到司法所去。小伙子不想去,乡上马书记便找他谈话,说这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农村工作头绪繁多,多换两个岗位对自己有好处。又说没有工作经验不要紧,对法律不了解也不要紧,人又不是天生就知道这些的,就像牟所长,经验还不是从工作中积累起来的?还说,你放心,牟所长是临时抽过去的,司法所长的职位又没有免,遇到什么难题了,你去请教他就是!还说,考虑你在党政办虽然没有宣布过你就是主任,可办公室实际上只有你一个人,是不是主任的主任,所以你过去自然不会让你白白地过去,党委已经研究过了,决定给你正式挂一个副所长的职务。虽说是个副所长,但牟所长的主要精力在“创无办”,你实际上就是所长了!对于是不是所长,小伙子并不怎么在意,因为整个司法所说起是个乡衙门,可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就像过去十多年都只有牟所长一个人既是官又是兵一样。但马书记把什么话都给他说了,他还有什么价钱好讲?小伙子就这样由小毛文书变成了小毛所长。
小毛所长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晚上,便去街上的“香四海”饭店备了几个下酒菜,又去商店买了一瓶好酒,将装菜的食品袋和酒提到他的顶头上司牟所长的房间里。牟所长一见,忙问:“你这是干什么呀?”小毛所长一边把食品袋里的东西往盘子里倒,一边说:“我拜师来了!”牟所长说:“你拜啥师呀?”小毛所长没有忙着回答,从牟所长的桌柜里找出两只酒杯,拧开瓶盖,满满地倒上了两杯白酒,将其中一杯递到了牟所长面前,这才举起酒杯说:“牟叔,你是晓得的,我对法律是田坎上栽芋子——外行,我本不想到司法所来的,可马书记一定要我来,从今以后,你可要多帮助我,啊!这杯酒就当拜师酒,我先饮为敬!”说着一仰脖,将一杯酒全喝了下去。
牟所长一听小毛所长这话,便呵呵一笑,十分干脆和豪爽地说:“这没有啥,小事一桩!”说着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牟所长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嗜酒,一看见酒就像猫儿见了鱼腥一样眼睛就要发绿,一两杯酒下肚就会饶舌,口无遮拦,把心里的什么话都要说出来。正因为这样,他在乡上干了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得到领导提拔。他放下酒杯,连筷子都懒得拿,就用手指撮起几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对小毛所长说:“什么法律不法律?农村工作讲究的是搁平,搁平就是法律,知道不?”说着不待小毛所长给他倒酒,自己抓起酒瓶倒了一杯,在往桌子上放酒瓶的时候才对小毛所长说:“对不起,你把酒拿来了,我不喝是对你不尊重,我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小毛所长急忙说:“你喝,你喝,牟叔!”
牟所长果然一点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然后将嘴角一抹,这才看着小毛所长说:“你娃也不要把这司法所看得那样神圣!以为司法所就像法院一样,是个断案的地方,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司法所不是执法所,只是和稀泥的地方!”说完挥了一下手,又接着说,“在乡上,司法所啥都不是!”小毛所长听到这里有些糊涂了,问:“牟叔,怎么啥都不是?好歹也是乡上一个机构不是?”牟所长听了这话,又抓过酒瓶,一边往杯子里斟酒一边乜斜着小毛所长说:“你娃到底还嫩了一点!司法所是乡上一个机构不假,可你还没看出来,哪个把司法所放到眼里了?我可以这样跟你说,在领导眼里,司法所在乡上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单位。你看人家派出所王所长,要枪有枪,要抓人有抓人权,连马书记看见他都像儿子见了老子一样恭恭敬敬的,要什么就给什么……”小毛所长见他杯子里的酒都溢出来了,忙叫道:“牟叔,杯子满了!”牟所长低头一看,杯子里的酒果然溢了出来,便急忙放下酒瓶,心疼地说:“可惜了,可惜了!”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先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口,这才将酒杯端了起来。这次没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而是只喝了一半,便放下了杯子,又用手指去盘子里夹了一片豆腐干,放在门牙上咬了一口,然后慢慢嚼了起来。
小毛所长等他顶头上司的牙齿蠕动得差不多了,才又盯着他问:“牟叔,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干都干到这个工作了,你就把你这几十年干调解的经验,传授一点给我,让我到下面去多少也知道一点该怎么做嘛!”牟所长听了小毛所长这话,将酒杯里剩下的酒干了以后,这才又看着小毛所长说:“你娃这话算是问对了!不瞒你说,你牟叔干了二十多年调解工作,随便告诉你几招,都够你娃用一辈子!”小毛所长听了这话,急忙拿过酒瓶,亲自给牟所长斟了一杯酒,然后说:“那好,牟叔,你就说几招我听听!”牟所长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在嘴里,让酒慢慢沁下喉咙里以后才说:“那好,看在你虚心好学的分上,我告诉你调解纠纷的四字经……”小毛所长急忙打断了顶头上司的话问:“啥四字经?”
牟所长说:“你娃着啥急,听我慢慢说嘛!这第一个字,便是威……”小毛所长听罢,重复了一遍:“威?哪个威字?”牟所长说:“还有哪个威字?威严的威你都不懂?”小毛所长说:“原来是这样,那怎么才能算是威呢?”牟所长说:“你看见过法官审案没有?你看那些法官审案,高高地坐在上面,脸像铁一样板着,一不嬉皮打笑,二不插科打诨,这便是面目上的威,要让人一看见你,便在心里先惧了你几分!像你娃现在这样一张笑模笑样的学生脸,就是再老实的农民看见你也觉得你可欺,哪个舅子怕你?”小毛所长听了这话忙问:“牟叔,那我怎样才能做到不笑模笑样的呢?”牟所长说:“我现在打个比方问你,假如你娃耍了一个女朋友,眼看要结婚了却被人给撬走了。你见了那个撬走你女娃儿的人会是啥样子?”小毛所长说:“我会恨不得吃了他!”牟所长说:“那就对了!从今以后,你的脸就要装起像天要下雨时的样子!”小毛所长立即将脸皮绷紧了,又在眼镜后面将一对小眼睛努力瞪着,做出了一副威严的样子,这才对牟所长问:“牟叔,你看我这阵像不像有威的样子?”牟所长瞥了小毛所长一眼,说:“这还有点威的样子,不过还要慢慢锻炼!”
小毛所长听了这话,把脸皮松了下来,又看着他的上司问:“除了脸上的威之外,还有哪些地方可以表示出威的样子?”牟所长忙说:“说话!”小毛所长又重复了一遍上司的话:“说话?”牟所长点了一下头,说:“对,说话!说话声音要大,嗓门儿要足,不说像张翼德在长坂坡那样,一声吼吓得几十万曹军往后退,起码你也要压得住场子!你一个蚊子那样的声音,谁会惧怕你?”小毛所长听了,说:“我明白了,牟叔,书上有句话叫先声夺人,说的恐怕就是这个意思!”说完马上又问,“那第二个字是什么呢?”
牟所长又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又才慢慢说:“这第二个字,叫作哑……”小毛所长一听,有些茫然了,说:“哑,哪个哑字,是不是哑巴的哑?”牟所长一拍大腿,说:“你娃聪明!”可小毛所长却糊涂了,说:“你是说装哑巴?”牟所长说:“我不是叫你哑巴,而是叫你在调解纠纷时,自己尽量少说话。我才开始搞这个工作时,人年轻,自以为很聪明,一开始就给他们讲这政策那法律,可后来发现我讲得越多,人家越不听,反而抓到我话里的漏洞来攻击我。我这才发现言多必失,我讲得越多越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后来我就不给他们讲这政策那法律了,只让他们闹矛盾的双方说,他们说得越多也就越容易让我抓住他们的小辫子!你少说话,别人越弄不清你心里在想啥子,越弄不清你想的啥子,越觉得你神秘,你越神秘,别人就越畏惧你!可是你越给他们讲政策,效果就越适得其反,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