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星期,法庭通知开庭了。世普和世国都按时到了法庭。汪庭长是主审法官,在听完世普和世国的陈述后,汪庭长再次问双方愿不愿意庭外调解,其结果自然又再次遭到了世普的强烈反对,汪庭长只好进行法庭宣判。宣判的结果却有些出乎了世普的意料:法庭将世普诉状中同意世国在原来平房的基础上加盖一层楼房和一层人字形小青瓦屋顶的诉求,改成了世国可以在原来平房的基础上加盖两层楼房、但不得再加盖人字形屋顶以影响原告的采光权和通风权。对这样的判决,世国当庭表示接受,可是世普就不同了,当庭就对汪庭长质问:“这是什么判决?我不接受!”汪庭长说:“贺校长,等会儿我再对你解释……”世普一边挥舞着手,一边怒气冲冲地吼道:“我不听哪个的解释,我去找……”他本想说去找雷院长,可话到嘴边担心有法庭工作人员和世国在场,说出来对雷彪影响不好,便改成了,“我去找你们领导!”
汪庭长一见,便宣布闭庭。世普听见,立即便满面怒容地往外走。才走到门口,汪庭长又急忙过去拉住了他,说:“贺校长,你请留步,我有话对你说!”世普黑着脸,看也没看汪庭长一眼,一边想挣脱对方的手,一边仍是像和汪庭长有仇似的大声说:“我和你有啥说的?没啥说的!”汪庭长听了也没生气,还是赔着笑脸小声说:“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后你就明白了。”世普一听这话,马上就站了下来,回过头这才看着汪庭长问:“啥东西?”汪庭长说:“你跟我来!”世普犹豫了一下,果然就随汪庭长去了。
到了汪庭长里面的办公室,汪庭长招呼世普坐下,又去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才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厚厚一沓纸递到世普面前,这才说:“贺校长,你看看这个吧!”世普虎着脸从汪庭长手里接过材料,一看标题,立即便傻眼了,原来这是一份贺家湾村民希望法庭为贺世国主持公道的请愿书。世普来不及看前面的内容,便急速地往后面翻去,只见后面几十页纸,每页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贺家湾村民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又都盖着一个鲜红的指印。世普看着那些指印仿佛正在往外淌血,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难言的痛苦。慢慢地那些布满纹路的指印在他眼前摇晃起来,变成了一只只喷着怒火的眼睛,这些眼睛都瞪着他,使他有一种深陷重围的感觉。他不禁嗫嚅了起来:“这……”
汪庭长见了,急忙把世普面前的茶杯端了起来,说:“贺校长,你喝口水!”世普的眼睛还落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指印上,手伸过去接过茶杯,往嘴边抿了一下,并没有喝下水去,又将茶杯放下了。汪庭长一副惊愕的表情,便说:“贺校长,你还没看前面的内容,我给你简单说一说,你便明白我今天为什么要那样判了。这份几百村民的联名请愿书主要向法庭陈述了这样几点内容:第一,他们说农村宅基地紧张,建房都是往空中发展,如果不允许往空中发展,势必造成今后农村老房改建中侵占集体土地的现象增多,矛盾纠纷增多,况且,在聚落紧凑的村庄里讲采光权实在太不现实了。第二,他们说被告多年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才凑齐了建房材料,现在如果不允许他按原计划建,势必人为地给人家造成许多人力财力的浪费。对于一个农民来说,这种浪费是令人痛心的。第三……”说到这里,汪庭长停下来瞥了世普一眼,似乎有种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见世普脸色虽然仍然紧紧绷着,但还算平静,于是像说累了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后,这才接着说,“这第三,说你是城里干部,在城里本身就有住房,不应该回到乡下与农民争啥采光权……”汪庭长还没说完,世普终于开口了,说:“你难道没看清我的起诉书?我妻子她还是贺家湾村民,她的户口还在贺家湾,她难道不应该在贺家湾拥有住房?”
汪庭长等世普说完,这才说:“是的,房屋的产权证上写着你妻子的名字,但贺家湾人却说,按照农村女方应该随男方的规矩,贾佳兰应该随你到城里居住,而且事实明摆着,这几间老屋你妻子已经好几年都没在里面住了,只是现在临时回来住一下,你们的行为是想多吃多占……”说到这里,汪庭长见世普嘴唇动了几下,想插话的样子,于是便又急忙往下说,“村庄的规矩是村庄的规矩,法律是法律,只要你妻子的户口还在贺家湾,只要她想回贺家湾住,都将得到法律的保护!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这么多贺家湾人联名上书法庭为被告请愿,它说明什么?”
说完,汪庭长两眼看着世普,像是等待世普回答的样子。世普一听汪庭长这话,也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也看着汪庭长反问:“说明什么?”汪庭长又顿了一下,才吐出了几个字:“说明民意不在你这一边!”说完,又似乎是害怕打击了世普一样,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尽管法律在你一边!”世普听了,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来。汪庭长又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在这场诉讼中,也许你小看了被告的能力,或者是低估了村庄的舆情。不错,被告只是一个农民,从知道你要打官司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法律不在他那一边,但他却非常明白村庄民意在他这边,于是他便以一个弱者的面目动员了村里能够动员的力量为他说话。但如果仅是这样,事情也不会十分复杂!这其中的蹊跷还在于其中有没有基层干部在里面推动?是的,在这上面签字盖手印的人中没有一个村乡干部,但从字里行间认真分析,这封信与其说是贺家湾的民意,还不如说是很多乡村基层干部的心声!这其中的道理非常简单,便是信里第一条所说的:如果不允许往空中发展,势必造成今后农村老房改建中侵占集体土地的现象增多,矛盾纠纷增多。这两个增多在当前县上开展的创建无矛盾纠纷和谐美好村庄中,都是基层干部所不愿看见的。因而虽然他们没有出面,却不难想象他们在事件背后的作用。不然,光一个贺世国能发动这么多人在上面签字吗?”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世普听了仍然没有吭声,但汪庭长看得出来,对方对他的分析是完全赞成的。停了一会儿,汪庭长才最后说:“你现在明白我们为啥会作出这样的判决了吧?如果法庭完全支持了你的诉讼请求,势必会违背民意和当地建房的实际情况,造成被告不服,村民不满,严重一点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大的矛盾纠纷。如果真出现了那种情况,也就背离法庭判决的初衷了,贺校长你说是不是?”说完看着世普,可世普埋着头像是在想什么,没有回答汪庭长的话。汪庭长见了,又接着说,“不瞒贺校长说,这个判决也是我和雷院长反复磋商后才决定的!我们觉得将你诉讼请求中允许加盖人字形屋顶,改成同意被告多盖一层楼房并没有对你利益造成多大损害!至于你提出被告在楼顶四周修建栏杆的事,刚才判决时你已经听清楚了,法庭已经作了详细规定,只允许他用不锈钢烧铸,并且高度不超过一米,这样不但不会影响到你房屋的采光,而且用不锈钢烧铸的栏杆也美观大方。还有你担心被告以后会在房顶上加盖人字形屋顶的事,判决书上也明确规定了不得再建。所以我想请贺校长不必再担心以后!”说完,汪庭长站了起来,对外面喊了一声,“小曹,去千禧大酒楼给我订个雅间,今天我请贺校长吃饭!”
世普一听,知道汪庭长在下逐客令了,便马上站起来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得回去!”汪庭长听了也立即站了起来,说:“吃了饭再回去嘛,反正都到吃饭的时间了,我们也得吃饭是不是?”世普看出汪庭长并非真心想留他吃饭,便一边动身往外走,一边回答汪庭长说:“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敢吃汪庭长的饭?”说完这话,怕汪庭长多心,又马上补充说,“我这几天身体出了点小毛病,正在吃药,还得回去服药呢!”汪庭长本是想逐客,听见世普这话,便顺水推舟地说:“那行,贺校长身体要紧,我就不留你了!”
回到家里,世普把法庭判决的结果告诉了佳兰,佳兰听后半天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看着世普突然冒出了一句:“盖就让他盖吧,看他怎么盖都行,反正我也不想在贺家湾住了!”世普听见佳兰这话,像是吓了一跳似的,马上看着佳兰说:“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了?”佳兰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心里还有什么顾忌似的。隔了好久,她看见世普的目光中还充满了疑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这才鼓起勇气,可话还是说得有些迟迟疑疑的:“我给你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世普见佳兰如此郑重,心里更加疑惑了,说:“啥事我会生气?”佳兰说:“一些闲话,是不值得生气,只要你不生气,我就告诉你!”世普说:“我不生气,你说嘛!”佳兰这才说:“上午我出去,走到牛草坪倒拐的地方,听到几个人在背面大声小声地摆龙门阵。我也不晓得他们摆些啥子说得这样闹热,就站下来听了一会儿,这才听见人家摆的正是我们!说你每个月领三千多块的退休金,一不种田,二不工作,整天闲着,既有钱,又有闲,没事干才把贺世国告上法庭!说现在批不到新的宅基地,哪个建房不是建三四层?说你告贺世国,目的就是想不准大家今后盖三四层的楼房,这纯粹是在欺负种田人!还说你虽然姓贺,可到底和贺家湾的种田人不是一路人,当了一辈子校长,教育别人惯了,回到贺家湾也到处教育人,连长安网点麻雀你都要干涉,你是有钱人,不晓得种田人的苦!还说你眼睛只往上看,不往下看,说中华被小偷告了的事,你只一句话就可以让派出所撤案,可你就是不帮,最后还是端阳出面去把事情摆平了的。还说……”
说到这里,佳兰突然住了嘴,不想往下说了。可是世普却说:“还有什么,你继续说,看从他们嘴里能喷出什么话?”佳兰听了又停了一会儿才终于说:“说上半年发生的黄葛树事件,上头来道歉,根本不是你的功劳,是世海出面把记者请来的,你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世普听到这里,便打断了佳兰的话黑着脸说:“这是事实,我是无能,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佳兰见丈夫黑了脸,便急忙打住,说:“以下他们便没说你什么了,倒是又说起我来了。说我到城里住了几年,不是过去的贾佳兰了!说我去推贺世国的墙,是仗着你的势力欺负人!还说啥男人有势,婆娘就有志……我听到这些话,真想过去问他们我哪里不是过去的贾佳兰了,哪里欺负了人?可一想人家背后头摆龙门阵,你去搭嘴做啥子?弄不好还会和他们当面吵起来,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耳不听为净,便转过身回来了……”
世普听了佳兰的话,故意露出轻松的样子笑了一下,说:“你叫我不生气,你看你现在嘴巴嘟起那样高,比我还气。好了,你也不要生气了!”佳兰说:“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想起来,猪尿包不打人但胀人,倒真有些生气了!要是依我过去的脾气,我真想找他们问一问,我们怎么得罪他们了?”世普听后把头仰靠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外面,许久都没有说话。佳兰知道丈夫表面没说什么,心里肯定有些不好受,也不好去劝他。过了半天,世普突然从胸腔里喷出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唉,一家饱暖千家怨呀!”佳兰没听清世普说的什么,便问:“你说的啥?”世普却一下把身子坐直了,盯着佳兰说:“你真的是不想在乡下住了?”佳兰说:“原以为在乡下住起清静,可现在才不是这样的!我怕再住下去,会惹来更多怨恨,不如回城里去了耳根还清静些!”
世普一听这话,便一拍大腿说:“这就好了,你马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叫贺鹏从城里找辆车来把我们接回去!”佳兰说:“真是说走就走呀?”世普说:“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吗?上午法庭判决的事,这时全湾肯定都晓得了!知道他们会怎样看我们吗?表面上他们还是会客客气气,可骨子里,难道不会把我们看作是无理取闹的无赖?你难道还没从他们背后那些话里听出来,他们对我们已经有了一种‘阶级仇恨’的味道?在他们眼里,连我拿退休工资也是不劳而获的象征,是一种罪过!”说到这里,世普眼前又晃动起了上午在汪庭长那儿看见的那些像是喷着火一样眼睛的红手印,这才明白除了汪庭长分析的那些原因外,难道自己刚才说的不也是其中的原因吗?一想到这里,世普又急忙接着说,“是的,正如他们所说,我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还不赶快走干什么?明天或后天贺世国的房子又要重新开工了,你难道还准备留下来看他们的脸色?”佳兰一听这话,便说:“我可不想留下来看哪个的脸色!回城里看脸色,只看自己儿媳妇一个人的脸色,留下来看这样多人的脸色,我吃多了?”说完接着说,“我去收拾东西,你去给贺鹏打电话!”说罢便起身忙去了。
第二天一早,贺鹏果然又从城里找来一辆客货两用长安车。车开到世普老房子的旁边,世普没惊动任何人,和佳兰、贺鹏以及司机几个人将当时搬回来的东西一一搬到了车上。搬完东西后,佳兰要回去锁门,世普说:“还锁它干啥?一座空房子,谁想进去拉屎撒尿,就让他进去拉吧,反正我们也不会再回来了!”佳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管它的,还是锁上好,万一今后想回来看看了,也有个地方歇会儿凉嘛!”说完便咚咚咚地跑回去,最后看了空荡荡的屋子一眼,将大门拉过来锁上了。正准备转身朝旁边停车的地方走去,佳桂生前养的那只花猫突然从阶沿的屋梁上跳到佳兰面前,看着佳兰喵喵地叫个不停,又伸出爪子拍着佳兰的脚背。佳兰一见,心忽然酸了起来,看着花猫说:“你是不是不想我走?”猫又叫了一声,干脆把前面两只爪子都搭在了佳兰脚上。佳兰突然想起了佳桂,也许佳桂知道自己将永久离开贺家湾了,舍不得,把魂魄寄托到自己养的猫身上,来和他们告别了。一想到这里,佳兰便弯下腰将猫抱在怀里,一边摩挲着猫的毛皮一边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们走?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进城去吧!”那猫听了又叫了一声,然后便温驯地躺在佳兰怀里。佳兰便抱了猫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回到车旁,世普一见佳兰抱着猫,便说:“你把它抱起干啥?”佳兰说:“你不用管!”接着又说,“能让我想起佳桂的东西只有她活着时养的这只猫和那只狗了,城里不让养狗,难道也不让养猫?人的路断了,畜生的路没有断,看见它我就当看见佳桂!”说着泪水倏忽而下。世普知道佳兰心里忘不掉佳桂,便不再说什么了。司机打开驾驶室车门,让世普、佳兰、贺鹏坐了进去,然后一拧发动机钥匙,汽车便突突地沿着贺家湾的机耕道往县城的方向开去了……
2010年9月28日—10月16日构思于渠县
2012年4月—7月初稿
2012年8月24日—9月7日修改
2013年7月定稿于绵阳科创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