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一路上直到进了诊所的门,搭档都保持着沉默没说过半句话,我能猜得到他的感受——对于今天所听到的这些我们都需要时间消化,所以也就干脆各自无声地回味着。
进了书房后我把包放在桌上看着他,此时他正抱着肩靠在窗边也看着我。
我:“你想说点儿什么吗?”
搭档意犹未尽般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
搭档:“我一直都以为战争意味着血腥、敌人、仇恨、死亡、痛苦,等等,等等,很多很多,实际上我错了,真的身处在战场感受到最强烈的是:压力。那种压力有别于我们生活中所接触的一切,它不仅仅是面临死亡那么简单。我想我现在明白他所说的了。”
我:“战争本身?”
搭档:“对。”
我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搭档:“虽然今天他没说一次关于正面交火或者面对敌人的事儿,但我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挥之不去的压力,也因此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你想说我们这些没有体会过的人无法帮助他释放掉那种压力?”
搭档:“是的,我猜没人能有这个本事。因为每一个亲临战争的人,都受到了战争所带来的群体伤害,并且那种气氛形成一种巨大的、阴霾般的气场,那气场反过来又再次加重了每个人的心理负担,你懂我的意思吗?它是一个恶性循环。所以就这个问题,我相信也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能解决的。”
我:“嗯……那么,怎么解释?那整夜不息的号角声?”
搭档:“依旧是压力,经历过战争的人即便离开战场,那种阴霾般的压力一样存在。当他说到那号角声彻夜不息的时候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可能这是他来找我们的原因,但我认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问题点,这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罢了,而本质实际上远远比那个号角声要复杂得多。所以说那不是真正的重点,重点在于为什么会这样……对了,我看你今儿一直绷着没抽烟,现在要吗?”说着他转身打开了窗子。
我笑了笑,抽出一支烟点上后问他:“你留意到他抽烟的习惯了吗?”
搭档的反应让我很吃惊——他看起来似乎是没明白我在说什么,而是愣愣地望着我——这种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细节很少见,他居然无视。
我耐心地提示:“他几乎是不停地在点烟,但是很少去吸。我认为那是他在克制。”
搭档反应过来了:“哦,对!是的,你说得没错,那是对情绪的克制延伸到行为了。Sorry,我已经被他带走了,脑子还没回过神来。”
我:“被催眠了?”
搭档笑了笑:“算是吧。这个案例,太难得了,当他说去过前线战区的时候,我几乎激动得尿裤子。”
我:“你也遇见迷路的大兵了?”
搭档看上去依旧有些恍惚:“我遇见迷路的……别的什么东西了……”
我:“……好吧,我们要不要现在整理一下?否则明天会跟不上。”
他回过神来:“OK。让我想想,先从他最初的身份开始分析:从事特警的时候他应该是处在相对单调封闭的环境对吧?而且也没听他提过有恋人或者婚姻以及男女之间的情感问题,所以我猜他没有或许很少有这方面的情感。”
我:“嗯,一个字都没提过,他几乎身处在一个完全是男人的世界……不过这样的话,会不会性取向……”
搭档:“这种问题明天直接问就好了,我觉得他对此不大可能隐瞒。不过我记得他说过和那个怂恿他去武器公司的商人聊过女人话题。而且就他的性格来看,我觉得他还是异性恋取向。”
我:“他有说过吗?”
搭档:“没有,今天他形体上的很多细节问题我没注意,但是内容我差不多记得全部,不会错的。”
我:“好吧……”
搭档:“假如我们的推测没错,那么明天要重点问一下这部分,因为通常情况下这类情感——我指男女之间的情感——是释放压力或者带来压力的根源。也许性释放对他有着难以估量的奇效也说不定,当然这点我不确定,因为他比较特殊。我这里所说的性释放不仅仅是针对性行为本身,而是所有与异性的接触。”
我:“嗯,我明白。”
搭档:“还有一个点是家人,他也从未提过。父母?兄弟?姐妹?一个字都没提过,对吧?”
我:“会不会是他的家庭有问题才造成他对此绝口不提的?我们都见过不少这种案例。”
搭档:“这个我想过,我认为他例外。”
我:“确定吗?”
搭档并没回答我:“其实明天可以直接问,我说了他比较特殊,所以很多惯例可以打破。”
我:“好,那这样,假如我觉得你又被他带着走了,那么我来问或者我提示你问?”
搭档笑了:“我尽量从客观角度不被带走。”
我:“还有吗?”
搭档:“有,两点。一个是那家武器公司理论上应该有心理辅导,可是看上去他完全没有经过任何心理创伤的健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这也是我最开始就跟你提过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后问道:“你指杀人?”
搭档:“对,是否杀过人也很重要。迄今为止我们从没面对过这种类型的问题——我是说那种合法的杀人……呃……我觉得用这个词似乎不大恰当,该怎么讲?”
我:“不承担罪责……”
搭档:“对对,虽然不用承担罪责,但是心理上的阴影肯定有,因为毕竟他也是在秩序环境中长大的。但那个阴影到底有多大,现在不好说。”
我:“嗯,我记下来了。还有吗?”
搭档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就这些吧,其实已经够多了……”
我把烟掐灭:“那就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还一整天呢。”
“嗯……”搭档停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我可能会睡不好……”
我点点头:“我也是。”
第二天。
当我和搭档到达酒店一层咖啡厅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佣兵”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们了。他的表情、神态,甚至位置和坐姿看起来都跟昨天一样,假如不是换了件衬衫我几乎认为他一直就坐在那里从未离开过。
我们快步走过去打招呼,落座的同时我留意到在他面前摆着一杯和昨天同样的饮料,还架着支烧了一半的香烟。
“早来了?”搭档边拉开椅子坐下边问。
“是的。”看起来他依旧是那副平和、镇定、精力充沛的样子。
“今天我能多问点儿吗?”搭档把饮料单上的某种饮料指给服务生看,然后递给我。
他:“好。”
搭档:“你们休假很多吗?”
他:“一年三次,每次将近30天。”
搭档:“休假期间你会去哪儿?北美还是国内?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他:“基本是北美,国内我只回来过一次。”
搭档:“不回来看望父母吗?”
他:“我把父母接过去了,在洛杉矶。”
搭档:“原来是这样……他们不知道你所从事的职业吧?”
他:“我没具体说过,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们我在一家公司做海外安全顾问。嗯……我的家乡是一个很小的城市,父母都是那种很土很老实的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越简单越好。我尽力保持着他们的这种简单。”
搭档点点头:“理解。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他:“一个姐姐,一个弟弟。都在国内。”
搭档:“他们更像你还是更像你父母?我指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他:“我姐很像我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平静地生活,在她看来自己的两个孩子就是整个世界。我弟……相对激进一些,眼下生活在国内沿海一座大城市。他有很多追求,无论是对金钱还是女人,所以他现在还单身。”说到这儿他笑了笑。
搭档:“那……你在国内还有朋友吗?”
他:“有,不过我正是因此才很少回来。”他皱着眉稍稍顿了几秒钟,“上次回来前,我通过电话对一个从小长大的朋友说起过现在所从事的职业,很快那些曾经跟我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就都知道了。当我回去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个有着丰盛大餐的聚会,那顿饭非常奢华,战区就不提了,甚至和北美、我所生活的环境比起来依旧能算得上是一场狂欢。整个晚上,焦点大多都在我身上。我们聊了很多。最开始聊的是小时候、女人、钱、美国,和世界其他什么地方。接下来聊到武器装备、战争、战场,还有与此相关的那些。让我惊讶的是有几个朋友聊到装备甚至比我还熟悉,我想他们就是所谓的军事迷。但我没忍心告诉他们在前线制式并没那么重要,而且战争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之后问题转到并且一直停留在政治和战争动机上。这个话题让他们分成两派在饭桌上开始争论,非常激烈,面红耳赤。一拨人指责我是战争帮凶,而另一拨人拼命袒护我,差点儿打起来。我猜他们都喝醉了。开始的几分钟我很委屈,因为战争不是我发动的,我也制止不了武器在战场上的泛滥。但后来我明白了,指责我的不是真的在指责我,袒护我的也不是真的在袒护我,这场小范围的冲突其实与我无关。他们没接触过战争,也没想过要去接触,只是我给他们带来了这个新鲜的话题罢了,或者我本身就是这个新鲜话题。我默默地听着他们争吵,埋头吃了很多菜,并且趁着他们不注意把账结了,否则在结账问题上我猜又会引起一场战争,我不喜欢这样。争论到后来除了我所有人都哭了,我不大明白他们哭什么,我猜也许是大家太久没见面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再后来我挨个打电话给他们,恳求他们别把我的职业告诉我家人。现在看起来他们的确替我保守着这个秘密。”
搭档:“是不是你觉得在他们当中没有那种认同感了?”
他:“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因为我引起的任何争吵。我能预见到,假如还有下一次聚会的话,依旧会这样。”
搭档:“你有没有想过帮他们某个人也进入到你这行?这样你就会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了。”
他诧异地看着搭档:“任何一个真的面对过(战争)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嗯……”搭档点点头,“你是对的……我想问你个私人问题:你是单身?还是有女朋友?或者有稳定关系的异性……你是异性恋倾向吧?”
他笑了笑,点上一根烟捏在手里:“我不会选择男人……而女人……现在没有,原本有过。她在领事馆工作,我们交往过一阵,后来因为不在一起就越来越淡,直到断了联系,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搭档:“你……那方面的需求……没有吗?”
他:“有,怎么可能没有。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在酒吧看到两个姑娘,很年轻很漂亮。我看她们,她们也看我,我很想过去搭讪,可以的话就跟她们上床,甚至同时和她们两个一起睡,但最后我还是走开了,什么也没做。因为我不知道睡完接下来怎么办,和她们聊武器吗?或者战争?也许她们会感兴趣,但迟早会不再感兴趣,包括对我。可是除此之外我都不熟悉,例如当下流行什么或者大家都对什么感兴趣,这方面我很土,完全不了解,所以,所以……”
搭档:“是不是你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我这么问你不介意吧?”
他:“没你想的那么久。”他放下烟挠了挠头,“妓女算是个古老的职业了。当然也有其他的。有几次在前线接触过跑来采访的女记者……呃,或许是其他什么机构的调查员一类的,也许是独立调查员……呃……或者是想描写战争的作家,女作家。我也搞不清跑到前线的那些人到底都是什么身份,反正他们其中一些会想办法采访你或者打算跟你聊聊……在那里,战区,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非常复杂。本来是普通采访,一看到对方是女人,大家就开始纷纷吹牛,吹嘘自己各种经历和别人的各种经历,当然,主角一律换成自己。天花乱坠,我也不例外。而那些没经历过战争、没在战区待过的女人们大多头脑一热,然后就睡了……有些时候还需要点儿酒。这并不代表那些女人有多放荡,而是,你知道的,在那种地方,人的很多想法都被颠覆了,甚至包括性格,所以人也就会有很大的改变。”
搭档:“然后呢?睡完没有然后吗?”
他:“然后?没有然后。那些女人回到正常的世界只会把那一夜,也许是几夜当作一种经历,我们也一样。毕竟我们来自正常的世界,所以偶尔睡个把正常世界的女人也算是一种回归。至于今后,谁都清楚那不现实,没有姑娘会傻到那个程度。因为,毕竟,我,在这里,在地狱的边缘。而她们,在另一个空间,相差不止一个星系那么远,所以,大家都很明白。那一夜她们要的是幻想,而我,要的是回到现实。”
搭档点点头:“很深刻……那么,你婚姻的问题你父母不会过问吗?”
他:“有时候打电话会,我总是想办法胡扯点儿什么把这事儿带过去。”
搭档:“你不和他们住在一起?”
他:“大多数假期我都在华盛顿,有时会去看他们,但不多。因为他们通常会问很多关于我的个人问题或者别的我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的。”
搭档:“那你把老两口留在洛杉矶生活,他们会不会……”
他:“他们住的那区有很多情况差不多的中国人,甚至还能约到人一起去公园打太极拳。”
搭档:“嗯,那还好……你有结婚的打算吗?”
他:“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也许有那么一点点愿望,但想起来又不知所措。”
搭档:“为什么会不知所措?指面对女人还是情感?”
他:“不,我指的是面对婚后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生活中的那些问题,就好像我从来没在正常的世界生活过一样,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指日常生活的那些。每次在超市,也许是其他什么商店,我会纠结于几乎所有日用品。看着货架上每一类商品都有十几种、几十种甚至上百种我会茫然,我不知道该去怎么选择。因为在前线一切都是配置好的,这个打开是豆子,那个打开是蔬菜汤,下个是袜子味道的鸡肉……也许不是那么好吃,但你知道这时候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带给你必要的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热量,让你吃饱,这就够了。更关键的是你不必考虑太多,因为它已经在你面前了,不需要去费神做选择。但在和平的环境下,比方说巧克力,在战区我经常会啃一种大块的巧克力,它被设计得很不容易融化,你可以把它装在身上在太阳底下跑个几小时都没问题。但是回去后,超市里大部分巧克力很快就会烂成一坨,没法带着它们跑步,因为最后跑完当我需要补充热量的时候发现我只能喝它们了。可是,我做不到从那一整个货架的巧克力中找到我想要的,那些纷乱的色彩会让我不安,头晕眼花……更多生活中的细节都是这样,我束手无策,不会处理,也不会选择,所以就算是休假回去了,我也只好保持着在前线的习惯。”
搭档:“简单的?”
他:“是的,简单的,越简单越好。我住的地方基本没什么家具,一个用来放衣服的旅行箱,一张简易床,一些厨房电器,一部笔记本电脑。TV被一块布盖住后永远开着,剩下的都是健身器材。对了,还有一些色情杂志。就这么多了,能处理的就这么多,再多我会不知所措。”
搭档:“你似乎无法重新融入正常的生活……那么,公司不提供心理恢复方面的帮助吗?”
他:“你指心理医生?提供,我见过他们其中几个,白人,或者出生在北美的黄种人。他们总是说‘你要放松,你要慢慢放松自己。你要尝试着去接触异性,参加聚会,去教堂,等到你有了孩子之后你就OK,blablabla……’。他们教给我的方法没什么用,我试过。而且那些方法对我来说真的难以理解。也许那对纯粹的美国人很有效,因为他们很单纯,比我要单纯,他们相信超人,相信神奇女郎,相信自己能从邪恶的坏人手中拯救世界,可我不信。因为我不是生长在这个环境中,我没办法融入他们的聚会或者教堂,也没办法从旅行中得到缓解,更别提和某个女人去什么地方野餐了。我曾经努力想去试试看,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清醒地认识到,这里,北美,不是我的家,虽然我把父母安顿在这里了,但我对这里的适应甚至不如他们。我也不愿回国来,因为那些曾经的朋友已经不认同我了,对他们来说我是一个价值观甚至整个生命都和他们不同的异类……这样到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比较糟糕的状态:没地方可以去,而剩下来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地方了。我昨天说过,终于有一天我理解了加拿大人为什么选择回到战场,就是这样。于是我又再次回到前线,战区,阿富汗,还有后来的伊拉克,一次,又一次。我的合约续签,再续签,几年后我已经成了公司的资深雇员,甚至已经开始有其他公司来挖墙角,他们许诺的薪酬更高,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用钱去做些什么,因为我原本所期待的大多现在我认为不再需要了。我只好把钱给我的父母、家人,然后尽量简单地生活,这样我才不会混乱,不会头疼。但每当号角声吵到我无法入眠的时候,我就回到战区去,在那里我会睡得很好。当然,也许会被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枪声或者爆炸声吵醒,但我可以分辨出是安全的或者不安全的。安全的我就继续睡,不安全的我也知道该怎么应对,我会处理这些,远远胜于我去面对超市那庞大的货架和几百万种商品。也就是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其实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就可以了,但似乎知道得太晚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件只能生活在战场上,并且从那里找到存在感的东西,例如:武器。1911?MK?HK?M-14、16?[5]甚至RPG?反正除了那里之外,我再无他用。”
突然之间我们都沉默了。
“那……”等了一会儿后,我决定打破这种无声状态,“你亲身经历过战争吗?我是指战斗。”
他:“在阿富汗……四次?不,更多。正面冲突大约五次吧,我都记得。在伊拉克不止这个数。很多时候仅仅是遇到袭击了,并没打起来。”
我:“不还击吗?”
他:“我说过,首先,我们并非军方的战斗单位,绝大多数情况下优先考虑的是避免战斗,只有那种无法避免的、不干一仗无法脱身才会开打。再有,很多时候,我是说袭击,你都不知道子弹是从什么方向打来的。平白无故就那么一枪或者满满一个弹夹扫过来,打在你附近甚至擦过耳边。当你趴下、找好掩蔽你会发现在视野之内看不到任何人,即便趴上几个小时也一样。似乎那些偷袭你的武装分子打完后直接融化在空气里。有时候会更糟糕——假如对方是狙击手,那么很可能连枪声都听不到,直接身边的一个箱子或者沙土就‘砰’的一声碎掉或飞散开,或者某个人‘砰’地一下就支离破碎地倒在你身边,而你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愤怒。不过这种情况极少,更常见的还是前一种。”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正面交火是什么情况下吗?”
“那一次来得非常突然。”他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最初我们跟在一队换防美军车队后面,他们和我们要去的方向一致。当时在山区已经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快中午的时候,前面突然‘轰’地一下什么东西爆炸,声音不像是地雷,接着就是密集的枪声,听起来是在还击。因为前面的车队是美军,并且火力不弱,加上我们跟得又不紧,所以没逃,只是把车停在后面很远观察了下地形。那地段是个并不宽阔的狭长地带,道路两侧的山体是缓坡,植被也藏不住人,对方包围或者迂回到侧翼的可能性极低,我们就都很镇定。我说过,这种偷袭很常见,顺利的话一般来说加上安全确认也就半小时结束,最多一个小时,没必要过度紧张。那次是加拿大人开车,我在副驾,之外还有两个公司的雇员,其中一个新来的抓着枪缩在后座,脸色看上去像个涂了粉的日本歌舞伎。我们三个看到他紧张得忘记打开枪保险也就懒得理他,一人点上一支烟开始聊女人。加拿大人回味自己上过的某个女人有多风骚……呃,他离过两次婚。而那个老雇员吹自己睡过一百多个女人,我负责揭穿他们。突然加拿大人‘fuck!’了一句,然后一脚油门把车斜着冲向路边。因为太突然我没反应过来,连烟带手指都被惯性塞进了嘴里,后面两个伙计也差不多。车停下后还没等我骂,加拿大人已经抄起门边的步枪冲下去了。我知道出事儿了,挤到后座拉开一条门缝把两个雇员都塞了出去,之后抱着枪也滚下了车……呃,因为那辆车并不防弹,假如还在车里躲着反而容易成为目标被打成漏勺;加拿大人把车的位置停得很好,在一个凹地,无论在路前面或者后面都无法直接看到我们。出来后我看到加拿大人正趴在坑边向着我们来的方向张望,我爬过去问怎么了。他又‘fuck’了句然后告诉我后面有武装分子。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对方子弹就轰过来了。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成为射击目标,所以脑子有点儿乱。加拿大人举起枪连头也不抬地回敬了满满一个弹夹。我知道他这是在示威,告诉对方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也有武器。打完他头也不回地吼:‘弹药!fuck!弹药!’我先把自己的弹夹卸下来递给他,然后爬回车里把弹药都拖了出来。加拿大人蜷着身体看了看我们谁也没受伤后又冲我吼:‘fuck!步话机!fuck!要是他们冲过去那些大兵就被夹击了!’然后又是一串脏话……那次就是这么打起来的。”
搭档点点头:“你们交火了多久?”
他:“二十分钟?或许多一点儿,当时我对时间概念已经不是很清晰了。”
搭档:“那次,你……有击中谁吗?”
他笑着摇摇头:“说起来那也是我第一次以人为目标真枪实弹地射击,并且对方还会还击。这种情况完全不同于训练或者电子游戏以及打BB弹的战争游戏。因为,首先,那是游戏,你的伤亡只是一种假设,而不是真的。你可以按下一个键或者等下一轮就可以再次复活并且吸取上次的经验。但真实战争不同,你没有重来的机会,甚至很多时候你都没有去判断的机会,唯一可以依靠的是长期训练出的本能反应。刚开始的时候,你会认为自己所学到的没什么用——当然那是错觉,因为混乱会让你大脑也混乱,你会丧失掉很多正确的决策,而那决策正是你曾经学习来的大量经验所带来的,所以能否冷静下来才是重要的问题。比方说你的理智被那些混乱的枪声带走了,那么很可能接下来小命就被某颗子弹带走了,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更别提干掉对方。我记得在公司的一项统计中看到过一个数据,近二十年内美军参与的战争中,平均每两万发子弹才能干掉一个敌对战斗人员。听起来很不真实对吧?可这是真的。大多数情况下子弹都用于火力压制而不是直接命中。至于那次冲突我轰出去三四个弹夹,没有一发是经过瞄准的,只是找到大致方向后,‘砰砰砰砰’,打完。”
搭档:“冲突怎么结束的?”
他:“接到我们通告后,前面军方几辆车带着重火力掉头回来了,M-2加上其他一些什么一通喷,后面的武装分子就撤了。他们跑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一辆皮卡。接下来部队开始临时布防,找高地找更多隐蔽,呼叫空中火力支援。折腾几小时摆足了架势,但再也没有什么敌人来。于是,撤防,继续走。”
搭档:“就这么结束了?”
他:“就这么结束了,游击军和正规军就是这么打的。”
搭档:“死人了吗?”
他:“美军没有,伤了两个,临时包扎后等车队开到开阔一些的地方被直升机弄走了。”
搭档:“武装分子呢?”
他:“死了几个。安全后我们通过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辆车在烧。”
这时搭档突然转了话题:“你杀过人吗?”
他愣了一下,盯着搭档看了好久才开口:“你认为呢?”
搭档:“我认为你有。”
那一瞬间,我从“佣兵”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别的什么东西,非常复杂,很强烈但又难以猜测。
搭档:“没错吧?”
他缓缓地点点头。
搭档:“几次?或者说,几个?”
他恢复了平静:“我不会给你出示我前往地狱的通行证的。”
我记得这句话是加拿大人对他说的。
搭档:“是武装分子还是误伤的平民?”
他:“没有一个是平民。”
搭档点点头并快速地扫了我一眼。我也听懂了,这个答复也就是明确了他在战争中杀过不止一个人。
搭档:“是在被迫还击的情况下还是……”
他摇摇头打断搭档:“只可能是被迫交火还击的时候。因为即便是军方也不被允许胡乱射击,除非得到自由射击的命令。更何况我们是被定义为非战斗人员的公司雇员。”
搭档:“这种情况下需要承担什么吗?”
他:“如果是武装分子就不需要,假如是平民那后果会很糟。”
搭档:“我曾经看过一些报道,说美军在阿富汗还有伊拉克射杀平民,是真的吗?”
他想了想:“这种事情我不能准确告诉你是对的还是胡编的,因为我说过,很多时候你无法分辨哪些是平民,哪些是武装分子。通常武装分子和平民的区别就是是否持有武器,这也是唯一的标识。没有军装,没有狗牌[6],没有其他更多。所以一个看起来是平民的当地人很可能在下一秒端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AK[7]就把你轰了。我是说,这种事情很难讲到底是怎样。也许报道说的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或者是误会。但你要问我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不知道。”
搭档:“之后是什么感觉?”
他:“什么之后?”
搭档:“有过杀人的经历后。”
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看着我们身后或者更远的地方:“最初……是诧异,也许是别的,我说不好那是什么……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实的,有时候甚至会梦到那不是自己造成的。然后……然后我发觉越是在和平的环境中,越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记得一次休假我去了纽约,那天是在公园,阳光很好,很温暖,我看着草地上年轻的女孩在晒太阳,小孩子们在玩,还有很多情侣、老人散步,另外有一些人挂着耳机跑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都是安全的,没有任何问题。按理说我应该感受到的是舒适,但我发现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我停下,看了好一阵,明白了。因为眼前的这些就像是我在看一张照片、一幅画、一个电影画面,我和他们之间有一层看不到但是无法破坏掉的屏障,把我和这一切分割成两个空间,不在一个场景内。虽然我很清楚假如愿意我可以走过去触摸到他们,可那种‘我不存在于此’的感受非常强烈……越是平静安宁的环境中越是强烈。那是一种……我没办法说清,但愿你能明白,我已经在尽力解释这件事了。”
搭档:“这种感觉常有吗?”
他:“每一天。”
我们又都再次沉默了很久。
搭档回过神来后问:“是孤独感吗?”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大概吧……”
搭档:“所以,这种让你无法融入的感受,反过来又让你保持着一种独处的生活,甚至在情感上,是这样吗?”
他又想了想:“大概吧。”
搭档:“我记得一句话:能够独处的,不是神明就是野兽。”
他尴尬地笑了笑:“显然我是后一种。”
搭档:“那么,你的那些同事,公司的其他雇员也会这样吗?”
他:“我猜可能是吧,这一点我没办法确定。”
搭档:“没问过?”
他:“我们之间从不交流这些。记得在伊拉克绿区[8]的酒吧我曾经见过两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大兵说到关于杀人的问题。其中一个指责另一个是凶手,最后两人打起来了。那场面很壮观——两个吨位很大的大块头打在一起,几乎没人能拉开。之后两个人都哭了,最初指责的那个家伙不停地向另一个道歉,用拳头捶自己的头,而另一个看上去似乎已经崩溃了,号啕大哭。我们就默默地看着,谁也帮不上什么……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不会有什么交流。我知道一些和我一样的雇员回到北美后,虽然也有自己的家庭生活,虽然看起来也还好,但他们只是装作还好。只有重新回到战区他们才会松一口气,仿佛自己原本就属于那里,我也是这样。只有在那里才能放松下来……虽然离死亡很近……我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
搭档:“你说过你已经成为了一件武器,所以只有在那里才会有存在感。”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桌脚又重复了那句话:“大概吧。”
搭档:“那么,毕竟你在去战场前也有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你怎么看待原来的时候呢?”
他:“我想过这个问题……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像是回忆梦境的感觉,一模一样。”
搭档:“反而不真实?”
他默默地点点头。
搭档:“你想过什么时候结束这一切吗?”
他愣了几秒钟:“没有,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死在那里……大概……”
搭档:“你身边有同事死在阿富汗或者伊拉克吗?”
他:“有。”
搭档:“很多吗?”
他:“不多,毕竟我们不是士兵,所以伤亡率不高。”
搭档:“那个加拿大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那个浑蛋升职了,偶尔会来战区待上几天,平时都窝在北美某个办公室里,最初一年他看上去不是很好,我听说他曾经在酒吧喝醉后跟人干过几仗,具体为什么没说过,然后他花了大约8个月戒酒,现在胖得像头猪。”
搭档笑了:“听得出你们关系很好。在战区的时候,你还有其他很好的朋友吗?例如当地人?”
他突然停住所有动作,胳膊搭在桌子上,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脚下的地面。
搭档和我对视了一眼。
等了一会儿后搭档打破沉默:“是你提到过的那个翻译吗?”
“翻译?”他抬起头看着我们愣了一会儿,“不,不是。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孩子吗?那个骑着改装自行车,吓得尿裤子的孩子。”
搭档:“记得。”
他:“他从我这里学会一个英文单词。”
搭档:“哪个?”
他:“Friend(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