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在上岛前我的确和他有过争吵,但这不代表就是我杀了他。而且……”那个戴着眼镜、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停顿了一下并且加重了语气,“而且昨天晚上单独行动的人不止我一个吧?即便不是单独行动,那也不能排除有两个人合谋杀了他的可能性。”看上去他似乎正处于暴怒的边缘,脖子还有额头都暴起了淡蓝色的血管,高高挽起的衬衫袖子干脆就给人一种即将动武的感觉。
坐在他不远处,一个留着短发、皮肤偏黑、看上去很厉害的年轻女孩针锋相对地反驳:“你说得对,但是一开始我就说了,我并没有平白无故瞎猜!我觉得从推理角度看首先要注重的是动机。这个才是根源问题。你可以说我们中的某个人杀了他,但是,动机呢?”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几乎是在咆哮:“你推理小说和电影看多了吧?我和他争吵大家可都看见了,我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还去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报复吗?那岂不就等同于我宣布自己嫌疑最大吗?再说了,那我还可以认为有人对我不满而杀了他,然后故意利用我和他之间大家有目共睹的矛盾来栽赃我呢!”
短发女孩神经质地甩了下短发,嘴角带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栽赃不栽赃我不知道,也许有人就这么蠢呢?”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猛地跳了起来:“我他妈抽你!”
几乎所有人都立刻起身拦住那个中年男人,而短发女孩也起身怒视着被挡在人群之中的中年男人,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二十分钟前,除了身边的未婚妻——张岚以外,我根本没见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实际上,到现在我都没记全他们的名字,更别提搞清楚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在几天前来到这里——某个早已被忘记名字的、荒无人烟的弃岛。而且就在昨天,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被杀了,不知道是被谁杀的——这就是他们目前争吵的原因。现在,被害者的尸体停在隔壁的小房间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戴着眼镜微胖的中年男人好像叫罗瞻。他说话的口气和举止像是机关单位里的公务员;而那个跟他针锋相对的黑瘦短发女孩叫李晓亮,听口音应该是北方人;至于现在正站在两人中间劝阻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光头老头自称黄海,是这些人之中岁数最大的一位。虽然他时常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是我总觉得那双三角眼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还有,他说话时那莫名其妙的口音让人分不清他是什么地方的人——这很奇怪,明明有着某种标志性的口音,但你就是无法分辨那是出自什么地方,以至于让我有一种“他在故意掩盖某种口音”的感觉……不过黄海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了。当然,这是我胡乱猜测的。而剩下的那四男一女我根本就没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看着眼前的争吵,我突然有一种穿越感,仿佛这一切不是真实的,而是来自某部电影,某本小说,某个游戏剧情——总之,离我很遥远,不止一个银河系的距离那么远——这事儿和我无关。
至于那具尸体,我不想、也没兴趣去看,更别提什么推测凶手了——我很讨厌那种封闭环境下大家一个一个死去的推理电影或者推理小说。说实话,我觉得那些电影和小说的剧情看起来烂透了。
我把视线从眼前那群争吵的人当中移开,抬头看了看这个破旧的地方:这是一座教堂的礼拜厅。
“你上到这里来,我要指示给你,这些是以后必须要发生的事。”
——《圣经·默示录》:天庭的异象
不安
中国大陆的南海岸线附近,散落着一些零星的岛屿。这些岛上一度有过居民,但是因为交通闭塞,它们大多逐渐被荒弃了,到如今有些岛屿甚至已经被人忘记了名字。
现在,我就身处在这样一个被忘记了名字的岛上。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刚刚提过的十个人。确切地说,是九个活人,一个死人。
大约一小时前,当我离开简陋的小码头,顺着依稀可辨的小路穿越一片茂密树林的时候,我就看到那座教堂了。这不仅缘于教堂钟楼那残破高耸的尖顶,更缘于与周围环境相比,这个教堂的存在显得极不协调——在中国南海某个被忘记了名字的荒芜小岛上,在树林深处,在一个几乎被灌木杂草淹没的废弃小渔村旁边,居然有着一座西洋风格的教堂!这难道不够醒目吗?在东南沿海这也许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我知道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有不少西方传教士搭商船来过这里,并且建造了许多这样的尖顶建筑。但是对一个生长在北方的我来说,这座教堂的出现看上去多多少少有点儿不可思议,因为它显得太突兀了,仿佛在满满一大笼屉热腾腾的包子中插了一根生日蜡烛那样古怪。不过也正是那醒目的教堂尖顶,让我无须靠任何人指引,就能毫无差错地径直走向那里。
在穿过废弃渔村的时候,我看到村里有很多破败的草房。大部分草房大概在很早以前就坍塌了,只剩下些长满杂草灌木、遍布灰尘的残垣断壁。仅存的那几栋破烂建筑也是勉强矗立着,看上去仿佛会随时轰然而倒。相比之下,那灰黑色石块砌造而成的教堂——哪怕再四面透风、残破不堪——也毋庸置疑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它看上去短时间内不会坍塌。所以很明显,如果我没找错地方的话,也就只有那里才能勉强算个栖身之地。
果然,在我走进教堂礼拜厅的那一刻,我见到了这群人,这其中包括打电话向我求助的张岚——她是我的未婚妻——而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争吵的声音似乎慢慢减弱了,我回过神来,李晓亮和罗瞻的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而那个叫黄海的老头此时正在说着什么。
“……我们现在这么争其实没什么意思。晓亮,假如有人仅仅通过推测就这样来指责你,你也会不高兴的。”黄海又转过头看着罗瞻:“李晓亮就是说说而已,你应该能理解。现在大家情绪都有些不稳定,她岁数又小,还是个女孩,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这都不重要。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那个东西,我们在这里都好几天了,谁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对吧?要不,我们分享下?”说着黄海又挂出他那似是而非的假笑看着其他人。
每个人都是沉默的。
我觉得黄海刚刚那番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仿佛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存在,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是朦胧的感觉而已。
自打见到这群人,我就觉得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但它的确存在,我能感觉到。我是说,我真的能感觉到!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我不会认为自己身处亚热带的一座小岛,而是在一处充斥着毒蛇与猛兽的丛林。因为那种如影随形的危险感始终莫名其妙地笼罩着我。但是,我却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带吃的来了吗?”站在我身边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张岚捅了捅我,小声地问。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急忙从身后的登山包中翻找出一袋切片面包递给她,她接过去后带着一种急不可待的表情匆匆撕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认识她快两年了,从未见过她这样吃东西——仿佛饿了好几天。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饕餮相我很心疼,于是赶紧继续从包里往外拿别的食物递给她,张岚默不作声地挑了几样接过去后,用手势制止我继续往外拿的举动。
“要给其他人吗?”我低声问了一句。
她摇了摇头并且指了指嘴,我看到她嘴里被面包填得满满的。
我抓着瓶矿泉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没吭声,用眼神表明: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这时身后有人开口说话了。
“我们这些天几乎把这座教堂翻遍了,我相信到昨天为止,大家都没有任何发现,否则找到的人肯定走了。但是,昨天有人被杀了,是不是意味着有什么线索?也许李晓亮的看法是对的,找到那个凶手就找到线索了。”
说话的是一个站在角落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七八岁,瘦高。他那条蓝色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不知道怎么搞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弄得破破烂烂的,仿佛在灌木丛里爬行了很久似的。他身后地上放了一个同样破烂不堪的巨大背包。
“不见得。”罗瞻推了一下眼镜缓缓地说道,“如果有什么线索的话,那恐怕今天上午就已经见分晓了,到现在还没有人离开就证明昨晚有人被杀跟那个东西无关,也许是别的原因。”
“例如说,曾经的争吵?”李晓亮带着嘲讽口吻远远地抛出一句。
“晓亮!你……”黄海用夸张的长者语气制止了这种挑衅。
罗瞻冷冷地看了一眼李晓亮,并没和她针锋相对:“仔细想想看,假如有人找到了,他还会待在这里吗?如果是我,我肯定就走了。因为在座的人都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既然找到了,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被抢走的可能性。所以,假如杀人是为了拿到那个东西,那么凶手现在绝对不会还坐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
衣着破烂的瘦高年轻人懒懒地靠着自己的背包坐了下来:“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想强调下,我刚刚说的并不是凶手已经找到了那个东西,只是找到了某种线索而已。所以,凶手只好继续留在这里,对吗?”说着他看向身边不远处坐着的一个漂亮女人。
“也许吧……我不知道……”那个漂亮女人用一种懒懒的腔调回应着。看起来她是一个长期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因为即便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她依旧习惯性地化着淡妆,脸上还带着某种程度的故作矜持。
“……我们之中有个杀人凶手,这让人觉得没有安全感。要我说最好还是趁早找到那个凶手,否则我真快待不下去了。”说着为了表示不安,她还挪了挪垫在身下的那张报纸。
在座的人互相看了看,都再次陷入了沉默。
对于他们说的这些我很费解,于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张岚,不过她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低声反问道:“怎么了?”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呢?”我问。
张岚看着我没说话。
突然间气氛仿佛变得有些异样,我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我。从他们的表情上能明显地看出没人支持我的建议——虽然他们都没说话。并且那些冷漠的目光中还透露出一个信息:他们会阻止我报警。
我愣了好一阵后,一股阴冷的感觉顺着脊背慢慢爬了上来,因为我听懂了刚才那个叫黄海的人所说的:“……不管怎么说,这都不重要……”
有人原因不明地死了都不重要,那么,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两天前
午间的阳光温和地从舷窗照了进来,窗外的云层反射出一种暧昧的暖色调,大部分乘客都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除了飞机发动机轻微的嗡嗡声,整个机舱里很安静。
虽然我昨晚没睡好,但此时却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因为焦虑和不安始终笼罩着我,使我根本没办法平静下来。
也许是我在座位上的动作太大了,坐在身边的那位乘客略带不满地扫了这边一眼,把身体扭向另一侧。我犹豫了一下,放弃了道歉的念头,暗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把头靠在椅背上,但脑子里却依旧是一团混乱。
前几天,张岚——我的未婚妻告诉我她要出差,然后没让我去机场送她就走了。不过这没什么奇怪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从认识她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她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最初在某次聚会上同学把她介绍给我,说实话,我没对自己抱什么希望——虽然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因为我这种相貌平平、没有背景、没有显赫身世、没什么才华,甚至说话都不多的男人是很难引起女人注意的。老实讲,我真的不清楚为什么大家都在讨论“剩女”现象,实际上据我所知,像我这种“剩男”的数量远远多于“剩女”。而张岚的长相虽然称不上惊艳,但至少也算中等偏上。她天生一头深褐色的头发,那种充满诱惑的颜色是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甚至为此不惜花大价钱去理发店让造型师们调出那个颜色。但无论造型师们怎么努力,实际上染完的效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看起来非常生涩,还很假。这跟张岚那天生的发色完全没法比。她的眼睛很亮,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很生动。而精致的鼻子下面那紧紧抿着的嘴又带出一丝疏远的味道,再加上她尖尖的下巴,使她乍看起来像那种严厉的女人。但是很奇妙的是,她的动作和表情所带出来的个性与气质既让人望而却步,又令她显得更有吸引力。因此我猜她身边不缺男人。
令人意外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居然和她慢慢地发展成了情侣。直到某天我借着酒劲半真半假地向她求婚,她淡淡笑了一下后还真就点头表示同意了。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只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不过在酒精消退后我很清楚,即便我们结婚,想要她小鸟依人或者夫唱妇随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从未展示出温婉的一面——至少我没见过。而且从这两年与她的接触来看,以后也不大可能。不过没关系,我明白一个人想要得到自己所喜爱的就必定要付出某种代价。所以对于她那鲜明的个性,我毫无怨言地选择了忍让。
这两年,像出差这种事情,她基本是随便打个招呼就走了。一直如此,我也习惯了。不过她的这趟出差似乎有些古怪,我能感觉到。我知道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玄乎,但我真的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而且在她离开后,她的手机根本打不进去,一直都是“不在服务区”,发了短信她也不回……必须承认,这让我有些不安并且开始胡思乱想。
昨天下午,就在我纠结是不是要向她同事打听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她完全无视我的追问,只是匆忙地在电话那头告诉我:“尽快动身,来找我,我遇到了点儿麻烦。”接着就说了一串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地名——那是她要我去找她的路线。就在我手忙脚乱找笔记本记下这些的时候,她补充道:“对了,周启阳,你要带吃的东西来,还有水。不要带很麻烦的那种食物,要保鲜装的、即食的,而且量要大,要保证我们两个人能吃五六天,水也是。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带防潮和防寒的野外用具,不要睡袋,防潮布也可以,我不方便……你尽快来……我会……他们……忘了……手电筒……”在一阵嘈杂声后,还没等我追问下去,电话已经断掉了。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情绪有点儿失控,疯狂地立刻回拨了许多遍,而听筒那边反馈来的信息是:不在服务区。在攥着手机愣了很久后,某种莫名的恐慌就好像冲破堤坝的洪水那样涌了过来,虽然我并不清楚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经过短暂的混乱和盲目,我清醒了过来,然后立刻开始在网上查找那串地名。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按照张岚给的路线和地名,我查出了她要我去的地方——中国南海岸线外的一座小岛。
不过那个岛在地图上连个名字都没有,标注它的只是一串冷冰冰的数字编号。
飞机一阵轻微的晃动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窗外那一成不变的云层让人感到无比烦躁,于是在邻座乘客充满抱怨的注视下,我起身去了机舱另一头的洗手间。
关上门后,我站在洗手台前双手撑着台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家伙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有着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头发有些凌乱,眼中满是疲惫……鼻梁还算坚挺,而薄嘴唇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紧紧地抿着。
我无力地把手举到脸前,透过手指缝,我看到镜中的那个男人也用手遮挡着半边脸,从手指缝里窥探着。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们同时把手缓缓地垂下。无意中,无名指和中指碰到了左侧的脸颊,我猛地回过神来,脸颊像被电击一样抽搐了下。镜中的那个家伙似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周启阳,你连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了吗?
当航班到达目的地后,我没有时间去体会所谓“陌生城市的感受”,而是冲出机场赶往市区,利用最短的时间通过手机查找后,开始了奔波、采购——采购大量的水和食物、野外防潮用具……当然,在这之前还需要去买一个能塞下全部东西的巨大登山包。
在超市门口,把那几乎满满一购物车的食品和瓶装水等东西依次塞进包里,我完全不在乎周围那些人好奇的眼神,只是担心张岚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以及她能不能坚持到我出现。想到这些,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情绪,那是我活到现在都未曾拥有过的感觉——责任感:我的出现,将会是另一个人生存的希望——虽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就像我想的那样。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终于赶上了开往郊区的一辆长途车,并疲惫地瘫坐在后排座椅上昏昏欲睡——这个下午实在是太累了。那些野外用具真的很难找,为此我几乎跑遍了这个陌生的城市的每个角落——我拿着那份清单就像疯子一样四处奔波,不停地往那个大得惊人的登山包里塞东西,直到把它装满,直到我几乎背不动……然后我登上了这辆开往远郊的长途车。
随着车子的颠簸,我勉强睁开双眼,蒙眬间观察了下车窗外的景色,看上去似乎已经在远郊的公路上了……如果没记错路线的话,明天令我痛苦的将是交通。我查过了,几乎没有路通往那个多年前就已经废弃的海岛,而且就算我到了那片离岛最近的海岸线,恐怕连个码头也不会有。所以,如果网上查来的资料没错的话,我很可能需要去偏南十几公里的海岸附近找到某些村落,并且雇人或者租船才能到达岛上……想到这些我有些恼火,因为我不理解张岚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也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我很快就要知道了。
那个背影仿佛是张岚,她背对着我远远地站在一处码头的尽头,更远处则是茫茫一片灰暗,除了一条模糊的海平线之外,看不到天空,只有无尽的阴霾。我边向她跑边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是无论我怎么跑、怎么喊,距离还是那么远,而且她似乎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依然背对着我远远地看着什么。这时一阵狂暴的风呼啸着从我身后兜了过来,夹带着哀号一样的声音以惊人的速度冲到断桥尽头,瞬间将如一张纸那样单薄的她撕成了碎片。之后,码头上一片空荡……但我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跑到了空荡荡的码头,但这里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我茫然地四下看着,发现码头下面的海水不是蓝色,而是淡淡的黑色。在水面之下有许多张若隐若现的人脸,每一张脸似乎都是我认识的人,可我却分辨不出他们是谁。这时身后传来谁的呼喊声。我回过头,一个朦胧的影子远远地向我跑来。紧跟着,一阵灰色的风暴从那个人身后突然出现,飞快地掠过他向我席卷而来……那巨大的恐惧感瞬间紧紧地把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一片昏暗中我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强烈的四肢痉挛让我从梦中惊醒,我猛地坐起来,惊魂未定地环顾着四周。窗外极其微弱的晨曦照在墙壁上的斑驳和各种奇形怪状的污渍,使得整个墙面像是一大幅诡异的抽象画。薄薄的墙壁那边传来其他住客的鼾声、翻身时旧木床嘎嘎吱吱的响声,空气中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这个灰暗而陈旧的房间属于一间破旧的小旅店——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半夜下了车后投宿的地方。
我松了口气,擦去头上的汗水,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平缓下来,然后重重地倒在同样散发着霉味的枕头上。
也许是昨天太累了,躺下没几分钟,我的意识便再度模糊,蒙眬中我想到一个问题:张岚要我带大量的食物和水做什么?难道不是要我救她走,而是要我留下来陪着她完成什么事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是什么事?
两天后。
我坐在一辆几乎散架的柴油车的后斗里,整个身体随着土路路面的起伏不停上下颠簸着,而车斗里的其他东西——一些金属管子和容器也都以同样的频率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听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我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也就是在此时我才终于明白,孤身去偏远的地方旅游根本不是狗屁小说中描述的什么活见鬼的浪漫,而是艰辛。
这短短一天多时间里,我换乘了大大小小各种奇形怪状的交通工具,甚至还步行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但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在现如今交通已经这么发达的时代,我居然花了两天的时间还没到达她身边!甚至还是在同一个国家内!而且这期间我几乎一有空就打她的移动电话但是从未拨通过,似乎她永远不在服务区……我要去的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正当我坐在颠簸的车斗里胡乱猜测的时候,风带来一阵似有似无的海腥味。越过驾驶顶棚我能远远地看到前方有一片零零星星的低矮建筑,想必那就是我要找的村子——芒吉村。如果沿途得到的信息无误的话,只有这个村的村民才知道如何到达我想去的那个无名岛。因为芒吉村的部分村民就是当年从岛上迁移到大陆的渔民后裔。哦,还有,那个早已被人忘记了名字的小岛叫黑水洲。
当我出现在村里的时候,我的那身装束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很多村民的目光。确切地说,应该是我那个巨大的背包吸引了很多村民的目光。以至于还没等我问,就有人操着生涩的普通话问我是来做什么的。通过简短的交谈,我从他们口中得到了一个令我欣喜的消息:几天前有一些自称海洋科学考察队的人也来过这里,并且租用了船去了某个岛。不过,似乎没人能说清到底是去了哪个岛。我花了好一阵时间才搞清楚,带那些人去租船的某个船家知道得更详细些,于是我顺着村民指引的方向,沿着一大片白得晃眼的盐田走了很远,找到了一栋窝棚一样的简陋房屋。
我花了好一阵子说明我的来意后,那个黑瘦的中年汉子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并告诉我:租船可以,需要付押金,还有每天的租金,而且不接受任何还价。可以的话就带我去找船。
从他的口气我就能判断出他不是在和我商量——根本没什么商量余地。实际上,快到芒吉村的时候我就被告知,只有芒吉村的人才认识那个岛;也就是说,在租船这件事上,我没有选择。
在得到确认后,那个中年汉子满意地带着我去了不远处一个简陋的浮木码头,登上了一艘柴油味很重的小渔船,而后驶向大海。
“呃……你带我去黑水洲?”我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他眯着眼看着前方,头也不回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带你去租船。”稍微停了下后他主动问我:“你们都是来考察水流和气候的?”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回过头再次仔细地打量着我:“你和前几天那些人不是一起的?”
我告诉他自己是来送东西的,其他并不知道太多。黑瘦的中年汉子“哦”了一声再也没多问,看得出他并不相信——我也没指望他信。
船行驶了半个小时后,前方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很小的岛。驶向那个岛又花去了半个多小时。这时我想到某本书上曾经提过:在空旷的地区即便能看到远处的建筑或者标志物,也不代表你很快就能到达那里。因为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那个视点目标很可能离你有十几甚至几十公里远。
严格地讲,这应该是一个礁岛——面积最多也就两平方公里。船围着礁岛绕了半圈后,停靠在一处简陋的木码头边,那里还拴着好几艘更小一号的、散发着更浓烈柴油味的船。我猜这就是渔民们常说的小舢板。中年汉子停好船后要我在码头等一下(如果这也算码头的话),说着向远处一个仿佛是临时性的,用粗木、塑料膜、防水布搭建的小棚子走去。而我充满质疑地审视了那些小舢板,毫无疑问,我付的押金足够买下两艘这种“船”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载我来的男人带来个同样黑瘦的家伙。看上去这两个人似乎是兄弟,他们很像——也许是错觉,大概是因为他们皮肤都很黑的缘故吧,所以我觉得渔民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见到其中一个人,那么其他人都仿佛见过似的。
接下来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在他们俩的指导下学会了怎么摆弄那艘“独木舟”——那比我想的要难得多。
“现在没啥问题了,你去吧!看到这个印子没?”带我来的那个中年汉子指着船头一个肮脏简陋的小罗盘告诉我,“开起来让这根红针对着它,一会儿你就见到那个岛子了。”
我仔细分辨着那个模糊不清的刻度,又抬头看了看远方的海面,什么都没有。
“现在啥也看不到,那个岛子也不大,不过比这里大些,就是那边没鱼,所以渔家不往那里跑。”黑瘦汉子看出我的畏惧,于是就安慰我,“你去吧,穿着救生衣,按照我教你的,遇到侧风就转向,顺风、逆风都能跑,不要横着舟子对着风,不然就不好搞了,舟子会被吹翻的。航向偏一点儿没关系的,风小了再正回来……你的油够跑两个来回了。万一有事儿,记得打电话向我求救,记住我号码了吗?”说着他踢了踢船尾的发动机,纵身跳到另一艘系在“码头”的船上去了。
我不假思索地背出了他的手机号码。
“嗯,就这样了,你去吧。”黑瘦的汉子咧开嘴笑了。
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双手牢牢地抓在方向盘上,把一个磨得油亮的小塑料开关推了上去。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
仔细按照罗盘上的刻度调整好方向后,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汉子此时正喜笑颜开地数着钱。我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把心一横,加速向着目前只存在于刻度盘上的黑水洲驶去。
开了很久,我又回头看去,租船的那个岛已经变成了身后海平面上一个模糊的黑点。我又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没有信号。虽然此时海面风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我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慌和畏惧,甚至都能在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噪声中听到自己心跳的轰鸣。
“镇定!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驾驶船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边安慰着自己边调整着身体的平衡,然后小心翼翼地回身从背包侧网中拽出水瓶,喝了几大口水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时,左前方的海平面上似乎隐隐地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擦去额头的汗水,仔细确认了下罗盘上的刻度——正对那个黑点的方向,看起来就是那里。我想,我很快就要见到我的未婚妻了。
然而此时我的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担忧和不安。
理由
在那场莫名的争吵结束后,整个下午我都在认真地听着他们话里有话的闲谈。
每一句,我都能听出这些人彼此间都在互相试探、打听着什么,但是谁也不点透核心问题。所以,即便听了几个小时,我还是没有搞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我能确定他们都在找某种东西,只是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找到。
张岚并没参与到这些人遮遮掩掩的谈话中,而是用一种疯狂的速度吃了很多东西,然后坐在我旁边,靠着那个巨大的登山包沉沉地睡了。我猜她这些天不但没怎么吃东西,很可能也没睡好——或者根本没睡。因为下午当我出现在教堂门口时,她不是惊喜而是疲惫不堪。同时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之前精神紧张了很久——对于这点我不认为她是在担心我,而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随着天色逐渐黑下来,我明白了为什么要带防潮和保暖的物品。这个岛上的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的气温还算符合6月的温度,但是等太阳一落山,气温几乎是飞快地下降,此时只穿单衣的话恐怕会冻得瑟瑟发抖。在我往身上套衣服的时候,那些人找来一些干树杈和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破木板,在很短的时间内生起了像模像样的篝火——想必他们每晚都是这么做的,因为整个生火的过程安静、迅速、熟练。
看着篝火的火苗慢慢稳定后,每个人似乎都松了口气,而且彼此间的防范和谨慎也相对消退了很多。至少大家不再拐弯抹角地拼命想从别人那里打听出什么。
我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
“也许这件事并不像传闻说的那么简单,可能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里面。”一个四肢粗壮、留着花白平头、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怔怔地看着跳动的火焰,喃喃自语般地说了这么一句。没人搭腔,大家都凝视着火堆并且各自想着心事。那个粗壮的男人抬起手挠了挠头,仿佛为了掩饰无人搭腔的尴尬——我记得他叫陈平。
虽然此时气温已经很低了,但陈平依旧高高地挽着长袖T恤的袖口,露出胳膊上一块块结实的肌肉。想必这个人平时一定很喜欢运动,并且保养得很好。因为他看上去虽然很健壮,但皮肤并不粗糙,正相反,很细腻。而且我留意到他手腕上戴着的那块运动型腕表,价格不菲。
过了一会儿,马小田——就是那个穿着破烂衬衫和牛仔裤的年轻男人——磨磨蹭蹭地掏出香烟后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能有什么隐情?大不了被骗了呗!不过既然都来了这么久了,我还是想多找几天,不能说把这里翻遍,但是也得仔细确认下……毕竟那个太诱人了。”说着他把用来点烟的那根木棍重新扔回了火堆。
“如果是真的,并且找到了,你们今后打算做什么?”黄海摸了摸光头,带着他招牌式的假笑环视着大家。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从角落里传来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我……不想上学了。”
我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他看上去似乎有些腼腆、胆怯,因为整个下午他基本上都躲在某个角落并且把自己那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
“我不喜欢我的学校和老师,还有同学……”他看到我把头转向他的时候,斯文地推了推眼镜并且友好地对我挤出一个笑容。
“昭辉呢?昭辉想得到什么?”很显然,马小田对那个男孩所说的没什么兴趣,而是带着讨好的表情去问那个化淡妆的漂亮女人——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漂亮女人叫张昭辉。
张昭辉坐在离火堆很近的地方,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凝视着火堆摇了摇头,表示她现在不想说话。
“罗瞻?”马小田玩弄着手上的烟又转向罗瞻。
“不知道,先确认这个是真的再说吧,我都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了。”罗瞻一脸疲惫的神态。
“说实话我也有点儿怀疑这可能是个恶作剧。”
我隔着火堆看着对罗瞻表示赞同的那个胖子,他叫什么来着?我始终没能记住他的名字。也许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凶恶:一副肥胖的五短身材、满脸的横肉、留着看起来脏兮兮的络腮胡子,还总是戴着一顶被撑得变了形的棒球帽,衣着看起来也同样脏兮兮的。他身上的那种脏仿佛是某种油腻,像刚从小饭馆厨房出来似的。还有,他的举止很粗鲁……假如要我来猜谁是那个所谓的杀人凶手,不负责任地说,我首先会怀疑他——长得就是一副反派人物的样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张岚醒了。她缓慢地把身体坐直一点儿,平静地接了一句:“怀疑的人尽管走好了。”说着用力把我盖在她身上的那件外套裹紧了一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火堆,“我不会走的。”
“嗯,看出来了,你的确没有走的打算,否则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一脸悠闲。”李晓亮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袋饼干,用力撕开包装,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俩。
我发现这个女孩的确很讨人厌,她总是话里有话,总是习惯于用讥讽的语气来表达什么。而且她那股自鸣得意的劲儿好像全世界除了她自己之外都是傻瓜、恶棍、卑鄙的坏人,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是完美的。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会为自己的圣洁竖立什么纪念碑或者雕像。我实在不明白李晓亮哪儿来的那种自信,凭什么那么自信——她长得并不好看。
张岚连看都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一笑,看来她也不喜欢李晓亮。
这时,一直盯着火堆出神的张昭辉撩了下前额的头发,叹了口气说道:“最初我以为就我这么傻呢,跑到这里来找。没想到……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这么多人……”
在座的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默默点了点头,再也没人打算说点儿什么了。整个礼拜厅里除了火苗噼啪作响的声音,一片沉寂,沮丧的气息快速地在每个人之间传递着。
我实在忍不住了,侧头看着张岚皱了下眉——她应该能看懂我的意思,而且我觉得自己已经忍耐得足够久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人到底都在说些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岚的确懂了,她咬着嘴唇看了我一会儿,缓缓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用不紧不慢的腔调说:“还是没睡够,我想我们该去休息了……借个火儿啊,后面太黑了。”说着她起身从火堆中抽走一根较为粗大的火把,然后转头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吃力地背起那个巨大的登山包跟上她。
张岚带着我径直向最里面的神坛左边走去,那里有扇破旧的木门。
即便没回头我也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们,带着某种敌意注视着我们。
我对宗教建筑没有什么研究,只知道教堂的礼拜厅大多数是细长十字架形状,而关于其他从属建筑到底是什么格局,我一无所知。所以看着张岚要带我去的那扇门,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记得他们说尸体停在隔壁,她不会打算去那里吧?我不想看到那具尸体。
随着她拉开那扇早已腐朽如烂纸般的木门,门外呈现出的景象总算让我松了口气:是个庭院。
庭院位于礼拜厅的正后方,石块垒成的院墙早就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不过依旧能看出是个长方形的庭院。庭院中间原本可能有个木质的小回廊……嗯……也许是个小花园或者露天礼拜坛,但是由于长期日晒雨淋,已经看不出原先到底是什么了,只有一大堆烂木头歪歪斜斜地堆在那里。庭院的左手边凸出一小块,那里有个连门框都没有了的石头拱门。
张岚走到那堆东倒西歪的烂木头边上,仔细地从中挑拣了一些抱着,然后轻车熟路地带着我穿过院侧的那扇拱门。在经过了一条窄小的夹道后,来到另一处略小些的庭院。
从四周残破的围墙看,这里原本也应该是长方形的,整个院子里长满了高至膝盖的杂草。不过院中心的空地上原本应该是空旷的,因为没有任何坍塌的建筑废料堆在那里。而在院子的另一头有一排半坍塌状的屋子,由于常年无人照看,那排屋子和村里的草房一样,早已残破不堪,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黑洞洞的门窗口了。
跟着张岚进了某个充满青草味的破屋子后,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借着火把的光亮找到一块相对干燥的地面,并把背包放好,然后忙着帮她用抱来的那几块木头在窗口下生起了一个小火堆。
当最初的那阵浓烟散去、木头开始伴随着噼啪声渐渐烧起来后,我们面对面地半蹲在火堆旁。我环视了一下这个地方:整个房间除了湿漉漉的石板就是乱七八糟的石块,而缝隙中到处都是茂盛的野草……看起来这里潮气很重。难道她今天打算睡在这种环境中?说实话,我本来做的最坏打算是裹着防水布睡在稻草堆一类的地方。不过看样子在这个岛上稻草堆应该属于奢侈品。
“呃……我们今晚住在这里?”
张岚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稍微起了下身,神经质地扫了一眼窗外后才重新半蹲下来,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而且还有点儿不高兴。不过别担心,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舔了舔嘴唇,等着她继续下去。
“说吧,你最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这些人都是谁?”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不过刚刚提到的这两点却是我最想知道的。
张岚随手拔了一根长长的草叶在手指上绕着,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沉吟了几秒钟后她仰起脸,表情很严肃:“也许,我说出来你会不屑一顾,或者干脆不相信。不过在你质疑我所说的之前,先让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我还能怎么做?只能点了点头。
“我简单地说吧。在这个世上,有一本书……”她皱着眉凝视着我,“得到那本书的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知道这听起来似乎很蠢、很幼稚,但是我之所以还是跑到这里来找那本书,是因为我查到了足够多的线索和各种资料,证明确有其事。最开始,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但在见到那些人之后我就知道,那本书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又大了许多;至于外面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和我一样:得到那本书。”她停了一下,把手里那个卷成圆圈的草叶扔进火堆。
它被高温烘烤后逐渐枯萎,又一点一点地被火焰吞噬掉。
“你的两个问题我都回答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承认,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未婚妻,但是我大体上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她的个性强了一些,也许她还没学会对我温婉,也许她并不如我所渴望的那么小鸟依人,但是她绝不是一个妄想症患者,也不是满脑子古怪想法的人,她甚至对科幻小说、电影和神怪漫画都没有丝毫兴趣。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荒岛的破旧废墟中她却告诉我:这世上有一本书,能改变人的命运……这让我脑子有点儿混乱。如果这些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我根本不会去想那到底是真的还是胡说八道——因为根本不需要多想。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这点不容置疑。迄今为止,我没见过超人,没见过蝙蝠侠,没见过飞碟,没见过特异功能,没见过什么古怪的天象,也没见过僵尸在街上游荡,一次都没有。所以,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那些都是不真实的,至少,离我很遥远。也因此,虽然我始终很无奈地忍受着平凡所带来的平静、平和以及乏味,但是我觉得这很好,因为大家都这样,所以我很安心。可突然间,有人告诉我这世上有超出我理解的东西存在——一本什么活见鬼的书,并且还深信不疑地跑到这种荒凉的小岛上来寻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我的未婚妻。
张岚歪着头看着我:“你……还好吧?”想必她在我脸上看到了从未见到过的表情,我猜那应该是某种纠结和混乱的表情。
“还好……”我叹了口气,“好吧,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那本书应该是黑色封皮的羊皮书。据说,得到它后,在某一页印上自己的掌纹,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简单说,就是这样。”她盯着火苗的跳动,一点一点地啃咬着下唇剥离起来的死皮。
突然间我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做梦。不过我还是很快稳定了情绪继续问下去:“那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件事的?”
“网上。”她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但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个让人崩溃的说法。
“你……真的信?”
张岚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我:“为什么不信?”
“我……”她的反问让我一时间有点儿混乱。实际上,这几分钟里我的思维一直都很混乱。“反正……反正我觉得网上说的东西不可信……”恐怕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别的谣言或者传说都无所谓,但是这个是真的。我查过,真的有这么一本书。如果你觉得这件事很搞笑,你可以天亮就回去,吃的和水留给我就成。”她继续低下头痴痴地看着跳动的火苗。
和她在一起快两年了,我懂她这句话的含义:没有选择。
我知道,很可能有人会说我太软弱、太窝囊,对于这个看法我不想争辩,也没兴趣争辩。首先,我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再者,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克星,但不见得每个人都能遇到自己的那个克星。而我,却遇到了。
“好吧,我陪着你。”经过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后,我用长叹了一口气的方式表示出对她任性的宽容态度。不过既然是为这个没头没脑的什么传说留下来(我倒宁愿这是个谣言),我想自己还是有权利知道得更多些,于是问道:“那本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得到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是谁留下来的书?是佛经吗?或者别的什么?”
“不,不是佛经……把防水布给我,这地方的潮气搞得我浑身酸疼。”看样子她也放松下来了,并且恢复到了我们彼此间惯有的对话语气。
铺好防水布后她盘着腿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本书叫《黑暗默示录》,据说已经传了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有的这本书不知道,我也没查到……你知道《默示录》吗?”
我摇了摇头。
“据说《默示录》是上帝启示耶稣的,让他将以后必定会发生的那些事情指示给他的仆从。于是耶稣就派遣先知约翰,把他所看到的那些记载下来并告诉大众。那些所见所闻就是《默示录》的全部内容,里面描绘的是从末世一直到审判日发生的事情。这个你应该知道点儿,不过……”她从我手里接过水瓶后并没喝,而是攥在手里想把水焐暖一些。“不过,《黑暗默示录》跟‘启示’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纯粹的一个法器。很早以前它被某个隐秘的教派掌握着,后来那个教派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而那本书就在一些知道详情的人手中流传。再后来,得到这本书的人都借助某种力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具体怎么改变,能查到的资料很乱,所以我也说不好,只知道印上自己的掌纹就可以——大概吧。”
“但是,你为什么就相信了?既然你都说了资料很乱。”我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劝她离开这鬼地方的机会。
“因为这个。”说着她从自己的小背包里翻出一沓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印了很多东西,她逐一翻看着,找到其中一页放到最上面后把整沓纸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借着火光仔细地看着最上面那页:页面的上半部分是一张影印的图片,图片内容看上去似乎是一些拉丁文,很模糊也很混乱。而下半部分是张岚的笔迹,想必那是她翻译出来的。上面写着:
获得拥有我的资格,必会受到我的启示,长达七日
七日内必会相信我的存在,并接受我的指引
只有经过神选之夜后,才能拥有我
拥有我的人,将掌握自己的命运
看着这几行字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些似的,但那种感觉太缥缈了,似是而非。
看到我读完,她补充道:“我曾经连续七天做了同一个梦,梦见我拿起了一本黑色的书,在某一页留下了自己的掌纹。”
我愣了一会儿后从那张纸上移开视线:“……你是说,那些一样的梦就是所谓的启示吗?不过,也许因为你看到这个传说才做了那种梦。”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不。”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叠纸上,愣了足足半分钟,然后一字一句告诉我,“是因为梦,我才去查找《黑暗默示录》的。”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所说的:“呃……你先梦到那些了,才开始找的?”
她点了点头:“最初我只是想查找黑色封皮的书,因为那个梦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连续七天。所以,当那本书的图片出现的时候,我立刻就认出来了。就是它,就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样子。在这之后,我开始从网上搜集了很多相关的资料。”说着她对着我手里的纸扬了扬下巴:“这些都是我找到的,实际上资料更多,我只挑了比较可信的一部分。”
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没有撒谎。
“那么,”我承认自己有点儿好奇了,“那么其他人呢?也都是做过梦?”
“不知道,我没问过,也没人提起过这件事。”
对于这点,我想我能理解,因为下午我亲眼看到了他们之间那隐藏的敌意。这时我突然想起几个一直没搞明白的重要问题。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你是怎么打给我的?”
“码头,你开船过来的吧?在那个小码头上有时候会有信号,但是很微弱,而且时有时无,可能是受天气干扰的缘故。”她想了想,然后提醒我,“你最好现在关机,需要的时候再开,否则真的想用的时候就没电了,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哦……”我掏出手机关掉后又提出了另一个疑惑,“你……是不是没想到会待这么久,所以就带了那个小包?”我指了指她身后的那个双肩帆布小包。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不是的。你还记得我那个暗红色的登山包吗?我带来了。但是就在我给你打电话的几小时前,那个包,还有包里的一切都丢了……万幸的是,我没把手机放在包里。”
“丢了?在这个岛上?”最初我并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点了点头:“被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偷走了,很可能藏起来或者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是说……”说实话这令我很诧异。
“有人想让我离开,也许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猛然间我才想起那个重要的事实:他们当中有人被杀了。
一股寒意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个岛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因为无论那本书是不是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已经有人为此而大开杀戒了。但令人沮丧的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让我这个倔强的未婚妻跟我离开这个暗藏杀机的地方。
看着我发呆,张岚起身说道:“走吧,去休息地吧,我真的困了。火堆就让它烧着,这里很潮不会着火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抬头愣愣地看着她:“去哪儿?”
她得意地笑了下:“自从包丢了以后,我就预感到会有危险。趁着白天找到了个安全的地方,这几天我都是在那里过夜的。不仅仅是我,每个人一到夜里就都各自找地方藏起来。不过……李江还是没能躲过去……”
李江应该是指那个死人。
我按照张岚的指示用手半遮掩着手电筒,跟着她翻出小庭院的矮墙,穿过荒芜的渔村向着树林深处走去。在路上的时候她曾指着一个不仔细看几乎认不出的水井告诉我:“那里面的水可以喝,但是很涩。”我知道在等我的这两天多时间里她吃了不少苦。
我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磕磕绊绊地走了好一阵,甚至还穿越了一片树林,最后来到了离海很近的一大堆礁石旁。她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快速走到一大丛灌木前小心谨慎地扒开草叶——那里藏着个被灌木丛遮盖着的小洞口。
看着那个洞口我不得不承认,这里非常隐蔽,即使在白天恐怕也很难发现洞口的存在。
张岚让我先钻了进去,紧跟着她自己小心谨慎地退了进来,最后还把洞口的灌木重新整理好。她做这些的时候看上去仿佛是一只生存于野外、警惕而敏感的猫科动物,我从未见过她这样。
洞里不算宽敞,也就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甚至还不如单人床宽,但是栖身足够了。在最里面还铺了些半干的草。我用手摸了摸,不是很潮。无论如何,很明显这一切已经比那个几乎在滴水的废墟强太多了。
铺好防水布后,我们盖着另一块防水布和几件衣服靠着大背包半躺着挤在一起。我想跟她说点儿什么,但是张岚低声制止了我。随后,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海潮声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我忍不住暗自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把她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
实际上这一夜我根本没睡好,因为半夜我听到了洞外传来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