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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曾差点改变世界

能不能用一点点手段,

让一些事情恢复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十年前,我刚辍学,南下晃了半年,年底回家接着晃。爸爸看我人高马大一身力气,却成天无所事事晃来晃去,愁得睡不着觉。后来他得知春运期间去镇上开摩的能赚钱,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推到我面前,说:祖宗,你去赚点钱。我一愣,说:赚钱干吗?

爸爸被我问愣了,显然他虽然赚了大半辈子钱,但从没思考过“赚钱为了什么”这个哲学问题。他看着我,想了半天,最后无力地说:祖宗,你就去赚,其他的事,再说。看着他递过来的钥匙,我心里万分不愿意。那时我年轻得像盛夏时节的天空,除了改变世界的事能让我有点兴趣,其他事在我眼里一概是浪费时间。我不想接,但我怕他当场崩溃,然后满地打滚,只能点点头,接过车钥匙。

做摩的司机前,我非常讨厌一下车就被苍蝇一样的摩的司机呼啦一下团团围住。每逢那样的时刻,我总感觉自己像一条臭掉的鱼。更讨厌的是,那帮人总是一副跟你很熟的样子,不问你是谁,不问你来自何方,直接抓住你的行李或胳膊就问你要去哪里。其表情之凶狠,拉人力道之巨大,常常会让你担心一旦回答不好,便会被就地正法。

我相信世上同样讨厌这事的人有很多,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只在没有打摩的需求时才会对其心生厌恶,哪天碰巧有需求,往往会懒得多迈几步,选一辆近的就坐上去。跟他们不同,我的讨厌不以任何事物为转移。我讨厌被摩的司机团团围住,纵使哪天天降大雨,我迫切地需要一辆摩的,也一定会多走几步,找一辆停在人群边缘的车。每次那样做,我总觉得是在对这个世界宣示某种态度。

成为摩的司机第一天,我暗暗发下毒誓,绝不成为自己曾经讨厌的人。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光荣的、干净的、为广大人民群众解决最后几公里出行问题的摩的司机。我必不争、不抢,对每一个客人回以微笑,并收住想飙车的心,把身后的每一个客人平稳地送抵目的地。结果,头三天,我一个客人也没拉到。在镇上的十字路口,我和我的摩托车像两块石头一样淋了三天冬雨。第四天,我慌了,担心再这样下去,连摩托车都得赔掉。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关赚钱,关乎我的尊严。我怎么也不愿承认,自己连当个摩的司机都不如别人。第七天,我没钱加油,让爸爸再提供点项目启动资金。他一脸绝望地说:祖宗,你不会连开摩托车赚钱都不会吧?我拍拍他的肩说:你别急,再给我个机会,相信我,我能赚到钱。

第八天,我依然不争不抢,但会更往前,试图捡几条漏网之鱼。所谓向人群前进一小步,就是赚钱的一大步。我成功拉到一个到镇上赶集的中年大叔。那是一趟长途,刨去油钱和时间成本,我大概能赚十五块。路途的开始,大叔和我聊过年的事,聊镇上人太多,小商小贩涨价太狠。车走到半路,他突然问我:你年纪这么小,怎么会出来当摩的司机?

那一瞬间,我知道,改变世界的机会来了。我稳住油门,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家里太难了。大叔关切地问:怎么了?我摇摇头,停顿三十秒,声泪俱下地编了个故事。故事的梗概是:我本是一名前途无量的高中生,名牌大学乃囊中之物。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开摩的养家的父亲突然身患重病,从此卧床不起。母亲不得已,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每年南下打工。我的学业受了影响,成绩一落千丈,加上后来家里实在经济困难,无奈辍学。之后我便接过父亲留下来的这辆摩托车,成了一个摩的司机,想着赚点钱给父亲买药吃,减轻母亲的负担。

那天,我动情的讲述让大叔连连叹气。到了目的地,大叔下车打量我坚毅的脸庞,满脸心疼地给了我比市价高十块的价钱和两个苹果。他多给的十块钱我没要,只接过两个苹果,回来的路上我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拿回家,递给我爸。我爸说:哪来的?我说:你该得的。他说:什么意思?我说:你就吃,以后苹果多的是。

靠这个故事,我成了一个不争不抢但依然生意火爆的摩的司机。每一个坐过我车、听过我讲故事的人,第二次再来镇上,一旦有打摩的的需求,一定会穿过人群向我走来。我爸不知道我说他身患重病的事,每天看到我回家数钱,乐得跟看到他儿子光宗耀祖了似的,不停教育我说:别看这些钱不多,但只要去赚,就是好汉,年轻人不能怕吃苦,怕吃苦啥事都干不成。我连连点头称是,心里想的却是:老吕,你也别怪我诅咒你,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不争不抢也赚到钱;能不能用一点点手段,让一些事情恢复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我无数次听见人们抱怨摩的司机围得太紧,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会去打一辆人群之外的车。我想给他们点动力。

到春运高峰,我成了镇上有名的摩的小帅哥。听过我故事的人已经很多,那些人每次来镇上,一旦目光与我接触,总会如同正在经受人性的审判和道德的质询,身不由己地向我走来。同行大叔们很疑惑,为什么我每天像块石头一样停在十字路口,也总能拉到客。有时他们已经把客人拉到车上,我一来,冲那人一点头,那人就会跟触了电似的跳下来,跑到我的车上。

大叔们不时问我:你小子是不是跟镇上每个人都熟?我点头说:对,都是朋友,五湖四海都是我朋友。每当我这样回答,大叔们总会狐疑地看我一眼,说:真的假的?

那段时间我激情四溢,每天天还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吃完妈妈准备的早餐就跳上摩托车往镇上赶。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摩的司机,在头盔和雨衣的下面,还藏着一个正在一点点改变一些事情的年轻人。

同行大叔们误解了我生意火爆的原因,他们觉得人们之所以愿意坐我的车,是厌烦了围上去吆喝的摩的司机。之前,每当有客车在十字路口停下,我总是一个人停在原地。后来就有了两个、三个、四个。再后来就越来越多。但好景不长,大叔们很快发现,哪怕他们跟我一样不争不抢,人们还是一样,该坐我的坐我的,我不在的时候,谁靠得最近就坐谁的。在一片停得整齐的摩的司机中,突然有一天,有一个摩的司机带头蹿出去拉走一个客人,其他人便会迅速一拥而上,恢复之前的苍蝇行径。我站在一旁,眼见事情恢复原样,想着:我得跟他们聊聊,聊聊体面赚钱这件事。

一个下雪的日子,天气寒冷,省道被封。我和一帮开摩的的大叔在十字路口无所事事,有人抽了很多根烟后收工回家,剩下的人到了下午三点,冷得实在受不了,跑到马路下方的田里烧了堆野火。我先是在马路上站了一会儿,等火烧到最大最旺,才跳下去挤到他们中间。我一人发了根烟,说大叔好。大叔们接过烟,盘问我一天到底能赚多少钱。我说:不多,跟你们差不多。大叔们说:你小子到底为什么能生意这么好?我一激动,把改变世界的野心拿了出来。我叼着烟说:你们啊,就不应该去拉人家的手和行李,人家真要坐你的车,自然会坐,你价钱公道,骑车稳,回头客自然多。他们哈哈一笑,说:不宰客哪里赚得到钱,现在汽油都涨价了。我说:也能赚到吧,我起步价比你们还低一块呢。他们摇摇头,不吭声,闷头烤火。

那天收工回家的路上,我开得很快,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想明天应该能看到一个我想看到的十字路口。在那个十字路口上,每一个摩的司机都有去服务人的样子,都心满意足地守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不会不要命地去别大巴车,只为离车门近十厘米;不会再哗啦一下围上去吓哭一些不明情况的小孩。每一个有打摩的需求的人,也能凭自己的心情和喜好选择要坐哪辆车,不会再被坐地起价,强拉强载。从此再也听不到顾客被司机打或者司机被顾客打的人间悲剧。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镇上的十字路口。大叔们如往常一样比我早到一步。他们停成整齐的一排,看到我来,纷纷在雾气中对我点头致意。我骑到属于我的位置,熄了火,点了根烟,抬头看东方已经发白的天空,搓着手想为什么今天他们会对我点头致意。我想了一个小时,没想明白。一个小时后,我从马路旁边的山上嘘嘘归来,看见我的摩托车倒在地上,轮胎干瘪,反光镜不翼而飞,突然就明白了。我不光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点头致意,还明白了为什么这世上很多事,总长着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

我走下山,扶起摩托车,什么也没说。一旁几个大叔表情漠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崩溃发问,问他们这事到底是谁干的,然后他们就会微笑着说: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他们表情漠然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咬牙切齿来告诉我这世界本来面目的机会。可我怎么可能会崩溃给人看,我怎么可能会让别人有机会来告诉我这世界的本来面目?那天太阳迟迟未出,我沉默着推车朝家里走。

快到家时,我终于允许委屈爬到脸上。我不觉得自己被某一个具体的人欺负了,只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失望紧紧包裹住了。而且,我实在不知道,我到底要如何跟我爸解释,摩托车怎么就被人砸了。我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他相信,我谁也没惹,谁也没得罪,但事情就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后来,我再也没有碰过摩的。因为我想用正确的方式,走进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