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生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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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拾荒者

早晨五点左右,我在小区内的公路上慢跑着,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满眼的绿,享受着晨练的快乐。

母亲住的这个小区属于回迁房,面积很大,住户密集,运动区域开阔。父亲已经去世,我每月都会过来陪母亲住几天。

花坛旁的拾荒者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一块花色鲜艳的头巾包裹着头发,穿一件几乎遮住全身的蓝白格子围裙,小腿露出黑色紧身裤,双手戴胶皮手套。左手扯着一个大编织袋子,右手在垃圾桶里翻捡着什么。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敢相信她是拾荒者。她的形象完全颠覆了以往拾荒者给我留下的印象,不由得产生了好奇。

我继续慢跑着,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她的腿很长,从一个垃圾桶到另一个垃圾桶,她几乎是奔跑着的,是担心别的拾荒者先于她到达,还是怕环卫工人将垃圾清理掉?

六点半之前,她将小区内的垃圾桶全翻了一遍,动作熟练,收获颇丰。

六点半开始,垃圾清洁车出现在小区内。

母亲说,这个特别的拾荒者就住在小区里,是个退休的舞蹈教师。

这个信息对我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舞蹈教师和拾荒者,无论如何也不该产生交集。教师有退休金,何必去做令人不齿的拾荒者呢?

我在学校工作,非常了解教师的心理。相对而言,教师是个自尊感非常强烈的职业,特别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尽管现在有不少关于教师的负面新闻,但多数教师是受人尊重的。尤其从事教师工作几十年的人,一直被学生和家长恭敬着,形成了高高在上的优越心理,久而久之,心里变得比较脆弱。

一个退休的舞蹈教师,虽然不能像主科教师那样办培训班赚钱,但也不至于靠捡垃圾为生吧,至少应该到老年合唱团或舞蹈队之类的地方玩一玩,让自己的晚年生活更精彩。

“我家有两个大纸箱,你要吗?”我有意跟她套近乎。

“要啊,你家在哪儿?我一会儿去取。谢谢你啊!”她很高兴的样子。

我索性留下她的电话,此后家里积累的纸壳、塑料皮之类的东西足够多时,我就直接打电话叫她过来取。一来二去,两个人熟络起来。那天存的纸箱太多,她一趟拿不了,我干脆帮她送到家里。

她家住在一楼,两室一厅的房子,留出一间房装拾回的垃圾,纸壳和塑料皮等都扎成一捆一捆的,摆放得整整齐齐。客厅如普通人家一样,摆着沙发、茶几、电视等,墙上镜框里的两幅放大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张照片上是一个身穿新疆舞裙的女子,舒展双臂旋转的瞬间,裙摆飘扬,仿佛刮起一股彩色的旋风,女子神采飞扬,巧目盼兮,魅力十足。

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身着白色练功服的男子,定格在腾空侧踢打飞脚的瞬间,那份洒脱、飘逸,让人联想到他年轻时的无限风光。

“那是我和老公年轻时的照片,现在我们都老了。”她赶紧解释。

“你们曾经都是很出色的人啊。”我由衷地夸赞。

“出色什么啊,我们就是普通的教师。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捡垃圾吧?”

我的脸刷的红了,被人点破心思,的确有些难堪。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娓娓道来。

她像许多年轻女孩一样,对于外表具有优势的男人没有抵抗力,陪伴在你身边的男人高大、英俊,出双入对时,赢得那么多女孩羡慕的目光,多么得意啊!女孩嘛,哪个没有虚荣心?找不到内外兼修的人,才会退而求其次,说男人的内涵更重要。

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所以那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男人出现时,她完全丧失了抵抗力,马上缴械投降,也风光了一阵呢。当时有几个女孩能频繁出入舞厅、餐馆?

成为焦点的日子,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云端里,做梦一样的感觉。

但婚后,一切都变了样,她要管家务,要照顾孩子,要应对婆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而那个人呢,继续过他自由无稽、我行我素的风光日子,不但如此,还对她百般挑剔,万般责难。

染上酒瘾后,男人常常借酒劲打她,甚至打孩子。她经常带着伤上班,要面子的她不得不用围巾遮掩青紫的面庞。但这怎么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同事呢?

她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不想再将就下去,与男人协商离婚。但男人暴发雷霆之怒,只有我甩人的份儿,哪里有别人甩我的道理?

那天,男人喝了很多酒,红着眼睛冲进学校,一路喊着、叫着,闯进她的办公室,对她拳脚相向,劝解的同事被男人砸了几拳,男人打红了眼,任何近身的人都成了攻击目标。

大家吓得四散奔逃。

她的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口鼻流出的血殷红了衣服的前襟,瘫倒在地上的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任由雨点般的拳头砸在瘦弱的身上。

刚上完体育课的王老师回到教室,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她,血往上涌,打女人算什么本事?王老师脱下外套,先飞起一脚,将那个男人踢翻在地,然后骑到男人身上,一顿抡拳,打得男人服软求饶。

王老师起身,男人赶紧爬起,仓皇而逃。

校长安排王老师等几人把她送进医院,同时帮她照顾孩子。那天要是没有王老师出手相救,她极有可能被打死,因为男人已经发疯了。

这件事很快在校内传开来,进而由校内传到校外。

昔日她是学校的焦点人物,是舞台上众人瞩目的公主。她的穿着与众不同,气质超凡脱俗,美术老师说她是校园内流动的油画。可现在,她成了大家议论纷纷的可怜虫。

更为麻烦的是,王老师的爱人听说丈夫为了舞蹈老师大打出手,便猜疑王老师平时跟舞蹈老师或许有一手,对王老师产生了戒心。

女人回想起王老师夸奖舞蹈老师跳舞时的眼神,像极了饥饿的狗看到喷香的骨头,一脸贪馋。没错!他们肯定有事,不然怎么会为了别人的家事,冒险出手?虽说王老师是练家子,但平时从不惹事,非常沉稳,不是愣头青。现在却冒然出手,事情怎么可能简单?

一旦思想上坐实了他们有事,便有跟刺扎在心里。任凭王老师怎么解释,都无法取信于妻,而且越解释,给人的感觉越心虚,王老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婚姻一旦没有了信任,随时随地都处在一触即燃的危险状态。吵来吵去,感情吵淡了,热情吵没了,分手了之。

“校园暴力”之后,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对男人,害怕自己死在男人手里,只好临时住回娘家。校长出面与男人协商,男人同意协议离婚。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她和王老师走到一起,把孩子抚养大,现在孩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

“王老师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喜欢你呀?”我说出心里的疑问。

“很多人都这样猜测。我问过王老师,他说看到我被打,很心疼,心疼一个人,算不算是爱呢?”她没有直接回答,但我已经知道答案。

“可是你现在为什么捡垃圾呢?一般人们会认为这个活——不太卫生。你可以找到更体面的工作啊,比如教舞蹈之类的。”我尽量选择着合适的词语表达自己的不解。

“王老师现在得了病——阿尔茨海默症,他常常会忘记回家的路,有时幼稚得像个小孩子,他不记得亲生父母,只认得我。王老师需要吃很多的营养药,营养药通常都不便宜,我得赚钱。我不想求助于他人或社会,更不想拖累儿女,想靠自己的能力解决。

“我本可以找份体面的工作,但在别人手下工作,时间没法自由,王老师随时都需要照顾。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放下虚荣心。刚开始,觉得抬不起头,但干着干着,我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别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哪有那么多时间关注我啊?我现在是自由职业者,哈哈哈……说实话,捡垃圾的收入比我的退休金还多,足以应付我现在的开销。

“你每天都坚持跑步锻炼身体,我捡垃圾也能锻炼呢。上班时,我有消化不良的毛病,现在每天在垃圾桶之间奔来跑去,新陈代谢好着呢。”

她满脸笑容,坦诚、自然的笑是那么迷人。

“王老师现在还好吧?”我试探着问。

“挺好,这不在卧室睡觉呢。以前,都是他呵护我,我的幸福是他给的。现在,我得好好照顾他,他给我提供了回馈的机会。”她往卧室扫了一眼,笑呵呵地说。

离开她的家,我内心的涟漪依然激荡着。曾经那个在台上用肢体展示生命活力的人是美的,今天这个在垃圾箱之间奔跑的身影还是美的。

每一个用心活着的人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