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年切除胆囊，今年年初肝脏查出长了血管瘤，最近左腋下鼓的疖子开始流脓，一抬手臂，痛感剧烈。但在外人面前，她依然是那个精明能干、有商业头脑的成功女性。头发蓬松，大卷似有若无，做工精细的裙子衬托得腰身凹凸有致，细高跟皮鞋显得个子更加高挑。我们母女走在一起，常被人误以为是姐妹。昨天她打电话，说已经下定决心，跟父亲离婚。我为她松了一口气，这段婚姻早就该画上句号了。
母亲绝对是聪明的女人。高中毕业后，到理发店做学徒，很快出师，自立门户。她不满足于剪发、修面，学习了烫发、盘发，在70年代末的北方小镇，这可是走在时尚前列的技术，生意自然好得一塌糊涂。会赚钱就够让人妒忌了，偏偏人长得还漂亮，略带羞涩的笑容让魅力指数直线上升，自然引人注意。
一个小伙子三天两头往母亲的美发店跑，这小伙子条件不错，一米七八的个头，是矿机电厂宣传科干事，工作也算体面，父亲是机电厂厂长，属于干部家庭。小伙子不但会说讨女孩子喜欢的话，人还挺勤快，经常帮母亲打扫地上的头发。客人多，母亲忙不过来，他就给客人洗头，没有一点宦官子弟的架子。一切都沿着正常轨道向前发展，然而谁也没想到中间却出了岔子。
那天晚上，街上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母亲打扫店内卫生，准备收档回家。满脸通红的小伙子趔趔趄趄走进来，回手关上门，歪歪斜斜靠坐在椅子上，显然是喝多了酒。母亲把一杯水递过去，小伙子接过水杯放到镜下的条案上，顺势把母亲抱进怀里，母亲推让着，试图站起身，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压抑得太久，小伙子不顾母亲的挣扎，嘴里嘟囔着“我想你想太久了”，三下五除二，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事情办完，小伙子的酒也醒了。
母亲像傻了似的，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凌乱，脸颊绯红，衣襟敞开，露出雪白的前胸，垂下的裙摆遮挡着下体。她曾经多少次想象过自己的人生第一次，应该是浪漫的，美好的，温柔的，幸福的，可现在，一切让她觉得那么恶心。我这不是不被强奸了吗？她突然醒悟过来，猛地跳起来，冲着同样发呆的小伙子狂扇耳光。小伙子追悔莫及，一再认错，并说反正我们以后是夫妻，干脆马上结婚。但母亲声嘶力竭大喊：“你妄想！”
也许普通女孩遇到这种事，会选择顺势而嫁，但母亲不是普通女孩，一段大家都看好的恋爱到此戛然而止。
母亲喜欢的第二个男孩名叫王中。在校园里，他是风云人物，乒乓球打得好，还是短跑冠军，人长得也帅气，是很多女孩子向往的对象。但到了社会上，他的这些长处失去了价值，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长得再好，有什么用？也不知母亲哪根筋搭错了线，偏偏对他情有独钟，接二连三主动示好，大有倒贴之嫌。两个人来往一段时间，母亲误以为两人的事到了板上钉钉的程度，把自己失身的事讲了出来，王中立马逃跑，跑得比兔子还快。王中喜欢上一个女邻居——两个孩子的母亲，愣是把人家夫妻拆散，进门就当爹，据说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世间的事有时真难说清楚，王中认可抢别人的老婆，也不愿要失身的姑娘，他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数年后，王中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他会后悔当年的选择吗？
被男人甩掉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情路坎坷的母亲有些疲倦，但岁月不饶人，毕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即便不想随波逐流，也没法与社会舆论抗衡，只能降低择偶标准。母亲最后跟高大威猛，顶级帅男——我的父亲结了婚。婚礼办得红红火火，新郎新娘穿着裁剪合体的礼服，在亲人们的祝福声中，开启了婚姻生活的新篇章。
母亲顺应市场需求，关了美发店，开起了服装店，一如既往，服装店生意风生水起，走进她的店铺，看着母亲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你就感觉特别舒服。我总觉得，人们喜欢到母亲的店做衣服，不仅仅因为她的技术好，还因为她那让人愉悦的笑容。
服装店左侧是小吃店，小吃店生意不错，房间里客满，就在门口摆桌，撑上遮阳伞，人来客往，生意兴隆。刚开始，小吃店老板将桌子摆在自家门口，接着占用母亲店铺门口的一半，进而干脆把母亲门口全部占用。路人走过，只见小吃摊，不见服装店。这生意怎么做？母亲找小吃店老板和老板娘商议，两夫妻答应把服装店门口的桌子撤掉，然而只见言语，不见行动。母亲再次与他们协商，两口子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什么这是公共区域，没有谁证明门口是你家的地盘，我们就在那摆桌，你能怎么样？话不投机，母亲气得脸发紫，头发晕，心率过速，夺门而出。
当晚，母亲与父亲商量：“隔壁两口子这是明目张胆欺负人，不解决这个问题，咱的生意干不下去了。”
“那怎么办？”母亲本以为父亲会出个什么主意，没想到父亲反而向自己讨计策，心生不满。
母亲想了想：“明天早上，你站在门口给我助威，你不用动手，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惹就行。”
“啊。”父亲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那时的法律还不健全，很多事情要靠自己想办法解决。
第二天早上，服装店门前坐满吃早餐的人。
母亲冲吃饭的人说：“各位老乡，请你们起身到那边去吃，我要做生意了。”
吃饭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疑疑地站起来。母亲抓起一把椅子扔向马路对面，椅子接二连三飞向马路。母亲飞起一脚踹翻遮阳伞，大伞晃晃悠悠向马路翻转下去，人们惊呼着躲闪。嘈杂声把小吃店老板和老板娘引了出来，迎面招呼他们的是滚烫的热汤面，那两口子撕扯着脸上垂挂的面条、青菜叶，破口大骂着冲了过来。母亲抓起桌上的东西就往两人的头上砸，汤碗、调料瓶等成了进攻的武器。可毕竟是二打一，眼瞅着母亲处于劣势，父亲此时应该出面迎战或稳定局面，但母亲斜眼一看，父亲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两手交叉身前，缩肩发呆，一副受气包的样子，根本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母亲只能孤军奋战。眼看形势不妙，母亲抓起桌子上的开水瓶向对手砸去，这一壶开水要是浇到头上，后果可想而知。那两位也不傻，看得出母亲是不要命的主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嗖——”两人瞬间撤退。左邻右舍出来劝架，一场战争就此罢休。
一会儿，小吃店两口子出来收拾残局，把服装店门口的桌椅搬走了。
你以为这件事完了吗？没有。母亲快气炸了，哪有这样的男人？看着自己的老婆吃亏无动于衷，哪怕出来拉个架也好啊，眼睁睁地看自己的老婆被别人打，竟然就手旁观，要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母亲回家质问父亲为什么只看热闹，不帮自己老婆？父亲说，不是你告诉我不用动手的吗？母亲说，你的脑子不会变通啊，我被人打死，你都不出手，你是猪脑子吗？父亲说你才是猪脑子！两个人越吵话语越刻薄，结果动起手来，吃亏的自然是母亲，女人怎么打得过男人？母亲的心寒透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看到父亲，心里的火苗就往上窜，突突的火苗快把头发烧焦了。
其实对于父亲，我也有些看不懂。你要说他老实吧，也不恰当，因为我数次亲眼看见他跟母亲吵架时大打出手，把母亲打得鼻青脸肿。但面对外人时，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大脑突然短路，看上去呆呆傻傻的。
母亲的生意越做越大，瞅准机会，投资房产，购买商铺，赚个盆满钵满。
父亲下岗后就面临失业，没有继续工作，就那样无所事事地呆在家中。母亲曾试图让父亲帮自己，父亲插手几单生意，都弄得鸡飞蛋打，血本无归。母亲对父亲彻底失望了，索性不再理睬他。
父亲曾对我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出色的人，普通人遍地都是，娶了母亲这样的女强人，才反衬得他非常无能。母亲一直就瞧不起他，他这辈子活得窝囊。父亲的朋友开玩笑说，吃软饭也得有资本，父亲高大帅气拿得出手，母亲才愿意养着他，像他们那样要相貌没相貌，要口才没口才，想吃软饭都没机会。这本是一句玩笑话，但在父亲这里无异于火上浇油。当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又打起来了，父亲打红了眼，直接把母亲打进了医院，母亲的脾被踢碎了。
父亲的心里一直积着怒火。失去工作，事业无成，被亲戚蔑视，被朋友小瞧，被妻子看不起，丢尽颜面。可悲的是，他从来不反省自己的问题，却固执地认为这一切不幸都是母亲造成的，把满腔怨愤都发泄到母亲身上。他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火药桶，随时可能被点燃爆炸，而直接被炸伤的人就是母亲。我觉得父亲这样对待母亲实在不公平，难道他看不见是目亲在支撑着这个家吗？放弃了家庭责任的父亲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责难母亲呢？
我觉得母亲应该跟父亲离婚，没必要承受身心的双重折磨。我说母亲你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应该生活幸福才对。父亲对这个家有什么贡献？凭什么对你拳打脚踢？男人的力气就是用来打老婆的吗？我越想越来气，越说火气越大。母亲知道我的想法后，沉吟片刻，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往往敏感、多疑、偏执，影响将来个人的家庭生活。而且别人知道你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找对象也会受到影响，父母都希望儿子跟父母双全的女孩交往。等你结了婚，我再离婚。我说你没必要为了我耽误自己的人生，而且我经常看你们吵架，心里也会受到不良影响。母亲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悟到了什么。从那以后，母亲有意地回避什么，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争吵减少了，但相互间也没什么话语了。
父亲一个人呆在家里寂寞难耐，竟然跟邻居小寡妇扯到一起，纠缠不清。母亲没有去对质，也没争吵，而是永远地搬出了那个家，搬到另一处房子去住。父亲和母亲正式开始了分居，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我毕业后参加工作，恋爱，结婚。父亲和母亲以正常夫妻的身份出现在我的婚礼上，为我送上祝福。
现在母亲年近60，精力大不如前，把几个店铺兑了出去，只经营一个精品服装设计公司，几个门市一年能收几百万租金。在外人看来，她是事业有成的社会精英，风光无限。没有几个人知道，她一直困在不死不活的婚姻中。
听到母亲要离婚的消息，我是高兴的。母亲没有享受到父亲的关爱，反而频频受到父亲的伤害。为了女儿的幸福，她独自吞下了一切苦水。现在母亲终于想通了，要跟名存实亡的婚姻说再见了，我能不开心吗？然而事情的结局再次让我大跌眼镜。
“他同意离婚，可是要求分割一半财产。我实在想不通，这些年一直是我在养他，他什么都不干，我辛辛苦苦赚的钱凭什么要白送给他？”母亲气哼哼地抱怨，她是真不甘心啊。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夫妻关系存续期间，财产属夫妻双方共同拥有。你不同意，他就不离婚怎么办？难不成你还想跟他耗下去？”我看母亲又要打退堂鼓，有些担心。
“这法律是在保护无赖的利益吗？我咽不下这口气！其实就算离了婚，这个年纪再想找个真心相爱的人也很难。但是我就算死，也不愿以这个人老婆的身份进棺材！”母亲恨意难消。
离婚时分割一半的家庭财产，是有法律依据的，但我还是因父亲提出这个要求感到丢脸。父亲坐享其成，婚内出轨，可谓罪行累累，怎么好意思狮子大开口？男人一旦放弃责任，放下尊严，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实在太可耻了！然而这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父亲跟母亲闹得不可开交，但对我一直很好，从不训斥我，更没打过我，他还是心疼我这个女儿的。他在乎我的看法，也会顾及我感受。我一直认为，他还是善良的。但是现在，我怀疑自己的看法了。
母亲怎么办呢？继续耗下去吗？这对母亲太不公平了。不行，我得帮她。
我跟母亲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母亲不置可否。
我去找父亲，告诉他母亲所有的财产都已转移到了我的名下，如果你非要财产不可，那就只能直接向我要了。父亲看我一眼，略显失落。我让父亲放心，即使父亲和母亲离婚，他们老的时候，我都会管的。我劝父亲，你们两人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放过彼此吧。父亲不再坚持。
母亲给了父亲一套房子，给他交了十几万社保，留了足够几年生活的费用，保证父亲衣食无忧。
我陪父亲、母亲走进民政局，看着他们办完手续。因为我在旁边，他们没有再争吵，平静地分了手。
母亲拿到离婚证，眼泪哗哗地流，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
但愿母亲余生能遇到一个适合她的人，过上幸福的日子。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