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水,但不是平静湖面上的涟漪,而是汹涌海洋中的浪涛;生活是云,但不是醉人的漫天彩霞,而是千军万马般翻滚的乌云;生活是歌,但不是瑰丽的小夜曲,而是气势磅礴的大合唱。子思书院的生活同样是波澜跌宕的,公孙丑引起泼赖们打儒生捣门窗的一波未平,孟子赴鲁讲学考察的一波又起。前边讲过,如今的孟子,不仅在邹,而且在中原诸国已经是颇有些名气了,子思书院的盛誉,像戴在孟子头上的一顶桂冠,使他骤然高大尊荣起来,不少国家派使者来邹考察,访问和取经。鲁是邹的比邻,又是孟子的祖籍,孟子的成功与显赫,似乎也是鲁国的荣耀。共公二十二年,鲁多次派人来请孟子赴鲁讲学,以传授私人办学的经验,增进两国间的友谊。孟子也很想借机赴鲁一游,拜访当年的师长、挚友和同学,探讨儒学的新发展、新成就,吸收新鲜空气和血液,以不断地充实和丰富自己。鲁国毕竟是孔子的故乡,是儒家思想的发祥地,赴鲁学儒,犹登泰山览胜一般,视野辽阔,心胸大开。自鲁返邹三年来,自己是在闭门造车。自己本就孤陋寡闻,加以消息闭塞,还不知已经做了多少错事和蠢事呢。子路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舜能舍己从人,乐取人以为善。孟子以这些古圣先贤为光辉榜样,“过则改之”,勇于抛弃自身不正确的东西,虚心学习他人的长处。如此说来,赴鲁讲学是天大的好事,怎么会是一场风波呢?问题还出在公孙丑等几个头脑简单的学生身上。
孟子赴鲁讲学,必有得意弟子陪同并护卫。能陪老师一同出国,这自然是个美差,一说明了深得老师的器重和宠爱,二可以赴鲁旅游观光。可是,谁能有这个缘分和资格呢?弟子们都在七言八语,议论纷纷,最活跃的便是公孙丑。在公孙丑看来,自己不敢说是老师的得意高足,但却是同学中武功最高强的一个,老师出国讲学,随身护卫警戒,除他莫属。不仅公孙丑自己在这样想,同学们也都这样公认,这似乎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按当时的惯例,出国者倘带两个随从,多为一文一武。武的是公孙丑,文的当首推乐正克,因为他学识渊博,品德高尚,颇得孟子的钟爱。乐正克对此却并不热衷,带谁去,那是老师的事,一任老师安排就是,他似乎压根就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照常读书、诵诗、写字。人生在世,无奢望则少烦恼;反之,私欲越大必烦恼越多。当孟子公布了随他出国的人选后,乐正克平静,若无其事;公孙丑焦躁不安,似热锅上的蚂蚁。
孟子出国欲带的两个随从弟子出人意料,一个是万章,此人性格内向,整日不说一句话,呆在那里,就是一块木头疙瘩。但他聪慧博学,文思敏捷,且与人为善,以助人为乐。另一个是浩生不害,他思想异端,坦诚能言,常与老师争辩,对老师似不礼貌。这样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两个,怎么能代表子思书院的水平呢?夫子难道就不怕他们给自己和邹国丢脸吗?孟夫子莫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吧?子思书院里好似一锅开油洒进了几粒水滴,炸开了花……
孟子并不糊涂,他既选万章和浩生不害随行,自有其奥妙和道理。
在孟子的心目中,万章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是自己学说和事业的继承者和传播者。但沉默寡言,令人敬而远之,确也是他的致命伤。孟子坚信客观环境对人的改造作用,他曾说过:“丰收之年,青少年多懒惰;灾荒之年,青少年多强暴,非天生的资质不同,乃环境使其心情变坏之故。”外交活动势必要接触许多人,要应酬,要交际,就得说话,他想通过这次出国讲学的外交活动,使万章认识到娴于辞令的重要,沉默寡言的危害,从而逐渐改变他的性格,使其成长为一个能当重任的全能之才。浩生不害则学道不忠,很有叛逆儒学的可能,孟子想把他带到孔子的故乡,儒学的发祥地去一广见识,耳濡目染,以驱邪扶正,发展为儒家学说的中流砥柱。至于个人的安全和荣誉,他想也不曾想过。
出发之前,他委托了一位德隆望尊的长者代管学校,给每一个学生都布置了诵读和习演的任务。给乐正克开列了一系列书目,要他精心阅读,像四年前在鲁司徒先生教他那样,乐正克品学兼优,睿智过人,尤重修养,这样的学生好似撒在地里的种子,只要有阳光照射,雨露滋润,他自己便会破土而出,发育成长,开花结实。陈臻倒是十分聪明,但心粗如瓮,学习和办事均毛手毛脚,少有准确无误,十全十美的时候,孟子便命他用五彩丝线在白绢子上绣花。屋庐子的任务则更蹊跷——到河边去观水,总结出水的特质与品格。公孙丑的任务最艰巨:一是练不瞬,直练至哪怕有锥尖刺到眼眶上也不眨眼,方法是回家仰卧于其妻之机下,以目承布梭,时间是两年左右;二是练视,直练至视虱如车轮,睹物若山丘,方法是以长毛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时间以三年为限……
不言孟子带二弟子赴鲁讲学,只说归国后考察弟子们的学业成绩。
万章性格大变,由沉默而开朗,由寡语而多问。
浩生不害表现得十分固执,鲁国浓郁的儒学风气亦未改变其见异思迁的毛病,学儒之外又攻道术。
陈臻的成绩最差,他哪里绣的是花,简直是涂抹的一片乱草,白白糟蹋了一张素绢。
书院侧旁住着一位不满十八岁的姑娘,她心灵手巧,能描龙绣风,故人称巧姐。孟子让陈臻绣的这个花样,便是请巧姐绘制的。孟子将陈臻的绣件拿给巧姐看,巧姐不禁掩口而笑,笑得泪珠滚动。孟子将巧姐请到书院,让她表演绣花技艺给同学们看。巧姐盘腿席地而坐,左手拿花撑,两眼紧盯着撑子上那花草鸟虫的图案,右手在飞针走线。她的心是那样的灵巧,她的手是那样的娴熟,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教室内静极了,不管是什么样性格的同学,全都为她的精神和技巧所感染,一个个屏息敛气,只有那绣花针穿刺丝绢的声音,噌,噌,噌……节奏明快,韵律和谐,富有弹性。同学正看得如痴如呆,突然,窗外飞进来一只小蜜蜂,落到了巧姐那白净娇羞的脸上,蠕蠕地爬动,但巧姐全然不觉,依旧在飞针走线地绣个不停,教室内依然响着噌,噌,噌的乐曲。同学们木偶似的坐着,一动不动,虽都在为巧姐担心,但却没有一个喊一声或上前为之驱赶的。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上午的时光转瞬即逝,巧姐一气呵成。再看那素绢,风和日丽,绿草遍地,繁花似锦,飞鸟唱和。
表演结束了,巧姐被送走了,孟子手举花撑问同学们:
“论年龄,巧姐不过十八岁;论文化,她目不识丁,却为何能绣出这般好的珍品呢?”
陈臻抢先回答:“因为她心灵手巧。”
“因为她有娴熟的技艺。”一个同学补充道。
“这巧手与娴熟的技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孟子追问。
又是陈臻抢先回答:“自然是多年坚持不懈地训练的结果。”
今日陈臻发言争先恐后,未始没有为自己开脱之意。
公都子说:“因为巧姐绣花时能专心致志,连蜜蜂飞到脸上都不觉得。”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掌声,表示赞同公都子的意见。
掌声过后,孟子说:“公都子说得对,凡事须专心致志,学更如此,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譬如下棋,此乃小技术也,不专心致志,亦难学好。弈秋是全国着名之棋圣,同时教二人弈棋,其中一人专心致志,目不旁视,思不邪思,专听老师讲授。另一个却三心二意,甚至心不在焉,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箭而射之。如此一来,虽与之俱学,成绩必不如人。是其智不若人吗?是其心不专也。颜回在箪食瓢饮的困苦条件下,依然专心致志,坚持自求自得,孔子赞之。孔子本身则更是专心好学到‘发愤忘食,乐亦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程度。不仅如此,正如陈臻所言,还需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纵有最易生长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亦未有能生长者也。”
成绩最理想的是乐正克,老师开列的书目,他都已读完,只有三五处地方不甚了了,提了出来,老师略加指点,便豁然开朗了。
孟子布置给公孙丑的任务需五年的时间方能完成,短时间难以见效。公孙丑虽因未跟随老师出国而满腹牢骚,情绪不佳,但老师布置的任务,他还是认真对待的,每日仰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布梭,练不瞬。孟子说:“武功,为师略知一二,赴鲁前之所授予命,古人之为也。甘蝇,古之善射者,据说为羿与逢(péng)蒙之嫡传,箭无虚发,弯弓则必禽坠兽伏。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又学射于飞卫,飞卫便命其学练视与不瞬。五年以后,纪昌之射,贯虱心而悬毛不绝。
“因时空所限,学古人则难及门受业,只好闻其道以善其身。予未得为孔子徒,而私学于人,闻孔子之道而善吾身也。”
当孟子检查屋庐子的成绩时,屋庐子回答得如滔滔流水,但全是在背诵孔子关于水的品格的精辟分析与论述,无半点个人的见解,更未联系自己好高骛远的实际。孟子并未批评屋庐子,也没发任何议论,而是将弟子们带到预先选定的水潭,命他们将潭边掘开一道缺口,使潭水滚滚滔滔地奔出潭去,按照指定的方向流淌。孟子带领弟子们循水头而前,观察、分析、议论,七言八语。这一带地方高低不平,流水不将脚下的洼地填平则不前进。师生们指手画脚地走了一程,议论了一番,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待流水漫过这片带子似的原野,注满了所有坑坑洼洼,并入大河,奔向远方的时候,孟子说:“世事如流水,不将沿途之坑洼注满,则不能向前流入大海,学习更是如此,谓之循序渐进也。”接着他给大家讲了一个揠苗助长的故事。
宋国有一个人,嫌禾苗长得太慢,一天跑到田里去将禾苗一一拔高,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腿疼。他气喘吁吁地返回家中,对家里人说:“今天可真把我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午饭过后,其子跑到田里去一看,禾苗全都枯死了。讲完了故事,孟子评论说:“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耕耘无益而不锄耨者,懒汉也;违背作物的生长规律而将其拔高,禾苗势必枯槁。种地如此,治学何尝不是如此!……”
直到这时,屋庐子才明白了老师为什么要布置给他一个观水的学习任务。多么良苦的用心呀!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同学们也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