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在子思书院住了数日,每日与孟子争辩,但终无结论。是呀,许多学术观点,需几代人的努力,为之奋斗牺牲,方能推动其前进一步。无结论不怕,但问题他们是提出来了,让后人接着去争辩吧,争辩的本身,便是在推动事业,推动历史前进。
距子思书院三里路有一赵家庄,庄子里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汉名唤赵修德。这赵修德的命运真比黄连苦十分,自幼父母双亡,一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童年时乞讨为生,成年后卖苦力糊口,如今老了,两眼双瞎,衣食无着,行动不便,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乐正克、万章获悉这一情况后,就到赵大爷家里走访。时值盛夏,天气炎热,一进赵修德的柴门便臭气熏天,令人不敢呼气喘气。院内蒿草没人,蛇虫蜿蜒,野兔乱窜,荒凉破败的景象,让人不敢前进。步入正间门,那味,那脏,那乱,驴栏猪圈一般,绿头苍蝇嗡嗡乱飞,碰头撞脸。土灶台上有一只锅肚色的破筐子,里边盛有几个菜窝窝,也许是哪个好心的邻里送来的。筐子上聚满了苍蝇,驱走苍蝇,俯首看看,上边有蛆虫在蠕动,这样的饭可怎么入口下咽呀!赵老汉蜷曲在东间的土炕上,他已经病得不能自理了,窗台上有一陶罐,里边盛的是老汉吐的痰。口渴欲喝水,但无人舀,自己又下不了炕,渴得轻,忍一忍;渴得重,忍无可忍的时候,只好喝那陶罐里的痰液,就这样吐了喝,喝了吐,维持那苟延残喘的生命。大小便多在炕上,自不必说……
走访归来,乐正克与万章找几个志趣相同的同学合计了一下,决定轮流去照顾赵大爷的生活。大家各自压缩生活开资,节约花销,把节省下来的钱聚集到一起,解决赵老汉的衣食和治病的费用;同时到社会上去募集,请贤达之辈捐赠一部分。青年人有的是力气,这取之不尽的力气,在善性的挥舞下能描绘出最美丽的图画,创作出最动人的诗篇;这用之不竭的力气,在善性的驱使下,能创造惊天动地的伟业。他们为赵大爷院中铲除了蒿草,室内打扫了卫生,身上洗得千干净净。他们挑水、做饭、端茶、喂饮食,搀扶着到厕所……凡赵大爷生活之所需,他们无所不为。这一切都是瞒着孟子和同学们进行的,但隐瞒岂能长久,很快的孟子便知道了,并亲自到赵修德家去察访过。这是对同学们进行性善教育的好教材,孟子自然不会放过。他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表彰之后,说道:“人皆有不忍心干之事,扩充其为所忍心干,则为仁;人皆有所不肯为之事,扩充其至所肯为,则为义。换言之,人能将其不忍害人之心扩而充之,仁则用之不尽,能够将其不肯挖洞跳墙为恶之心扩而充之,义则用之不尽;能够言行均不受人轻贱,所到之处,则无不合义了。何谓穿涧越墙之举呢?士未可言而言,是以言语诱之以便自己取利;可以言而不言,是以沉默诱之以便自己取利,这些均属穿洞越墙之类。”
不少同学在埋怨自己,同是孟门弟子,乐正克和万章能去照料赵大爷,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呢?乐正克和万章博闻强记,通古晓今,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他们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孟子说:“人之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父母,待其长大成人,无不知敬其兄长。亲爱其父母,仁也;尊敬其兄长,义也。乐正克与万章等能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正是推广扩充善性仁义之结果。”
孟子说的并非全都正确,乐正克与万章,哪里是什么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恰恰相反,他们倒是比别人学得更多、更刻苦;比别人更善于用脑,考虑问题更深刻、更全面、更周到。
曹嵩原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他聪明绝顶,机智过人,博览群书,出口成章,才华蜚声远近,且仪表堂堂,是方圆数十里令人注目的美男子。可惜环境对他的成长不利,近来在向着堕落的深渊滑去,社会上的有识之士,无不为之惋惜。
曹嵩之父曹(yǎn),为鲁国镇守边陲的将军,其人虽行伍出身,但却为官正直清廉,任上不带眷属。曹嵩为嫡妻蒋氏所生,也是曹嵩命毒,母亲生他时难产身亡。蒋氏去世后,曹立誓不娶,后经人苦劝,先续弦一大家闺秀,又纳一烟花女子为妾。也是曹谳糊涂,将两个如花似玉似的妻妾久抛乡里,天长日久难免招惹是非和麻烦。特别是那烟花女子,蜂钻蝶采惯了的,哪里能甘受这空房的寂寞,对那比他尚大一岁的美男子嵩儿,怎能不猫儿瞅鱼似的垂涎三尺。纵然曹嵩是钢铸铁打的汉子,也难经锦光花美的炫耀,粉香脂凝的熏染,情真意切的慰贴,淫言荡语的撩拨。曹嵩毕竟是七尺热血男儿,骨肉之躯,不是个石头蛋子,终于入港靠岸了……事过之后,他后悔,他羞愧,他惧怕,他痛苦,几次想自杀,了却此生,但却没有这个勇气,于是愈陷愈深,不能自拔。曹回家探亲,发现嵩儿意志消沉,精神颓靡,体质下降,整日酗酒打牌,不思进取,批评教诲,均无济于事。他自然不会了解事情的真相,掌握儿子堕落的原因,隔靴搔痒,哪里会有什么效果。他访得孟子为贤人,便带领儿子来拜访,希冀通过孟子的教诲,挽救他这不争气的儿子。孟子先将曹嵩暂留于书院,然后微服司访曹嵩的村庄,归来后毫不隐晦地将症结全盘托出。曹嵩闻听,抱头大哭,痛不欲生。孟子并不作过多的批评责难,而是因势利导,循循善诱,鼓励他加强修养,把丧失的善性寻回来。孟子说:“……以大麦为喻,播种而耪之,倘其土地相同,播种时节相仿,便会蓬勃生长,夏至时成熟。虽有不同,则是因土地肥瘠、雨露多少、人工勤惰不同。故凡同类者,无不大体相似,何独至于人类便怀疑了呢?圣人乃我之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看足而编草鞋,我知其不会编成草筐。’草鞋之相近,是因天下之足大致相同。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易牙早就摸准了这一嗜好。倘口之于味,人各不同,且犹犬马之与人类一样本质不同,那么,天下之人何以皆追求易牙之口味呢?一提到味,天下皆期盼有似易牙,足见天下人的味觉相似。耳朵亦是如此,一提到声音,天下皆希冀有似师旷,足见天下人之听觉相似。眼睛亦如此,一讲到子都,天下人无不赞其美丽。不以子都为美,乃有眼无珠者。由此可见,口之于味也,有同嗜;耳之于声也,有同听;日之于色也,有同美。谈到心,何独就无相似之处呢?心之相同之处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早就懂得了人们内心相同之理义,故理义之悦我心,犹美味之悦我口也。”
孟子将曹嵩留在身边,每日苦口婆心地谆谆教导,且使其广泛接触孟门弟子,耳濡目染,两月之后,曹嵩的心态、意趣、思想境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质的飞跃——失去的善性又找回来了。
孟子将曹将军请来书院,向他报告了曹嵩的转变情况,并建议他将儿子带走,改变生活环境。孟子说:“舜之居深山时,在家与木石同居,出门惟见鹿豕,无异于山中之野人。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便采用推行之,其力犹决堤之江河,势不可挡。将军把公子带在身边,每日进善言,观善行,前程将不可限量!”
曹将军在书院里住了一夜,与孟子倾膝倾肠,千恩万谢。
从此,孟子办学,又多了一个资金来源。
第二天一早,孟子送曹父子登程,彼此难分难舍。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孟子驻足,目送曹氏父子离去。突然,曹嵩折身返回,一头扑于思师的怀抱,泪如瀑流……
孟子于子思书院教学直教至四十二岁,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默默地耕耘着,用知识的甘露滋润着众多英才的心田,使他们不断地发育成长;用儒家思想的热血浇灌着这满园的奇花异卉,使他们望日迎风,迅速成材。他像一个摆渡的艄公,把茫然而来的青年,渡至仁义的彼岸,他像一个勇敢的骑士,策马驰骋,在迅速扩大儒家思想的领域和阵地;他像一个手持火种的天使,在不断地点亮一盏盏心灵上的明灯,点亮一盏灯便驱逐一片黑暗,照亮一片天地。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天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秦用商鞅进行变法,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用孙膑、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苏秦、张仪纵横天下,拨弄是非,天下无不以攻伐为贤……孟子反对上述这些人的思想观点、政治措施和军事行动,在孟子的心目中,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和大丈夫,而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达些人越显赫,越荣耀,越需要自己挺身而出,与之抗衡,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天下万民。他坚信,天下哪怕只要有一个圣君明王能接受他的“仁政”思想,整个天下便可运于掌握之中,人民便会安居乐业。为了实现这一崇高理想,必须出仕为官,手中无权,怎么能够推行仁政呢?商鞅倘不掌握大良造(相国兼将军)的权柄,怎么能够在秦推行新法呢?想到这里,孟子颇有失落之感,仿怫自己是久落平壤的猛虎,久困沙滩的蛟龙。孟子并非现在才意识到出仕和掌权的重要,而是在鲁学习有成,自鲁返邹之前便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是苦于没有时机。
时机终于盼来了。齐威王十年,孟子四十三岁,齐威王子首都临淄成立稷下学宫,招天下文学游说之士。实际上是齐威王成立的一个智囊团,为其出谋划策,以便富国强兵,霸诸侯,王天下。孟子决定游齐一展抱负,而且怀着必胜的信心。
孟子素来以孔子嫡传自居,经过这十多年的教学实践活动,自信不仅精通儒家学说,而且有所建树和发展。重要的是,如今的孟子,不仅在邹,而且在整个中原各国,均享有贤名盛誉,不断有人前来访问,邀其出国一游,齐国就曾多次有达官贵人来邀。据此,他自信有这个资格和条件。
促使孟子游齐的另一个决定性的条件是对齐威王的信赖。在他的心目中,齐威王是个有为之君,必爱有识之士,必宠忠贞之臣。
齐威王原系一酒色之徒,初执政时,日事酒色,听音乐,不修国政,内忧外患,交相侵扰。单以外患而言,诸侯并伐一一威王元年,三晋因齐丧而伐灵丘;威王六年,鲁伐齐,入阳关,晋伐齐,至博陵;威王七年,卫伐齐,取薛陵;威王九年,赵伐齐,取甄。刀光剑影,尸横血淌,地失亲辱,使齐威王觉悟猛醒,他开始振作精神,欲选拔贤才,励精图治。
忽一日,有一士人叩门求见,自称姓邹名忌,本国人,知琴,听说大王颇好音乐,特来求见。威王召见了邹忌,赐给他一个坐位,使左右置几于其前,进琴于几上,邹忌抚琴而不弹。齐威王问曰:“闻先生善琴,寡人愿闻至音。今抚弦而不弹,莫非是琴不佳吗?抑或寡人待先生有不周之处?”
邹忌舍琴,认真严肃地说道:“臣所知者,琴理也,像那丝桐之声,乐工之事,臣虽知之,不足以辱大王之听也。”
威王问道:“琴理如何,可说与寡人一听吗?”
邹忌答道:“琴者,禁也。以之禁止淫邪,使归于正。昔伏羲做琴,长三尺六寸六分,像三百六十六日;广六寸,像六合;前宽后窄,像尊卑;上圆下方,法天地;五弦,像五行。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其声以缓急为清浊,浊者宽而不弛,君道也;清者廉而不乱,臣道也。五弦依次为宫、商、角、徵、羽。文王、武王各加一弦,文弦为少宫,武弦为少商,以合君臣之恩。君臣相得,正令和谐。治国之道,不过如此。”
“说得好!”威王拍案叫绝,“先生既知琴理,必善琴技,愿先生试弹一曲!”
邹忌说:“臣以琴为事,则审于为琴,大王以国为事,难道不审于为国吗?今大王抚国而不治,何异子臣之抚琴而不弹呢?臣抚琴而不弹,只难悦大王之心;大王抚国而不治,却难畅万民之意!……”
威王愕然说道:“先生以琴谏寡人,寡人定听先生之命!”
威王留邹忌于右室。第二天,沐浴后召见邹忌,与之谈论国事。邹忌劝威王节饮远色,核名实,别忠佞,息民教战,经营霸王之业。威王听了,喜出望外,封邹忌为成侯而拜相印。
有一段时间,朝中大夫无不极口称誉阿大夫之贤,诋毁即墨大夫之恶。齐威王并不轻信文武臣僚的纷纷议论,先派心腹分赴两地考察,返朝后从实回报,倘有虚浮不实之辞,必严加惩治!控制情况以后,威王降旨召即墨与阿大夫入朝。即墨大夫先到,朝见威王,并无多少言语,左右无不惊讶。不久,阿大夫亦到,朝见威王,慷慨陈辞,洋洋自得。威王大集群臣,欲行赏罚。左右私心揣度,都认为阿大夫必有重赏,即墨大夫祸必及身。众文武朝见已毕,威王召即墨大夫上朝,说道:“自汝宰即墨以来,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开辟,人民富饶,官无留事,东方以宁。汝专意治邑,不肯媚吾左右,故蒙毁言。子诚贤令!”于是加封万家之邑。
威王又召阿大夫上朝,说道:“自汝守阿,溢美之辞,不绝于耳。吾使人视阿,田野荒芜,人民冻馁。昔日赵兵近境,汝不往救,但以厚币重金贿吾左右,以求美誉。守之不肖,无过于汝!”
阿大夫顿首谢罪,愿改过。威王不听,呼左右准备鼎镬。须臾,火猛汤沸,力士缚阿大夫投于鼎内烹之。
威王复召平日誉阿大夫毁即墨者数十人,斥责道:“汝在寡人左右,寡人以耳目寄汝,竟私受贿赂,颠倒是非,以欺寡人。有臣如此,要他何用!……”
众臣长跪于地,泣拜哀求。威王择平时尤为亲信者十余人,次第烹之,满朝文武,无不悚惧觳觫(húsù)。
一次,齐威王与魏惠王打猎,惠王问齐国有何珍宝,威王回答说没有。他很诧异,说道:“敝国既小且穷,尚有十枚珍珠,其径寸像,光泽可照前后十二辆车。齐,东方之大国,岂能无镇国之宝!”
威王笑了笑说道:“大王以明珠为镇国之宝,寡人以贤才为镇国之宝。朕之大臣木云子守南城(今山东费城西南),楚则不敢入侵,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齐;盼(bān)子守高唐(今山东禹城西南),赵人则不敢东入黄河捕鱼;黔夫镇守徐州(山东济水以东),政治清明,赵、燕之民纷纷迁来居者七千余户;使种首为司寇,齐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寡人这些镇国瑰宝光照千里,岂止照亮前后十二辆车!”
溪水在山谷中流淌,跳着高,打着滚,撒着欢,唱着歌。雄鹰在蓝天翱翔,或盘旋,或搏击,或停留,或俯冲。将军带队出征,马蹄嗒嗒,车轮滚滚,雄姿赳赳,歌声阵阵。姑娘出嫁,花轿颤颤悠悠,环巩叮叮当当,桃面羞羞答答,芳心甜甜蜜蜜。公元前347年秋,孟子带领他的弟子们奔向齐都临淄,踏上了他那周游列国的旅途,开始了他那艰难坎坷的征程。
齐国南有泰山,东有琅玡(山名,在今山东省诸城市东南),西有清河,北有渤海,被称为四塞之国。
齐是东方第一大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物阜粮丰,绵长的海岸线可谓得天独厚,为其提供了渔盐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