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感到好笑,这有什么难回答的呢?倘不揣度地基的高低是否一致,而只比较其顶端,那么,一寸厚的木块置于高山之巅,比尖角高楼还高。我们说黄金重于羽毛,难道是指三钱黄金跟一大车羽毛相比吗?以食之重要方面与礼之细节相比,何止于食重要?以婚姻之重要方面与礼之细节相比,何止于婚姻重要?孟子让屋庐子回任国去答复那个提问的人:“折断兄之臂而夺其食,则得食;不折则不得食,难道会去折断吗?逾东邻之墙而去搂抱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难道能去搂抱吗?”
屋庐子来邹,带来了任君之弟季任的厚礼。季任留守任国,代理国政,常听屋庐子赞颂孟子的贤德,便托屋庐子送礼物来与孟子结交,并邀请孟子在方便的时候到任去游览观光。孟子接受了季任的厚礼,不久便专程赴任,拜访季任。礼尚往来,孟子自然亦以厚礼答谢。孟子在任住数日,二人常彻夜畅谈,谈善性,谈尧舜之道,谈仁政,季任深感受益匪浅。但是在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上,季任并不与孟子完全一致,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与孟子辩论。看法不同,憋在心里难受,一天,季任趁孟子不在,问其弟子公都子道:“为何说义是内在之物呢?”
公都子回答说:“恭敬自我内心发出,故谓内在之物。”
“有本乡人较子之兄长一岁,则子敬谁?”
“恭敬余之长兄。”
“倘大家一起饮酒,则子先为谁斟酒?”
“先为本乡长者敬酒。”
“子之心敬长兄,却先向本乡长者敬酒,可见义毕竟为外在之物,非由内心发出也。”
公都子反问道:“先生恭敬叔父,还是恭敬弟弟呢?”
季任肯定地回答道;“自然是恭敬叔父!”
“那么,倘子之弟做了受祭之尸,则敬谁?”
“这倒是要恭敬弟弟。”
“为何又恭敬弟弟了呢?”
“因其处于受恭敬之位。”
公都子话锋陡转,又回到了答复季任的问题上来:“因本乡长者处于应先斟酒之位。平日之敬在于兄,临时之敬在于本乡长者。”
季任得意地笑了笑说:“如此说来,所恭敬的对象毕竟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犹似猛刺一枪地说道:“冬日喝热水,夏日饮凉水,难道饮食非人之本性,而是外在的吗?”孟门弟子人人不凡,个个善辩。在这期间,滕君之弟滕更,曹君之弟曹交,都曾来邹拜访过孟子,向孟子求教,并欲拜孟子为师,在孟子门下学习。正因为他们是国君之弟,出身贵族,便有一种骄傲感与自负感,一个个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因此孟子虽耐心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但却不肯收其为徒。
曹交问:“夫子言人皆可为尧舜,有此事吗?”
孟子回答说:“确有此事。”
曹交又问:“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身高九尺四寸,却只会吃饭,敢问夫子,弟子何为,方可为尧舜一样的人呢?”
孟子答道:“徐行后于长者谓之悌,疾行先于长者谓之不悌。徐行者,难道是人之所不能为吗?不肯为罢了。尧舜之道岂有他,孝悌而已。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所为,是为尧也。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所为,是桀而已矣。”
当他们表示“愿留而受业于门”的时候,孟子拒绝说:“道犹大路,并不难了解,只怕人不寻求而已。子归丽求之,处处皆有汝师。”
后来公都子曾问不收这些人为徒的原因,孟子解释说,凡依仗权势来拜师者,依仗贤能来拜师者,依仗年长来拜师者,依仗有勋劳来拜师者,依仗老交情来拜师者,均拒之于门外,一概不收。由此看来,孟子收徒也还是有条件的,并非“来者不拒”。
这一年的冬天,滕定公逝世了,太子对其师然友说:“春天在宋,深得孟子教诲,心中念念不忘。今日不幸父丧,请恩师辛苦赴邹,请教孟子,该如何办理父丧。”
然友遵旨赴邹,向孟子说明来意,孟子十分赞赏滕太子的孝行,说道:“父母之丧,本应尽心竭力而为。曾子曰:‘当父母在世时,依礼奉侍之;当他们去世后,依礼葬之,依礼祭之,可谓孝矣。’诸侯之丧礼,吾虽未学,但曾闻之。行三年之丧,穿粗布缉边之孝服,食稀粥,自天子直达于庶人,夏、商、周三代无不如此。”
然友回国复命,太子决定行三年的丧礼,滕之父老官吏坚决反对,他们说,三年的丧礼,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历代君主未实行过,我们的历代祖先也未实行过,到你这一代改变了祖宗的做法,这是不应该的。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我们正是从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的。
太子不能决,便对然友说:“吾素来不曾搞过学问,只好驰马舞剑。今吾欲行三年之丧,父老官吏皆对我不满,这一丧礼恐难使我尽心竭力,烦恩师再为弟子赴邹问孟子。”
然友再次赴邹问孟子,孟子说:“父母之丧,岂能求于他人!孔子曰:‘君薨薨——君主时代称诸侯或大官之死日薨(hōng),太子将一切政务交与冢宰,喝稀粥,面色深黑就临孝子之位而哭,官吏莫敢不哀,皆因太子亲身带头之故。’在上位者有所好,在下位者必好之更甚。君子之德是风,小人之德是草,风吹草低,草随风倒。此事完全决定于太子。”
然友把孟子的话报告了太子,太子居于凶庐凶庐——也叫“梁闇(àn)”,用土砖砌成,不用柱,不用楣,不用修饰,以草为屏。甚至在整个守孝期都居于此。中五月,不曾颁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官吏与同族们无不赞扬,以为知礼。等待举行葬礼的时候,四方之人都来观礼,太子容色之悲惨,哭泣之哀痛,使吊丧者有口皆碑。
乐正克仕于鲁,公元前322年鲁平公即位,欲使其治理国政,孟子听到这一喜讯,兴奋激动得夜不能寐。是呀,六十八岁了,聚徒讲学也已经四十三年了,这是他看到的第一颗硕果——自己用心血浇灌的硕果,用信念、追求与理想培育的硕果,他标志着自己事业的成功,鲁国将在诸侯中首先实行仁政,乐正克必然向鲁平公推荐自己的老师,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光明的未来……
许多弟子对老师的兴奋与激动不理解,公孙丑就曾经问孟子:“乐正克很坚强吗?”孟子摇摇头。公孙丑又问:“乐正克聪明而有主意吗?”孟子再次摇摇头。公孙丑继续问:“乐正克见多识广吗?
孟子依然是摇头不语。
公孙丑莫名其妙了,提高了声调问;“那么夫子为何喜不能寐呢?”
孟子回答道:“其为人也好听善言。”
“好听善言则足以执掌国政吗?”公孙丑疑惑不解地盯着老师。
孟子解释说:“好听善言,治理整个天下都应付有余,而何况一个鲁国呢?好听善言,四方之士将不远千里而来,献计献策,陈述利害,国何愁不治?天下何愁不治?反之倘不好听善言,必将贤者拒于千里之外。贤者远离,奸佞近前,同谗谄面谀者共居一处,欲将国家天下治好,岂不痴心妄想!”……
浩生不害也来问孟子,乐正克是个怎样的人,孟子告诉他,乐正克是个“好”人,是个“实”在的人。并进而解释说,哪人值得喜欢叫作“好”?哪些好处实际存在于他本身叫作“实”;哪些好处充满着他本身叫作“美”;不但充满,而且光辉地表现出来叫作“大”;既光辉地表现出来了,又能融会贯通叫作“圣”;圣德达至神妙莫测的境界叫作“神”。乐正克在好、实的基础上,还需向着美、大、圣、神的层次和境界努力奋斗。
孟子的这个见解,后来也曾亲自向乐正克表述过,这是老师对弟子的殷切希望。
果然不出孟子所料,乐正克理解老师的心,执政不久,便派人来接孟子赴鲁,共掌国政,同享富贵。
孟子的仁政学说,孟子的贤德,早已如雷贯耳,又有乐正克在身边朝夕灌输,鲁平公对孟子已经是朝思暮盼了,忽听孟子来鲁,急忙沐浴更衣,欲前往拜访。正当梳洗打扮之际,从外边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躬身施礼,向国君请安,站在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大虾米。身体各部配合得极不协调,是来者长相的特点,颀长的身材,小头怪脑,尖嘴猴腮,老鼠眼,五官聚凑于一处,好似一个干核桃。那对小老鼠眼滴溜溜乱转,显示着他的机灵与奸诈。此人名臧仓,官职虽不甚高,但却深得鲁平公的宠幸。他早闻孟子的贤名,又有一群多才多艺的弟子,生怕他们夺宠。再说孟子师徒来鲁,那乐正克岂不就要如虎添翼了吗?未来的鲁之政权,岂不就要落到他们师徒手中吗?所以特来阻驾。臧仓曲膝弯腰,毕恭毕敬地说:“往日陛下外出,必向管事者通知去向。今车马俱已备好,但不知大王所去何方,卑臣特来请示。”
鲁平公兴奋地告诉臧仓说:“寡人欲去拜见孟子。”
臧仓故作惊讶地说:“孟子乃一腐儒,匹夫耳,既来鲁国,就该先朝拜我主,如今迟迟不朝,足见其目无鲁国,目无我主。我主竟不重王者之尊,委身先访一匹夫,不怕见笑于天下诸侯吗?”
鲁平公犹豫了,迟疑了半天才说。“孟子乃天下贤士,委身往拜,正向天下人表明寡人思贤若渴,爱贤如命,有何可笑?”
听了鲁平公的话,臧仓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鲁平公被笑愣了,问道:“爱卿为何发笑?”
臧仓止住笑说:“孟子竟不知礼,何谓贤士!入鲁不朝我主,一不知礼也;其父先死,草草敛葬若乞丐,其母后死,隆重葬之胜诸侯,孟子后丧逾前丧,二不知礼也……”接着,臧仓将孟子葬母的情况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并神秘地分析了孟子师徒来鲁,鲁国必将政权旁落的危险前景。
诸侯最惧怕的就是丧失政权,因为政权是他们的命根子,鲁平公终于放弃了拜访孟子的念头,更未成行。
乐正克见鲁平公言而无信,怒气冲冲地进宫问道:“陛下为何不见孟子?”
鲁平公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有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故不往见之。”
乐正克质问道:“君之所谓逾者,是指前以士礼,三鼎,后以大夫礼,五鼎吗?”鲁平公解释说:“寡人非指此而言,指的是棺椁之精,衣衾之美。”
乐正克反驳道:“前后贫富情形不同,何谓逾也?”
乐正克回府后将前后经过情形告诉了孟子,气愤难平,狠发了一通牢骚。
“这又何必呢?”孟子安慰乐正克说,“吾之道倘能通行于世,那么天下必有人、有力量使我受到重用,去实现吾之理想。倘吾之道行不通,勿需他人厄阻,我自会见势而止。或行或止,达则兼善天下;救国家,救社会,救民生。穷则独善其身。行止非人事所能安排,乃冥冥中有一不可知之数。天下太平,吾道自然得行;天下动乱,非人力所能挽回。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之不遇鲁侯,天也,一臧仓小子何能左右为师之命运呢?”
一天,乐正克退朝回府,告诉孟子,鲁将以善用兵的慎到为将伐齐。孟子要乐正克谏阻他说:“不教而使民战,殃民也。殃民者,不奋予尧舜之世。纵然一战胜齐,取齐之南阳南阳——即汶阳,在泰山西南,汶水之北。本属鲁,后为齐所侵夺,亦不可为。不用兵而徒取他国之地,仁者不为,何况杀人以求之呢?君子事君,务必引其走正路,行仁政。”
既然鲁平公不肯见孟子,孟子自然不会在鲁久留,他想起了跟滕文公的交情以及滕文公对他的尊崇,于是匆匆归邹,赴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