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陌生人听到如雷贯耳的喊声,一个返身逾墙而逃,一个被公孙丑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住。喊声惊动了正在午休的人们,大家蜂拥而至,众口一词地质问这个逾墙而来的家伙。来者虽说也是武士打扮,且身轻如燕,翻墙越屋如履平地,但面无杀气,身上也未藏兵刃,在众目如电的刺激下瑟索发抖,不像个为非作歹的人。孟子总是以善心待人,他批评弟子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束手就擒的人,将其接进室内,让座递茶,与之交谈,明确表示,纵然他真是刺客,罪也不在他本人,而在那幕后策划者和指使者。喝过一盏茶之后,武士心中平静了许多,态度也变得自然起来。他供认自己是相府的家丁,因孟子的声名很大,相爷奉宣王旨意,派他们两个来偷偷观察孟子的长相是否与众人不同。这样的供词自然不可轻信,但既是相府家丁,且系齐相储子所亲派,自应以礼相待。解铃还需系铃人,日后见了储子,自然一切分晓,只是需暂委屈武士一时。
未牌时分,学宫外有叮当的马铃声,滚动的车轮声,这响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地来到门前,一声清脆的响鞭之后,响声戛然止住,接着便是说笑声和脚步声。来访者不是别人,正是储子派往平陆与孟子结交的那位家臣,他带来了储子的亲笔信,内容大致如下:
一、不知孟夫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夫子海涵恕罪。
二、奉宣王之命,派人暗观夫子异相,不料奴才无能,惊动了夫子,罪莫犬焉。
三、翌日早朝后,宣王将带领文武百官,于王官东门外广场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仪式之后设国宴为孟夫子接风洗尘,望夫子赏脸不辞。
孟子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心情异常激动地说道:“承蒙大王与冢宰错爱,感激之情,容当后报!……”
宾主又拉了些闲话,当谈到那场颇为有趣的误会时,孟子歉意地微笑道:“予乃一介寒儒,与常人自无不同,尧舜亦与人同耳。”在第二天的宴会上,当储子提到这件事时,孟子也以同样的话回答。
不谈齐宣王率领文武百官于王宫东门外欢迎孟子,旌旗猎猎,礼炮轰鸣,鼓乐喧天,百官无不躬身施礼的隆重场面,盛大仪式,以及热烈肃穆的气氛;不谈齐宣王为欢迎孟子而设的国宴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的丰盛,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欢乐,拳令笑骂、杯盘叮当、醉态百出的狼狈;不谈第二日早朝,齐宣王封孟子为卿,百官称颂,只说第四日早朝后,齐宣王屈尊枉驾拜访孟子,虚心向孟子讨教,孟子给他讲“保民而王”的道理。
齐宣王的相貌很有特点,给孟子一深刻印象,难以捉摸的感觉——他“过颐”,可以说是方面大耳,满脸福相;也可以说是脑后见腮,不可往来,后有反骨。他“豕视”,像猪一样看东西,表面上很糊涂似的,而实际上心中自有主张,很精明,而且不时地偷看两旁的东西。
就在孟子适齐前夕,列国的局势有了新的变化——宋国的国君称王;韩、赵、魏、燕、楚五国联合攻秦,结果于函谷关战败。这一仗动摇了强秦和东方列国之间的均势局面,也刺激了齐宣王励精图治的决心。因此,齐宣王第一次与孟子论政,便问道:“孟老夫子知识渊博,能将齐桓公、晋文公春秋称霸的详情与道理讲给寡人听听吗?”
孟子答道:“孔门弟子无谈论齐桓、晋文之事者。故而后世无传,臣也就无从知晓。倘陛下定要知道如何治理天下的话,何必定要了解齐桓、晋文称霸诸侯的道理呢?让臣来给陛下讲讲治理国家,统一天下的王道政治吧。”
孟子熟悉古代的历史典籍,岂能不知齐桓、晋文之事,只是不愿提及而已,孟子既然根本不赞成追求霸政,一开始便拨开齐宣王问话的方向。孟子就是这样方正,不转一点弯子,若是纵横家,决不会这个谈法。
孟子有不仅能治理好国家,而且能统一天下的政治,齐宣王自然要迫不及待地洗耳恭昕,于是急切地问道:“一个国君,须具备怎样的德行和才干,方能统一天下?”
孟子果断地回答说:“一切为百姓之安居乐业着想,欲王天下,谁人能够阻挡!……”
宣王追问道:“依夫子高见,似寡人者,能够王天下吗?”
孟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当然能!”
孟子愈是回答得干脆,肯定,齐宣王愈是不放心,还以为这是阿谀之辞呢,他要弄个明白,问道:“夫子何以知寡人能王天下呢?”
孟子不能不说出一番理由来,而且举事实为证。
原来齐臣胡龄曾告诉过孟子一件事。
一天,齐宣王正坐于金殿之上批览奏章,忽然有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殿下经过,宣王一时兴发,问道:“汝将牵牛何往?”牵牛的人答道:“前去宰杀,将以其血衅钟。”宣王道:“放了它吧,看他颤若筛糠,无罪而送进屠场,像杀一无辜之民,寡人实在不忍。”牵牛人反问道:“那么,废除祭钟仪节吗?”宣王果断地命令道:“岂可废除,以羊易之!”
讲完了这件事,孟子说:“凭着陛下这种不忍见牛觳觫(húsù)之心,扩而充之,便可实行王道,统一天下。虽齐之百姓皆以陛下为悭吝,但臣知陛下有仁慈不忍之心。”
齐宣王听了摇头叹道:“确有一班无知之民以为寡人吝啬,竟舍不得宰一头牛去衅钟。齐国疆域虽小,难道会舍不得一头牛吗?寡人确系不忍心视其颤抖哆嗦,无罪而被送进屠场,像一个无辜的人而被牵去杀头,故以羊易之。”
孟子说:“请不要责备百姓错怪大王的美意,羊小而牛大,羊贱而牛贵,陛下以小易大,以贱易贵,百姓岂能体解陛下之深意!倘说大王可怜那牛无罪而被送进屠场,那么,羊和牛又有何不同呢?”
齐宣王被问得张口结舌,不时地抓耳挠腮,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是呀,这究竟是为什么?连寡人自己也说不清,但可对天起誓,寡人绝非吝啬钱财而以羊易牛。可是,宰羊与牛,究竟有何不同呢?看来百姓说寡人吝啬,不无道理……”
齐宣王不忍心杀牛,这是一片好心,百姓不但不领情,反而说他小气吝啬,万一弄不好,这位国君一发怒,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所以孟子设法缓和齐宣王的情绪,作一疏解。其次,孟子也为了要齐宣王接受他提出的意见,施行王道仁政,所以,在这里以幽默和轻松的口吻把话锋一转,说道:“此乃小事一段,百姓如此误解,倒也无妨,臣知陛下有一颗仁爱之心,陛下见牛而未见羊,君子对于禽兽,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故君子远庖厨而居。”
齐宣王听后,那团笼罩在心头的雾霭被一阵清风吹散了,心的海洋里泛起了兴奋与激动的波澜,他无限感慨地说:“《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便是孟夫子这样的人呀!寡人虽说是这样做了,但却说不出其中的道理,经夫子这一指点,心中顿觉豁然明亮起来。不过,这种不忍之心与行王道、统一天下有什么关系呢?”
孟子避开了宣王的问题,反问道:“倘使现在有人向陛下报告说:‘予之力足以举千钧,但不足以举一羽,予之视力能明察秋毫之末,但却看不见一车柴薪。’请问陛下,您能够相信吗?”
齐宣王捋着稀疏的短须,摇着头嘿嘿地笑着,心里想:“你孟夫子在跟寡人开什么玩笑呀!”但他知道君子无戏言,笑过之后肯定地答道:“当然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事呢?”
孟子知道齐宣王不会相信这不合事理的假想,但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才好作深一层的进言。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这比喻的可能性,他立刻收敛了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渐渐变得庄重严肃起来,说道:“陛下不忍之心恩泽禽兽,却未能使百姓摆脱痛苦,过上安和乐利的生活,这是为何?由此看来,举不起羽毛者,因为他不肯用力;不见舆薪者,是因为他不肯用明;齐之民不得安宁者,是因陛下不肯施恩于民也。依臣之见,陛下未能统一天下,是不肯为,而非不能为也……”
孟子说齐宣王有行王道,统一天下的能力,但却没有去实行,齐宣王想,我齐国如此富强,要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你还说我没有做,那么怎么样才算是做了呢?于是他反问道:“请问夫子,不肯为与不能为,二者有何不同?”
孟子回答说:“倘使叫一个人挟泰山而超北海,他说不能,诚不能为也;倘使命其为长者躬身施礼,他说不能,是不肯为,非不能也。”
孟子在暗示齐宣王,他有此权能不是做到做不到的问题,而是肯做不肯做的问题。因此答复了齐宣王的问题之后,马上直截了当地指到事实上来,紧接着说:“倘陛下肯施仁政于民,肯行王道政治,以齐当前之国力和所处之政治环境,统一天下,非属挟泰山超北海之类,而属向长者躬身施礼之类。”
孟子不待齐宣王插嘴,继续说道:“尊敬自己的尊长,从而推及到尊敬他人的尊长,爱护自己的子女,从而推及到爱护他人的子女。一切政治措施均由这一原则出发,统一天下则易反掌!”《诗》云:“做妻子的榜样,再推及到兄弟,一进而推及到封邑和国家。即是说一个人应将自己的好心美意由近及远地推广开去。为人君者,推恩足以安天下,不推恩难以保妻子,历史上有多少刻薄寡思之君,皆不得善终。古之圣贤,诸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乃至齐桓、晋文这些人,他们在思想上、功业上,之所以能够超过常人,令人望尘莫及,关键在于他们能推己之仁心,推己之善行,即:孔子所谓推己及人之恕道。如今陛下的不忍之心足以使禽兽沾光,百姓却不得获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凡物称然后知轻重,量然后知长短。物尚且如此,人心更是如此,要经过某些标准的衡量,才能对自己有所认识,有所改善。
“陛下频频发动战争,兴师动众,将士历险赴难,结仇构怨于诸侯,莫非陛下惟此而惬心悦意吗?”
齐宣王急忙解释说:“不,不,寡人岂能惬意于生灵之涂炭!不过是为了满足寡人之最大欲望而已。”
“陛下之所大欲是什么,能讲与为臣听听吗?”孟子问。
却说孟子问齐宣王的最大欲望是什么,齐宣王脸上现出了既得意而又贪婪的神采,仿佛一个垂涎者正在吞食珍馐美味。他举起右手摆了摆,同时摇了摇头,羞怯似的微微一笑。在这个笑容里,也许有故作神秘的味道,也许表现了“你猜猜看”的反问神眼,也许自知理亏碍于启唇以笑置之,也许根本就懒得跟这位不识实务的孟老夫子讲。
其实,勿需齐宣王回答,他的心思孟子早已一目了然了,但却故意问道:“是为了肥美之食不够吃的吗?是为了轻暖之衣不够穿的吗?是为了艳丽之色不够看的吗?是为了美妙声音不够听的吗?是为了宠幸之臣不够使的吗?”
齐宣王急忙摆手摇头否认道:“不,不,寡人并非为了这些!”
“既然如此,陛下之大欲可知矣,孟子十分有把握地说:“陛下欲扩大疆土,令秦、楚来朝,称霸诸侯,安抚四夷。”
听了孟子的话,齐宣王忽然容光焕发,仿佛多贪了几杯,正酒力上涌一般。虽说是酒力上涌,但他却不兴奋,不激动,不浮躁,仍一言不发地笑了笑,这是甜蜜的笑,含蓄的笑,似乎也是出乎意料的笑——谁说孟子迂腐,这不是满透灵的嘛,我的心思他一看便知。
这里,孟子故作先猜哑谜,最后才直截了当地说出齐宣王的心思。因为一开头说穿了,也许双方都难为情,齐宣王也许会加以否认,所以先说一些声色货利等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把齐宣王套住,让他先否定了这些以后,才真正的放矢,直中红鹄,说到他内心深处。
正当齐宣王沽沾自喜,心中滋得流油的时候,孟子话锋陡转,说道:“然而,以扩大疆土来满足称霸诸侯的欲望,犹缘木而求鱼也。”
孟子的这一见地,无异于火正旺,浇上了一瓢冷水;花正红,袭来了一阵暴风雪;鸳鸯正嬉戏,打来了一阵无情捧,弄得齐宣王大吃一惊,反问道:“竟能严重到如此地步吗?”
孟子肯定地指出,缘木求鱼,虽不得鱼,却无后患。以扩大领土的方法去实现称霸诸侯的愿望,虽费心尽力,到头来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定有后患!……
这是齐宣王所不曾想到的,也是他不可思议的。
齐为四塞之国,自然条件得天独厚,远的且不说,近半个世纪以来,经齐威王惨淡经营三十六年,如今的齐国,疆域方圆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锥如疾矢。战如闪电,解如风雨,纵有入侵之敌,未曾越过泰山,渡过清河,泛过渤海。临淄城中七万户,以每户三丁计算,三七二十一万,勿需发于远县,仅临淄之卒已达二十一万,有谁敢以齐国为敌!当今之世,惟秦强于齐,然而,秦若攻齐,需经韩、魏之地,过卫阳晋(故城在今山东曹县北)之道,历亢父(故城在今山东济宁市境内)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难闻。秦虽欲深入而狼顾,恐韩、魏议其后。回顾二十三年前,魏伐韩,攻赵,均为齐师所败,斩其主帅,虏其太子。特别是想到枕边那个无盐君,齐宣王心中更觉踏实,仿佛有她在,便可万无一失,便无后顾之忧。
无盐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够成为齐宣王的主身骨,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