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回答说:“财利富足者,灾荒之年不困窘;道德高尚者,生逢乱世不迷惑。”
弟子们按照孟子的分工部署,分头积极准备,第一步是查典籍,翻资料,有疑难问题,随时向夫子请教。
高子在研究古代的音乐,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禹的音乐高于文王的音乐。孟子问道:“此结论有何根据?”
高子回答说:“禹传之钟,其钮欲绝。”
孟子反驳说:“这何足为证?城门下之车辙如此之深,因其时间长久,车马过的多,并非几匹马的力量所致。禹之钟钮欲绝,亦系历年深日久之故。”
公孙丑问道:“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告诉他,这是由于情势行不通的缘故。教育必依正理正道,教而无效,则难免要忿怒。父亲发了脾气,儿子会在心里说,你以正理正道教我,自己的行为却不合道理。这样一来,父子间因善求而相责,伤了感情,产生了隔阂,这是家庭中的不幸,所以古人易子而教。
充虞问道:“同为关卡,古今有何不同?”
孟子答道:“古之设关立卡,旨在抵御强暴;今之设立关卡,目的却在实行强暴。”
桃应问孔子师徒被困于陈、蔡的原因,孟子回答说:“因其未能结交两国之君臣。”
陈代问孟子,综观当今诸侯,无行仁政者,但他们却能够得国,且秦、齐、楚诸国势力很强,大有统一天下之势,这该如何解释呢?孟子答道:“不仁而得国者,自古有之;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一天,从齐国传来了盆成括被杀的消息,闻讯后孟门弟子无不惊诧。早在盆成括初到齐国为官的时候,孟子就料定他将不久于人世。夫子为何能够这样料事如神呢?弟子们带着这个问题去问孟子,孟子回答说:“此人虽很聪明,但却未知君子之大道,故予料定其必招致杀身之祸。”
曾子以孝称着于世,并着有《孝经》,但他自己吃炒肉末,却让其父曾皙吃软枣,这难道也能算作孝行吗?公孙丑带着这一问题去请教孟子,问道:“炒肉末与软枣,哪一种好吃?”
“自然是炒肉末比软枣好吃。”孟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公孙丑又问:“那么,曾子为何食炒肉末,而让其父食软枣呢?”
孟子答道:“炒肉末是大家都喜欢吃的,曾皙却喜欢食软枣。犹如父母之名当讳,姓却不讳,因姓系同氏所共有,名却为父母所专有。”
一天,成丘蒙问孟子:“俗话说,道德最高者,君不能以之为臣,父不能以之为子。舜即如此,为天子后,尧率诸侯北面称臣,其父瞽瞍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容貌局促不安,孔子曰:‘其时,天下岌岌乎危险得很呀!’不知此言当真否?”
孟子坚决否定道:“不!此非君子之言,乃齐东野人之语也。尧在世时,舜未曾做过天子。不过尧当年老之时,命舜摄天子政。《尚书·尧典》曰:‘舜摄政后二十八载,帝尧驾崩,群臣如丧考妣,服丧三年,百姓停止娱乐。’孔子说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又率天下诸侯为尧服三年之丧,这便是有二天子矣。”
成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吾已领受夫子教诲。《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围绕土地四周,莫非王臣。’舜既为天子,瞽瞍却并非其臣民,敢问夫子,是何道理?”
孟子冷冷一笑说:“《诗·北山》此语,非子所言之意,而是说,作者本人因勤劳于国事,以致不能奉养其父母双亲,因之牢骚说,既然天下事莫非王事,环绕土地四周莫非王臣,那么每一个臣民皆应为王事尽力,为何独我一人如此劳苦,竟至于不能奉养父母呢?……”
接着孟子提出了他的一套解《诗》的方法,阐明了他的文学观,他对文学作品的认识。
《诗》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表达思想感情的方法不同于非文学作品,它要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包括夸张、比拟、隐喻、暗示、象征等手法来表达,因此对《诗》不能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不要拘泥于字面意思而误解了词句的意思,不要拘泥于词句而误解了诗的原意,而要用读者的切身体会去揣测诗人的本意。又如《诗·大雅·云汉》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两句,如果单从字面上解释,那就会认为周的人民都死绝了。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说如果大旱持续下去,周的人民便可能死绝,无一存留了。这是诗人的夸张之辞,用以表达他对持续干旱的忧惧。
孟子接着说:“孝子之极,莫超乎敬其双亲者,尊亲之极,莫大乎以天下养其父母者。瞽瞍为天子之父,可谓尊贵之极;舜以天下养之,可谓奉养之极。《诗》云:‘永言孝道,孝道则为天下之法则。’此之谓也。《书》曰:‘舜恭而敬之来见瞽瞍,态度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瞽瞍也因此顺理而行了。’这难道是父不能以之为子吗?”
公孙丑与万章、咸丘蒙一样,同是分工序《诗》的,一天他问孟子道:“高子说,《诗经》中的《小弁(pán)》篇乃小人所作,是吗?”
孟子反问道:“何以见得?”
公孙丑答道:“因其有怨恨之情!”
孟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解释道:“高老夫子讲《诗》,真太机械了。今有人于此,越人开弓而射之,他谈笑风生而道之,原因无他,因越人与之关系疏远。其兄开弓而射之,则涕泪交流而道之,原因无他,因兄弟乃手足之亲也。《小弁》之怨恨,乃热爱亲人之缘故。热爱亲人,仁也。高老夫子解《诗》,实在是太机械呀!”
公孙丑继续问道:“《凯风》劳为何无怨恨之情呢?”
孟子答道:“《凯风》,由其母之过小;《小弁》,因其父之过大。父母之过大而无怨,是愈加疏其亲也;父母之过小而怨,反而激怒自己。愈疏其亲为不孝,反而激怒自己亦不孝也。孔子曰:‘舜乃至孝之人,五十岁尚且依恋其父母。’”
在整个序《诗》的过程中,万章发现公孙丑和成丘蒙等同学对《诗》的理解总是不深不透,并时常片面,有错误,需要夫子时时予以订正,但他不知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何在,一次在与夫子交谈中提出了这个问题。孟子告诉万章,这是因为他们“颂其诗,读其书”而未“知其人”,更未“论其世”,孟子强调,读古书,必须与古人交朋友,否则必然像油花浮在水面上一样。他说:“一乡之优秀人物与一乡之优秀人物交友,一国之优秀人物与一国之优秀人物交友,天下之优秀人物与天下之优秀人物交友。认为与天下之优秀人物交友仍然不足,便又追论古人。诵其诗,研究其着作,不了解其为人,这能行吗?所以要讨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便是追溯历史,与古人交友。”
太阳早晨从东方升起,傍晚从西方坠落,它休息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重又开始新的运行。月亮则专打夜班,白天休息,夜晚工作。岁月老人更加懒惰,一年春夏秋冬四季,它工作三个月,却休息九个月之多。生灵不仅需要休息,而且需要饮食一一植物无养料和水分则必枯萎,动物无饮食则必毙命,便是那无性灵的钢铁造成的机器,无能源它也不会转动。然而进入八十高龄的孟子,为了给人类多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却常常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
刚返故里的时候,孟子因拜祭父母和尊长而过于伤情,曾一度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体一天天消瘦,精神一天天委靡,大有泰山将摧,大厦将倾之势,眷属和弟子们都在为其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担忧。可是说也奇怪,自从序《诗》、《书》,作《孟子》以来,虽说每天早起晚睡,精神负担很重,工作量很大,但孟子却每天吃得香,睡得甜,不仅迅速变胖,而且脸上泛起了红晕,精神日渐矍铄,渐渐恢复了他那活泼开朗、能言善辩的乐观性格,还时常有意无意地哼几声小曲,吟一首诗。亲人和弟子们无不因此而欢欣鼓舞,有的夸他青春焕发,有的赞他返老还童。孟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全仗他有坚强的精神支柱。高楼大厦有了坚强的支柱,便巍然屹立,一展雄姿;人有了坚强的精神支柱,便摧不垮,打不烂,永远朝气蓬勃。当今世界,不会有君主肯行仁政,孟子对此已经死心塌地,不再有奢望,不再有幻想。但是他坚信,迟早有一天,仁政的理想定会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将这一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可是怎样向后人传播仁政的主张和思想呢?靠的就是《孟子》这部书了,为此而奋斗,他怎么能够不精神亢奋,热血沸腾,豪迈乐观呢?
孟子心里清楚,自己毕竟是薄山之日了,熟透了的瓜,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必须努力再努力,抓紧再抓紧,否则将给后人留下无法弥补和挽回的遗憾。为此,他改变了数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调整了多年未变的生活规律。他为自己制定了数条清规戒律,好比用数条绳索将自己牢牢捆绑在这间工作室里。
第一,每夜二更睡,四更起,不得懈怠,不得偷懒。
第二,取消了午睡。午睡是他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因为他一生习惯于拉夜和起早,睡眠严重不足,便于中午弥补一下。他觉得午饭后睡一顿饭的工夫,抵得上夜间的两个时辰,哪怕只是倚在行李上闭闭眼,打个盹,也顿感精神振奋,可以保证有旺盛的精力应付下午和晚间的工作和学习。如今,连这数十分钟的午睡也取消了,他对自己是多么苛刻呀!
第三,工作在这间斗室里,饮食在这间斗室里,睡觉在这间斗室里,即是说,这间斗室既是他的办公室,又是他的餐厅或食堂,也是他的寝室或宿舍。一切都在这里进行,可以省却许多麻烦,节约许多时间。他令弟子于桌椅间挤上一张床榻,这便是宿室。一日三餐由儿孙或弟子们端到工作学习的几案上,一边看书一边进食,确也方便了许多。
第四,戒酒。多年来,他一直中午饮适量的老黄酒。适量饮酒有许多好处,一可以舒筋活血,延年益寿;二可以兴奋神经,增进食欲;三可以麻醉神经,使午睡既香且甜。既然取消了午睡,喝了酒容易昏昏欲睡,孟子索性将酒戒掉。
第五,培养饮茶的兴趣,养成饮茶的习惯。平时孟子无喝茶的习惯,干渴了,喝一顿凉开水,倒觉痛快淋漓,自然,外出做客或在家招待客人,逢场作戏地喝上几杯,也未尝不可。茶叶中含有多种人体所需要的营养成分,是一味极重要的中药,医治许多疾病都少不了它,对身体有百利而无一害,坚持饮用,可以壮身健体,延长寿命。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不是为了享受,不是为了排场,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使命和任务。
第六,不出面款待任何客人。孟子本来是十分好客的,每每盛设家宴,不惜重金。可是自着书以来,有客来访,能拒则拒,能避则避,势必避不开者,会客快刀斩乱麻,有话即长,无话则短,取消了一切寒暄应酬之辞,宴饮由儿孙或弟子们负责,他概不到场,因为陪客吃一顿饭要耗去许多宝贵时光,且话多劳神,毫无价值。
第七,拒赴一切宴请。孟子是德隆望尊的老者,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官府署衙,宴请不断,难以应酬。为了保证写书的时间和精力,他不近人情地给自己下了一道死令:一概拒赴!隔壁邻居张翁孙子结婚,他拒赴了;对门李老八十寿诞,他拒赴了;县衙庆典,他拒赴了……虽说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误解、错怪、谴责,无所不有,但毕竟还是理解他的人居多,久而久之,人们情愿也就不再来打这个麻烦,来添这个难为,孟子于是清静了许多。
只有一点孟子坚持未改,是早晨的散步。年轻时他坚持练武,后来他坚持轻微的体育锻炼,如跑步和做操,现在年岁已高,只能以此来强心健身。生命在于运动,他不能放弃这力所能及的运动。
亲属和弟子们自然都坚决反对孟子的这种做法,但大家知道他的脾气,谁也无可奈何,只能各自想方设法,尽量分担他的重负。
孟子毕竟不是钢铁做的机器,而是骨肉之躯,且已风烛残年,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然而世上有一种令人难以猜测捉摸的神奇力量,孟子不仅没有被搞垮,反而工作得很愉快,生活得很乐观。
为了提神,孟子渐渐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仅数量在不断增多,质地也在不断变浓。喝茶多必然小便频,屡屡小便则又耽误工夫,这真是一对无法解决的矛盾。
每当深夜,倦神常常来困扰孟子,而驱逐困倦之神最得力的武器便是冷水,所以他的案头总是放着一盆冷水,水盆里浸泡着一方葛巾,每当困倦已极之时,便用这冷水洗额搓面,困神立刻畏而逃之。但困神是个极调皮的家伙,停不到一两个时辰,它又袭来,只好用这个办法再度驱赶。这样三番五次,一直到旭日临窗的时候。
自打发生了那件苟矢弗如暗害孟子的事件以后,为了夫子的安全,万章与公孙丑便与夫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孟子将行李搬来这间斗室过夜,万章与公孙丑自然也搬了来,但这间斗室的面积有限,容不下三张床榻,他二人只好在外间搭一张木板栖身。二更上床就寝,每当一觉醒来,便发现里屋仍亮着昏黄的灯光,急忙进去督促夫子安歇,孟子总推说自己年岁高,睡眠少,并不困倦。一夜这样催促三两次,便已天光大亮了。他们常常推门迈进里屋,见夫子正埋于书山简海之中,面对如豆的油灯,或锁眉凝思,或圈圈点点,或奋笔疾书,真不忍心惊动和打扰夫子。夏夜,斗室内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蚊虫绕着夫子乱飞,叮咬得夫子遍身紫斑点点,夫子竟顾不得摇扇驱赶。冬日夜长,待万章与公孙丑睡醒一觉,斗室内的火炉早已熄灭,因为孟子在专心致志地翻阅资料,顾不得向炉内添柴加炭,室内冰窖一般,孟子却全然不觉。或者困倦到了极点,站起身来,踱至盆边,伸手盆中,正欲用冷水来驱赶困神的时候,方发现盆水已冻成坚冰,葛巾被封于冰下。他以物击冰,捞取冰块在面颊上搓擦。他的十指都已冻得红肿,胡萝卜似的,数处皲裂,渗着血珠,被冰水一浸,钻心的疼痛,猫咬的一般。
一天清晨,雄鸡的高唱将万章从睡梦中唤醒,他爬起身来,揉开惺忪的睡眼,见里屋仍灯火闪烁,知道夫子又是一夜目不交睫。他边系衣扣边向夫子的那间斗室走去,当他轻轻推开房门的对候,不由得愣住了——夫子正曲肱而枕,伏案而眠,满脸红润,笑成了一朵秋菊。他睡的是那样香,那样甜;笑的是那样美,那样舒心。万章尽管是蹑手蹑脚,想让夫子多睡一会,也还是将夫子惊醒。孟子从甜蜜的梦乡中醒来,孩子似的兴奋,小伙子般的激动,扑上前去,双手抓住了万章的双肩,将他按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喜不自抑地说:“为师做了一个美梦,让为师讲与高足一听,高足也好为愚师分享一分欢乐与幸福!……”
孟子傍万章而坐,不由分说地讲起了他那甜蜜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