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第十六届新概念获奖者作文精选(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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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江城子

潘云贵

今夜,月光也是睡不着的,倾洒在宋朝的窗前。 他彻夜难眠,一颗心塌陷在往事的云烟里,柔软得像朵海棠。 谁说他豪情万丈、雄浑奔放,不也有儿女情长、痴痴念念的时候。谁说他只知

官场与酒水,情爱不也深深烙在心口。他居庙堂,也入江湖,心系纱巾红绸,朝思暮想, 岁岁年年。

十年,生死在两地,阴阳相隔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一切都改变了,山川、草木、 个体的命途与不断坍塌的朝代,无可挽救地变化。物是人非,尘世尽是苍茫的面目。 他也将近而立,仕途算是步步高升,时任密州知州,才华过人,政治也日渐有所建树, 但他却在光鲜之下藏着一颗孤寂的心。

一个人倘若失去挚爱,谁会在这深夜时分酣然大睡?他是习文之人,内心敏感 自然异于常人。想念去世的挚爱女眷,一个男人的心在夜里飘荡着,若湖水上粼粼 的波光,闪一下,心里疼一下。大丈夫亦有柔情的一面。他爱着,痴着。

不再去想她,思念的潮水却涌得更剧烈,何况是十年光阴的长度,多少细流汇 成了奔波的大河,思念更是变成一棵在夜里可以接近月亮的树,在风中深情地摇摆 满满的花枝与翠叶。但是,月夜之下,这样磅礴的眷想有用吗?只是夜夜加深对那人 的思念罢了,一次比一次痛,一次比一次愁。身处茫茫尘世,可以忘却的事情有很多, 但唯独它成了心头永远说不出的病痛,若铁树中隐忍萌发的花朵。

是爱啊,多么煎熬、多么折磨人的爱啊,世间男女千千万,有谁能逃出这样的 劫难。他是深陷了,而且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重,越来越没有可以逃离的生机。 深陷就深陷吧,煎熬就煎熬吧,逃不掉就逃不掉吧,在爱里,他依旧是一等一的君

子,一等一的好男人。

多少女子都在妒忌王弗,此生遇上一个好男人,即便是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世间姻缘本就天注定,是茫茫之数,多少人悔了,多少人错了,多少人叛离了,多少 人抛弃了,一抹又一抹的泪水,仿佛从那银河落下,哗哗直响,无法医治的痛,多 少人尝尽了?于是受尽苦果,痛定思痛,最终也没落得好结果、好归宿,总是埋怨, 总是绝望,怀疑这世界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自己的存在,不过形同昙花, 是飘忽不定而短暂的活。

而王弗是多么幸福的女人,有苏轼这样的男人可以痴迷地爱她,疼她,想她, 念她,一分一秒一时辰,一月一年一辈子。现在,这个被万千女子妒忌的王弗在巴 蜀彭山一处冷僻的角落里沉睡,已过十年,多么漫长的睡眠,如同石头沉默的生息, 不见世上年年盛放又凋敝的红荷,也不见夫君如今的音容相貌日常起居。一切都是 沉默的,在死者的睡梦里,黑色是世界独有的颜色,是最奢华的安静。而他终究是 想着,念着,蓦然回首着,泪湿罗裳着,千里之外,王弗安好?一夜一夜灯花瘦尽, 也听不到任 何回应。晚风吹 熄心头的灯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山河面目模糊, 伊人抱以深深睡态。凄凉啊凄凉,男人的心胸谁说是钢铸的铁打的?柔软就尽量柔软, 低到昨日花下,低到尘埃深处,像最小的一只虫子攀附着往事的花枝,是苦,也是 种幸福。

这世上,女人易动情,男人易喜新厌旧。红颜自古多薄命,男人多薄情。旁观 古今,凡夫俗子尚且沉迷女色,才子自然风流,来往烟柳之地,温柔之乡,阅女千 数,难抵魅惑。衣带渐宽、为伊憔悴者少之又少,而苏轼做到了,手中日渐有所权势, 但也只钟情于一人。面对媚俗世事,他有定力,有执念,有骨气,有操守,而这般对 爱的赤诚,有如绵绵春水沁人心脾,令多少自诩痴情却屡屡抵挡不住画皮鬼魅的男 子自叹不如、满心羞愧?

时间永远是把锋刃的利器,不知不觉改变了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 挡它。柔软的爱,年轻的面孔,有多少不会像花朵般枯萎,流星般陨落?或许有些 人活在回忆里算是最好的选择,无论何时,他们都保持着青春时的面容,任凭闲庭

落花,月落乌啼,他们一直年 轻得如同从前。王弗便是如此。她与他 相处了十 年, 而在他的记忆里,她注定会活一辈子。一辈子的光阴里,他的脑海中总是她的影像, 在清晨的庭院看熹微中盛放的花朵,想她 ;在风里瞥见摇晃的秋千,想她 ;在潇潇 暮雨中听门外孩童骑过的竹马,想她;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闻得月下伊人吹箫的声音, 想她。她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美丽的王弗,那个端庄贤淑、善解人意的王弗,那个能 让豪放男子心中再也无法放下的王弗,是尘世中一朵清香的女人花,葳蕤摇曳,随 风摆弄,让那个痴心男子的心内深情如水,涟漪片片。

有时细想来,死并非是世间大痛大悲之事。有些人活着倒是生不如死,有些人 死后却似乎还活在一个人的心中。王弗虽年轻离世,但音容笑貌却存留在苏轼脑海 之中,永远不会斑驳消退,一切也都是年轻的模样,但苏轼却在老去。臣子们大都 大江南北地迁徙,像极了不知命途的归鸟,在君王的调遣中疲惫而茫然地活着。俗 世的尘埃纷纷扬扬,他们满面都是被时间雕刻出的痕迹,那一道皱褶,那一丝银发, 如霜覆盖男子的年华。若她某天再归来,或是他俩再相见,他想,她定是认不出自己了。 毕竟十年不是一条短暂的河流,他已经行至下游,尝尽了仕途艰辛、奔波劳累,而 她还在上游,一直都在上游,娇小的脚步不曾挪动一步,亭亭玉立,仍如昨昔。萤 火点点,天凉如水,难以消却困顿与思愁。想,增添了忧伤;不想,愁绪就照样弥漫。爱, 真是玄妙的东西,想要放下却偏偏放不下,手心手背,尽是日夜想念如纹路般交集 又缠绕,成了一个解也解不开的结、猜也猜不透的谜。

他本不该这般,饱受无法相见的折磨,为儿女情长苦不堪言。很多人眼里,他 始终是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男子,豁达开朗,说着“也无 风雨也无晴”;也是那个吟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男子,豪放至极, 挥斥方遒,“一樽还酹江月”;亦是那个泛舟烟渚自问自答,到最后独自“相与枕藉乎 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男子。然而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何况诗人?他在豪放之下 亦有一颗婉约的心,若猛虎细嗅蔷薇。我们的生命总是被两个自我挟持,演绎出表 里不一的戏剧,这是一个人固有的属性。完完全全只受控于一个自我存在的人,并 没有从这个世界上走过。

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都是故土的风物,那些风里招摇的草木,那些细细碎碎无人 采拾的野花,东一朵粉红,西一朵浅白,像无声无息的火从遥远的蜀地烧到他的梦 里。世界存在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旧日的尘埃里开花,映出湖光山色,映出接天莲叶, 映出伊人的明眸善睐,他被这样深夜的梦境惊醒,含着眼角透明的泪,一时间无语 凝噎,只等着入窗的晚风消散着那场停留在十年前的告别。

山山水水还是旧貌,任时光离去还是朝代更迭,烟雨繁花年年凋谢又盛开,只 是人世沧桑,往来的新桃都已统统换了旧符。那梦中的道路却是异常清晰,在月夜 下铺垫一层一层故事,在青花中等待天青色相遇,那女子还是青春时最美的脸颊, 浅笑绯红,含羞如荷,煞是单纯与天真,但又不失闺秀风范与气质,若风中一树一 树的花开,满 满的翠 绿与殷 红。旧时 楼台、亭榭、府邸、院 落,都是从前的模样, 黄莺树梢啼鸣,燕子绕梁飞舞,满城尽是梅子香气,酸酸甜甜,像爱恋中的两颗心, 轻轻触碰出清脆的声响,若爱的笙歌。他唤着妹,她应着哥,惠风和畅,山峦在窗 外起伏绵绵,河流在谷底轻轻流淌,那静默中徒留这二人的声息,好似云卷云舒。

那夜,红烛摇曳,月光是正被人弹奏的琴弦,每一声都落入他们的生命里。执 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于一个女子,这个 梦多么奢 华啊,而他 就给了她这样一回做 梦的资格。那夜的春宵好梦都留给了尘世上从此相守到老的男女,那么多的誓言, 那么多的应允,那么多的花生、红枣与莲子,那么多的感恩、激动和泪水,都是甜的, 清香的甜,浓浓的甜,含在心里,蜜糖一样化不开。两颗心就这样黏在一起,分也 分不开。

她在轩窗之下梳妆,铜镜映出秀丽的脸,如花美眷,道的便是这般女子。静静 看着镜中的自己,梳子轻快地从乌黑的长发上滑落,像梳理一条银亮的河流。那风 从窗外轻轻吹来,夹带花香和雾水,浸润着身体,像打开含苞的花朵,顷刻间恣情 绽放。她笑了,嫣红的唇部上扬着一轮小小的弧角,清秀的鹅蛋脸水波一样荡漾, 却始终没有露出一排皓齿,不胜凉风般娇羞。而他看得入迷,也尽是浅笑,仿佛是 看着画中走出的女子,此刻静坐于自己面前。他低头看窗台上的她,她媚眼一瞥, 又羞答答地转过身去。这绝美的时刻,两个人是站在世界之外的两树花开,不离不弃。

而这一回,在月下,沿着月光的旧址归去,满身风尘之后,他似乎又看见她了。 她还是这般精致的妆容,没有被时间削去一毫一厘,他却无法将自己封存在十年的 容器里而永葆容颜,东坡已是老矣。她依旧坐在窗台下细心梳妆,并轻轻唤着郎君 归来。他匆匆推门而进,像等不及太多太多的沧桑变迁。时间在那么一刻,是凝固 不动的,鸟不啼鸣,烛火不摇曳,街巷中的犬吠也全都喑哑。

他望着她,十年生死两茫茫。她看着他,话到心口又重新咽回。十年,改变了 太多,十年,离开了太久,十年,山水一程又一程,天涯路远,长夜漫漫。灯花瘦尽 一宿又一宿,日日盼,夜夜念,相逢之期应是何年何月。而如今,彼此见面了,重逢了, 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是要说得太多太多,而不知从何开始,还是怕说出一句,时间 就无情地加快了步伐离去?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多想开口问他,你信不信轮回。 而他此时,面对终日念念不忘的她,也多想说,我多想你还在原地,就像现在

一样。

可终究还是静默无声,两个人在熟悉的夜里却再也无法温习昨天的日子,过去 都过去了,云雾散了就散了,花草谢了就谢了,人走了就走了,但他对她的情不变, 她对他的意还在,只是放在心里,像珍藏一段最美的时光,谁也不忍心道破了。

于是眼泪成了唯一的话语,滴落而下,每一颗都是岁月一道结痂的伤口,也是 一部无言之书,千千行都是爱的倾诉和抚慰。万千无语就交付给泪流满面的光阴吧, 好让它在掌心再雕刻出新的纹路,一道比一道清晰,一道比一道深刻,就像这场隔 着遥远殊途的爱。

今夜,月光那么不安分,终究是把他的梦给吵醒了。一切又都要结束了,是不 是太短暂了?然而风月自是无情,哪管世人的情爱与生死。

他泪湿枕眠,万分难过与不舍,像这辈子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疤,刻在有月亮的 夜晚。

今后的十载、二十载、三十载,恐怕也应是这般度过了。他起身,再也睡不着了。 启开门窗,遥望天边的某个地方,就是那个年年断肠的地方,就是那个心中再也无

法放下的地方,就是那个哭过痛过朝思暮念过魂牵梦萦过的地方。 月色清明,芳草萋萋,风吹岁月的碑文,那女子静卧安眠。 爱一旦生根,就永远不会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