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把几位领袖作家的生平略叙一下:董源,一作董元,江南人,官南唐北苑副使。画山水著名于时,景物富丽,下笔雄伟,重峦绝壁,有崭截峥嵘之势。着色仿李思训,水墨似王维,而出自胸臆。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他的平淡天真,唐无此品。宋人院体,皆圆皴短笔,北苑独稍纵而长,成一小变。暮年,一洗旧习,故其画截分二种:一种水墨矾头,疏林远树,平远幽深,山石竹麻皮皴。一种着色,皴纹甚少,古人物用红青衣,亦有用粉素者,均属珍品。
僧巨然,钟陵人,与刘道士同师董源。山水,笔墨秀润,善写烟岚气象,于峰峦岭窦之外,尤喜作小石、松柏、疏筠、蔓草之类,相与映发。少时,得董元正传,喜作矾头。老年趋向平淡,险绝孤兀之趣,似见稍逊,而雄深秀丽,正无相与匹敌。元吴仲圭、明沈石田,皆源出于巨。
李成,字咸熙,避地北海营邱,世称为李营邱。
北宋·李成·《读碑窠石图》
范宽初师李成,又师北宋·范宽·《貉山行旅图》荆浩,后自叹说:“与其师人,不若师造化”,乃脱尽旧习,落笔光硬,真得山水景法。尤长雪山,山顶上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晚年喜用焦墨,大多水石不分,溪出浑虚,水若有声,时人评议他的画说:“李成之笔,近视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坐外,皆所谓造乎神者也。”然相传学李成者,许道宁得其气,范宽得其形,翟院深得其风,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辈,兼学郭熙。杨安道、林俊民诸人,专学范宽。皴钩点墨,尽为前人矩矢蔓所束缚,而欲超然特出,很是艰难了。
郭熙,河阳温县人,山水宗李成,得云烟出没,峰峦隐显之态;布置笔法,独步一时。早年画法工整,晚年落笔健壮,箸《山水论》,详说远近、深浅、风雨、明晦、四时、朝暮的变迁。所画山顶峻险,树多蟹爪,酣墨淋漓,一如行南宋·李唐·《采薇图》北宋·赵佶·《芙蓉锦鸡图》草书法。黄山谷有诗说:“玉堂对坐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又说:“郭熙官画但荒远,短渚曲折开秋晚”。南宋名手,虽刘松年,马远辈,不能仿佛。
五代的西蜀南唐,创立翰林画院,始有画院体。工妍秀润,斤斤规矩,宋徽宗仿五代遗制,大扩规模,分祈侯、待诏等官职。高宗南渡,聚天下精艺良工,领导当时艺学,所作之品,总称为画院。以李唐为首领,与刘松年、马远、夏珪,称南渡四大家。
李唐,字唏若,河阳人,在宣和靖康间,画已著名,入画院后,即尽受前人之学。所作山水,源出于荆浩、范宽,笔意不凡,高宗很是重视。尝题《长夏江寺卷》说:“李唐比李思训。”皴法大劈斧,带披麻头,常用水墨作人物屋宇,描画整齐,画水尤为得势。南渡以来推为独步,吴仲圭说:“南渡画院中人固多,而惟李晞若为最,体格具备,取法荆、关。”于此亦未可专以院画二字评议一切了。
刘松年,钱塘人,人物山水学张敦礼,多作雪松,四围晕墨,松先以墨笔疏疏画它,再以草绿间点松干,半用淡赫,半留空白,表示凝雪。画酒店,帘上常画“酒”字,董玄宰题《风雨归庄图》说:“初披之以为北宗范中立,已从石角中得松年款,盖松年脱去南宗本色,作中立得意笔法耳,此特其摹世之作也。”
马远,号钦山,他先世河南人,后居钱塘。画师李唐,下笔严正,南宋·刘松年·《四景山水图》(部分)南宋·马远·《踏歌图》常用焦墨作树石,枝叶夹笔,石皆方硬,不多作全景,然江浙间,有马氏所作的峭壁大障,主山多屹立,平处略见水口,苍茫外,微露塔尖,特具微茫之致。宋·夏琏·《山水十二景》
夏珪,字禹玉,画人物山水,酝酿墨色,丽如传染,笔法苍老,墨汁淋漓。雪景师范宽,山水师李唐。夹叶作树,梢间有丁香枝,楼阁不用界尺,信手画成,奇怪突兀,笔意精密,气韵尤高、张青父论夏氏《千岩万壑图》说:
“精细之极,非残山剩水之比,粗也而不失于俗,细也而不流于媚。有清旷超凡之远韵,无猥暗蒙尘之鄙格”。可说论马夏的绘画而得他的要领。
画之六法,难于兼全,吴道子以后,独李公麟,始能兼备,而米元章犹说他有吴生习气。马和之的人物、佛像、山水,仿吴装;他学《龙眼山庄图卷》,一转笔作马蝗勾,便有出蓝之誉。陈眉公说他:“品极高妙,当与郭忠恕妙迹雁行。”然郭氏的画,董元宰说他极像王维。有《辋川招隐图》,乃易雪景为设色,原两宋工设色画者,如王说、赵令穰、伯驹、伯骗,各有不同,而不过二李之遗。而燕穆之燕文贵、僧人惠崇,又属一种变体,然工细笔,则全相同。
李公麟,字伯时,舒城人,号龙眠居士,官至检法。
郭忠恕,字恕先,洛阳人,官至国字主簿。
王说,字晋卿,封开国公。
赵令穰,字大年,封荣国公。
赵伯驹,字千里,官浙东兵马铃辖。
赵伯骕,字希远,官潮州太守。
燕肃,字穆之,益都人,官龙图阁学士。
燕文贵,字叔高,一作文季,吴兴人,宋端拱中,人画院。
僧惠崇,建阳人。
宋初,黄筌父子,被召人画院,徐熙一家,同时发展于院内外。两派如春兰秋菊,各擅芬芳。其他自立格法的,尚有丘庆余、陈棠等。庆余善花卉翎毛,兼长草虫,师滕昌佑,而能青胜于蓝。陈棠,创宋·崔白·《寒雀图卷》飞白法,清逸有独到处。两家多用墨色的深浅,表现对象,均为宋代作手。黄氏体,到神宗时有崔白、崔悫吴元瑜等,一变格法。徐氏体,到真宗时,有赵昌,到英宗时有易元吉,传徐氏没骨法的手法,赵昌尤得傅彩的神妙。
赵昌,剑南人,性情高傲,长花果,初师滕昌佑,调色别得妙诀。皇朝事实类苑里说:“赵昌染成不布采色,验之者,以手扪摸,不为色所隐,乃真赵昌也。”
易元吉,字庆之,长沙人,灵极深敏,长花鸟水果,极臻精奥。尤长牙猹猿猴,米襄阳《画史》中曾说:“元吉草木翎毛,唐徐以后无人,但以猿樟称,可叹!”
文人墨戏,多作枯搓古木,丛余断山,笔力跌荡于风烟飘渺之境。当时以文同、苏轼为最有名,笔法新奇,皴勾老硬,挥洒大致,不求形似,邓椿说他“注意虽不专,而天机本高”。东坡曾说:“始知真放本细微,不比狂华生客慧。”“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确曲尽画画了。常时米芾及子友仁推原董、巨,写生山水,稍删繁密,遂入神品,王庭筠、吴琚等,亦工写意,颇多神契。
苏轼,字子瞻,眉山人,号东坡居士。
米芾,字元章,吴人,子友仁,字无晖。
北宋·米芾·《春山松瑞图》王庭筠,字子端,号黄花老人,辽东人。
吴琚,字居父,号云壑。
泛观唐宋二代艺术,任何种类,任何部分,具有充分的自己进展力。而山水花鸟画的发达,最足使人惊异。唐宋人对自然与人生的最高理想,多在山水画与花卉画中,实现出来。宋郭熙的《林泉高致集》中,论山水画的艺术,精到极点。郭氏本他自身的体验,定山水画的基点有四阶级:
(一)所养充实——充实的人格。
(二)所觉淳熟——纯粹的感觉。
(三)所象众多——杂多经验。
宋·佚名·《山水芙蓉图》
(四)所取精神——焦点的捕捉。
现在讲元代的绘画。
元代以漠北蛮族,入主中原,对于文艺,不知重视;一般臣民,都自恨生不逢辰,沦为异族的奴隶,所以文人学士,无论仕与非仕,无不欲借笔墨以自鸣高,因此从事于图画的,不是用以遣兴,即是用以写愁和寄恨:其写愁者,多苍郁;寄恨者,多狂怪;以自鸣高者,多野逸。他们多是表现个性,而不兢兢以工整浓丽为能事,于是相元·钱选·《蹴鞠图》习成风;这便是所谓文人画。整个元代的绘画,以文人画的画风,最为显著。
元初的作家,以陈琳、赵孟頫等人为最著名,他们继承宋代的余绪,上追古风,产生了不少高古细润之作。同时有高克恭一派,以写意和气韵为制作上的主要条件,他们实际上是承董、巨的衣钵的,不过各就其天赋的才力而更发挥光大了起来;他们的势力在当时足与陈。赵诸人相抗峙。
元代末叶的作家,多用干笔擦皴,浅绛烘染。思想益趋解放,笔墨益形简逸。无论山水、人物、草虫、鸟兽,不必有其对象,只是凭意虚构;用笔传神,非但不重形似,不尚真实,乃至不讲物理,纯于笔墨上求神速,和宋代的画风,大不相同。
至于元代绘画的题材,不重历史故实,田野风俗等,只是欢喜画些墨兰、墨竹一类的东西。这种画当然与士大夫寄兴鸣高元·任仁发·《秋水凫翳图》的倾向相符合,况且作风简略易习,所以自土夫而娼优,概多能之。以笔墨而论,元代绘画的简逸之韵,实不亚于前代工丽的作品。这却是绘画史上以次进步的现象。
现在略叙元代的几位可考的代表作家。在未叙之先,请先录一段艺苑卮言中的话:
《艺苑卮言》说:“赵松雪孟顺,梅道人吴镇仲圭,大痴老人黄公望子久,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品之逸者也。盛懋钱选其次也。松雪尚工人物楼台花树,描写精绝。至彦敬等,直写意取韵而已。当时人极重之,宋体为之一变。”
高克恭,字彦敬,号房山,官刑部尚书。书法传董源米芾,兼学李成,自成一家。在董、米之外,又常作青山白云,极有远致。他的祖元·赵孟頫·《浴马图》(局部)先西域人,迁居燕京,后移居浙江余杭,暇时常策杖携酒壶诗册,兀坐钱江之滨,望越中山冈的起伏,烟云的出没,因于政治之余,用以作画,笔迹严整,尤重用墨,峦头树顶,浓于上而淡于下,为高氏独到的心法。董玄宰说黄子久不及房山,因他能脱元·高克恭·《云横秀岭图》尽画师习气。
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官翰林学土承旨。他画山水竹石人马花鸟,构造精微,穷极天趣。尝说:宋人画不及唐人远甚。又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人但知用笔纤细,传色浓艳,便为能手。殊不知古意即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乎?”他生平得力处重在学古。原来中国绘画,舍模拟无由入门,既窥堂奥,可以掉臂游行,随地都可自得。子昂少时专摹二李右丞营邱,及其老成,挥洒自如,有唐人之意致而去其纤,有北宋人之雄健而去其犷。子雍,人物极工细,山水林木,高古简质,而长于画树。他的夫人管道升,尤长兰竹,作细篁,别有一种肥泽之致。
画法齐备于唐宋,至元搜扶义蕴,洗发精神,实处转松,奇中有淡,而见真趣。有人说:“元人贵气韵而轻位置,其于形似之间,时或有失。”便疑唐宋之法,至元代中墜。不知元季诸画人,多高人君子,借绘画以逃名,悠然自适,不求庸耳俗目之赏识。四大家之黄。吴、倪、王,均为栖息林泉之士,挥毫拂素,不过舒胃中逸气。当时作家虽极力临仿,已难梦见,俗语说:“宋人易摹,元人难摹。”确属如是。四家之中,子久多苍浑,云林偏淡寂,仲圭主渊劲,叔明兼深秀,虽同趋北苑,而久异面目,要皆虚和萧散,归于王维一派,丹青水墨,纯任自然。即子久之用赭石,叔明之花青,或有所偏,而云林仲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部分)圭,专工黑色,原属一理,不可求之面貌之间。
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又号一峰老人。他的画师董、巨,晚年变董、巨画法,自成一家。又极倾倒房山,他的用笔,多房山门径。平淡天真,不尚奇峭,逸致横生,天机透露,居富春,领略江山钓滩之胜。生平画格有二种:一种作浅绛者,山头多峦石,笔势雄伟,一种作水墨者,皴纹极少,笔意尤为简远。
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他的山水师巨然,有带湿点苔之法。点苔之法,得宋人三昧,遇兴挥毫,非应酬世法,故笔端豪迈,墨汁淋漓,无一点市朝气。
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为赵子昂外甥,画法从鸥波风韵中来,又泛摹王右丞,得董元,巨然墨法。他的用笔,亦从郭熙卷云皴中化出,秀润可喜,细密者峰峦叠山献,蹊径行迥,山居茅屋,无所不具。写舟航,多写朱衣渔叟,他的一种文士气,可谓冠绝古今,生平极重子久,奉为师范。倪云林谓为“五百年来无比君”,极称赏之致。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画师李成和郭熙,笔稍加柔隽。虽平林远黛,竹石茅亭,用墨苍秀,绝无市俗尘埃之气。后人说仲圭大有神气,子久特妙风格,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未免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为米痴后一人。中国的绘画到了倪氏,院体与文人二派,非但势成对峙,且高唱凯旋之歌了。同时朱德润,字泽民,唐棣,字子华,龚闲,字圣与,师郭熙;徐贲,字幼文,王级,字盖端,宗董。巨。赵元,字善良,曹知,号云西,似元·倪瓒·《雨后空林图》倪迂,方徒义,号明·徐渭·《墨葡萄图》方壶,皆画云山,亦四家的流亚。元代北宗画家,除钱舜举院派的青绿山水之外。非常稀少。传南宋马、夏遗风者,仅有孙君泽、丁野夫、张远、张观等几人,其中以孙君泽尤为杰出。
花鸟画以钱舜举王渊为巨擘。舜举,名选,号玉潭,别号清癯老人,又号习懒翁,宋景定时,举卿贡进士,和赵子昂等均为元初吴兴俊士。长人物山水,最工花鸟,与王若水同为元代花鸟画泰斗。又长写生,画风整致清丽,大概祖述宋的赵昌、易元吉,兼徐、黄二家法式,尤得徐氏没骨法的神髓。王若水的花鸟画,专师黄氏华丽钩勒体。舜举却独去铅华,而有冲淡清新的风格。山明·谢缙·《云阳早行图轴》明·杜琼·《南村别墅图册》之五水则宗赵千里,以青绿金碧,与盛子照等得名于元代。《容台集》里说:“舜举山水师赵令穰,人物师李伯时皆称具体,赵文敏常常问画法。”
嗣他画派的有藏良等。
明代二百七十六年间,绘画情形,非常复杂;派别分歧,各自为谋。但从大体上说,各派会画,都是文学化的;在实质上,乃是支取唐宋元三代的体裁,而自成其时代的艺术。
明代山水画的流派,最为显著,大别之,可分为渐派、院派和吴派,这三派消长之迹,可分为两个时期;从明初到嘉靖间为前期,这是浙派和院派并行的时期;嘉靖而后,乃是吴派独步的时期。
明代画家之著名者,不可指数,兹择其较有关系于画史之演进者,简述如下:
明初有王绂,因不满意于元末文人画的疏放,又极力主张形似,提倡北派,普说:“取意合形,无所求意,故得其形,意溢乎形,失其形者,意云乎哉?”此种议论,与倪瓒全处反对地位,亦因明代自宣宗、宪宗、孝宗,皆擅笔墨,偏重摹古。当时有喜商,字惟吉,善山水人物花木翎毛,超出众类,为明初士林所推崇。
戴进,字文进,号静庵,山水得诸家之妙,大体摹拟李唐马远为多,称为浙派,与吴伟等大兴北宗于当时。吴伟,字士英,号小仙,山水落笔健壮,清逸绝俗,殊异众工。
谢晋,字孔昭,号葵邱,师黄大痴。姚缓,宇公绶,号云东,师吴仲圭。
杜琼,号东原,杜堇,号柽居,师宋人。以上诸人皆开沈、文、唐。仇之先声。
沈周,字启南,号石田,又号白石翁。
文征明,初名壁,以字行,更字征仲,号衡山。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太仓人。
沈周,画学黄子久、吴仲圭、王叔明,皆逼真。独倪云林不甚似,其源从董、巨中来,而深得三昧。故意匠高远,笔墨清润,而于渲染之际,无气淋漓。少时作画,多小幅,至四十外,始拓为大幅,粗株大叶,草草而成。元四大家后,惟石田为一大宗。
文征明,画师沈石田,自立门户,山水出人赵子昂。王叔明、黄子久间,兼得董北苑笔意。合作处,神采风韵俱胜,格似赵子昂,然自具一种清和闲适之趣,以别子昂的妍丽,是由人品所至。翁覃溪言文征明粗笔,叫做“粗文”是他少年所作。龚孝升说他:“晚年脱去旧习,变为浓艳一派,无一笔非古人法。”白阳山人陈淳,字道复,陆士仁,字文近,钱谷,字叔宝,均传文氏画法,犹子伯仁,号五峰,子嘉,字体承,传家法而略变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