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民国遇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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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挚友许寿裳:鲁迅印象记(3)

周君自民国元年由南京政府北来供职,十有四年,谨慎将事,百无旷废,徒以又为该大学兼任教员,于学校内情,知之较审,曾与其他教员发表宣言,声明杨荫榆开除学生之谬。而章杨相比,亦撄彼怒,遂假威权,泄其私愤,昔者以杨荫榆之党己也,不惜解散学校荒数百人之学业以徇之,今以周君之异己也,又不惜秘密发纵以除去之。视部员如家奴,以私意为进退,虽在专制时代,黑暗当不至是;此其毁坏法律,率意妄行,即世之至无忌惮者亦不能加于此矣。最近则又称改办女子大学,即以嗾警毁校自夸善打之刘百昭为筹备处长,以掩人耳目,举揉躏学校之人,任筹备学校之重,虽曰报功,宁非儿戏。旋又率警围校,且雇百余无赖女流,闯入宿舍,殴逐女生,残酷备至,哭声盈于道涂,路人见而太息,以为将不敢有子女入此虎狼之窟者矣。况大队警察,用之不已,是直以枪剑为身教之资,隶教部于警署之下,自开国以来,盖未见有教育当局而下劣荒谬暴戾恣睢至于此极者也。寿裳等自民元到部,迄于今兹,分外之事,未尝论及。今则道按沦丧,政令倒行,虽在部中,义难合作,自此章士钊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以明素心而彰公道。谨此宣言。

我们对于章士钊的这些举动,认为无理可喻,故意不辞职,而等他来免职,也不愿向段祺瑞政府说理,所以发布这个宣言。鲁迅对于章士钊,也视若无物,后来之所以在平政院提起诉讼,还是受了朋友们的怂恿而才做的,结果是得到胜诉。

女师大被非法解散以后,便在宗帽胡同自赁校舍,重新开学,教员们全体义务授课,我也是其中之一,师生们共同克苦支持。如是者三月,女师大就复校了。章士钊解散学校之外,还有那些主张读经、反对白话等等玩意儿,鲁迅都一一辞而辟之。关于他的排斥白话,我和鲁迅都笑他日暮途穷,所做的文言文并不高明,连《庄子》中“每下愈况”的成语(况,甚也),都用不清楚;单就他那《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中所云“钊念儿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为政而人人悦之,亦无是理”这几句骈文,也比不上何栻《齐姜醉遣晋公子赋》的“公子固翩翩绝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这些谈资都为鲁迅所采用,文见《华盖集.答KS君》。至于章士钊的主张读经,也是别有用意,明知道读经是不足以救国的,不过耍耍把戏,将人们看作笨牛罢了。鲁迅有一文《十四年的“读经”》(《华盖集》),揭发得很透彻,摘录一二段如下: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谎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单是妄行的是可与论议的,故意妄行的却无须再与谈理。

广洲同在

同年月底,鲁迅离开北京,至厦门大学教书去了。临行,我表示亦将离京谋事,托他随时为我留意,因为,我和他及寿山三人的教育部职务虽巳恢复,总觉得鸡肋无味。他极以为然,所以对于我之所托,非常关心,视同己事,《两地书》中时时提到至十几次之多,如云:“玉堂在此似乎也不大顺手,所以上遂的事竟无法开口。”又云:“上遂的事则至今尚无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写一信,又托伏园面说,又写一信,都无回音,其实上遂的办事能力,比我高得多。”又云:“上遂南归,杳无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情也无从计画。”到了十二月底,他知道了我的事容易设法,就接连的来信通知,现录一通如下:

季市兄:

昨寄一函,巳达否?此间甚无聊,所谓国学院者,虚有其名,

不求实际。而景宋故乡之大学,催我去甚亟。聘书且是正教授,似属望甚切,因此不能不勉力一行,现拟至迟于一月底前往,速则月初。伏园已去,但在彼不久住,仍须他往,昨得其来信,言兄教书事早说妥,所以未发聘书者,乃在专等我去之后,接洽一次也。现在因审慎,聘定之教员似尚甚少云。信到后请告我最便之通信处,来信寄此不妨,即我他去,亦有友人收转也。此布。

即颂

曼福

树人上12月29日

鲁迅到广州中山大学后,就接连来信催我前往,略说兄之聘书巳在我处,月薪若干,此间生活费月需约若干,所教功课,现尚无从说起,因为一切尚无头绪,总之此校的程度是并不高深的。开学是3月2日,但望兄见信即来,可以较为从容,谈谈。从沪开来之轮船如何如何,唐餐间胜于官舱,价约若干……他的指示很周到,使我感激不可以言宣,真是所谓“穷途仗友生”!这几封催我前往的信,我因为在抗战那年,检人行箧中,老是携带着,前年在重庆写了一篇《鲁迅的几封信》,把它发表,作为他逝世九周年的一点纪念,所以这里不再抄引了。

我航海既到广州,便在逆旅中,遣使送信去通知鲁迅。使者回,说人不在家。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景宋见访,始知鲁迅才从香港讲演回来,因足受伤,不良于行,教她来接我至校同住。那时候,他住在中山大学的最中央而最高最大的一间屋——通称“大钟楼”,相见忻然。书桌和床铺,我的和他的占了屋内对角线的两端。这晚上,他邀我到东堤去晚酌,肴馔很上等甘洁。次日又到另一处去小酌,我要付账,他坚持不可,说先由他付过十次再说。从此,每日吃馆子,看电影,星期日则远足旅行,如是者十余日,豪兴才稍疲。后来,开学期近了,他是教授兼教务主任,忙于开会议,举行补考,核算分数,接见种种学生,和他们辩论种种问题,觉得日不暇给,豪兴更减了。我对于广州的印象,因为是初到,一切觉得都很新鲜,便问他的印象如何。他答道:革命策源地现在成为革命的后方了,还不免是灰色的。我听了很受感动。又问他在香港讲演的题目是什么,反应是怎样,他答道香港这殖民地是极不自由的,我的讲演受到种种阻碍,题目是《老调子巳经唱完》、《无声的中国》,有人想把我的讲稿登载报上,可是被禁止了。

这间大钟楼是大而无当,夜里有十几匹头大如猫的老鼠赛跑,清早有懒不做事的工友们在门外高唱,我和鲁迅合居其间,我喜欢早眠早起,而鲁迅不然,各行其是,两不相妨,因为这间楼房的对角线实在来得长。晚餐后,鲁迅的方面每有来客络绎不绝,大抵至十一时才散。客散以后,鲁迅才开始写作,有时至于彻夜通宵,我已经起床了,见他还在灯下伏案挥毫,《铸剑》等篇便是这样写成的。有一天,傅孟真(其时为文学院长)来谈,说及顾某可来任教,鲁迅听了就勃然大怒,说道:“他来,我就走。”态度异常坚决。

后来搬出学校,租了白云楼的一组,我和鲁迅、景宋三人合居。地甚清静,远望青山,前临小港,方以为课余可以有读书的环境了。哪知道感触之来,令人窒息,所谓“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放逐了,不过剩下些索寞”。清党事起,学生被捕者不少,鲁迅出席各主任紧急会议,归来一语不发,我料想他快要辞职了,一问,知道营救无效。不久,他果然辞职,我也跟着辞职。他时常提起,有某人痩小精悍,头脑清晰,常常来谈天的,而今不来了。鲁迅从此潜心写作,不怕炎热的阳光侵入住室到大半间,仍然手不停挥:修订和重抄《小约翰》的译稿;编订《朝花夕拾》作后记,绘插图,又编录《唐宋传奇集》。十月回至上海。自去年秋,出北京,中经厦门,广州,至此仅一年,他的生活是不安的,遭遇是创痛的。

上海生活(1927—1931)

鲁迅自1927年回上海,至1936年逝世,这10年间,国难的严重日甚一日,因之,生活愈见不安,遭遇更加惨痛,环境的恶劣实非通常人所能堪,他的战斗精神却是再接再厉,对于帝国主义的不断侵略,国内政治的不上轨道,社会上封建余毒的弥漫,一切荒淫无耻的反动势力的猖獗,

中国文坛上的浅薄虚伪,一点也不肯放松,于是身在围剿禁锢之中,为整个中华民族的解放和进步,苦战到底,决不屈服。从此在著译两方面,加倍努力,

创作方面除历史小说《故事新编》,通讯《两地书》(与景宋合著)等以外,特别着重前所发明的一种战斗文体短评杂文来完成他的战斗任务。翻译方面则有文艺理论、长篇小说、短篇小说、童话等。他又介绍新旧的“木刻”提倡“新文字”,赞助“世界语”。同时他在行动上,又参加了三“盟”,即“自由运动大同盟”、“左翼作家联盟”及“民权保障同盟会”。总之,他是不朽的作家,文化的导师,正义的斗士,中华民族的灵魂。

这十年间,我因为在南京和北平服务,虽不能常常晤见鲁迅,但每次道经上海,必定往访,所以每年至少有十余次的会见,最后两年晤面较稀,但每年亦至少四五次。他初回上海,即不愿教书,我顺便告知蔡孑民先生,即由蔡先生聘为大学院特约著作员,与李审言同时发表。

1929年9月,景宋夫人产生一个男孩,名曰“海婴”。我知道了很欣喜,立刻要求鲁迅赶快领我到医院去道贺,我说:你俩本来太寂寞,现在有了“宁馨儿”可以得到安慰了。不料其未满八岁,鲁迅便去世,不及见其成立啊!海婴生性活泼,鲁迅曾对我说:“这小孩非常淘气,有时弄得我头昏,他竟问我:‘爸爸可不可以吃的?’我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我听了一笑,说他正在幻想大盛的时期,而本性又是带神经质的。鲁迅颇首肯,后来他作《答客诮》一诗,写出爱怜的情绪云: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1930年春,鲁迅被浙江省党部呈请通缉,其罪名曰“反动文人”,其理由曰“自由大同盟”,说来自然滑稽,但也很可痛心。那时,浙江省党部有某氏主持其事,别有用意,所谓“罪名”、“理由”,都是表面文章,其真因则远在编辑刊物。当鲁迅初到上海,主编《语丝》的时候,有署名某某的青年,投稿揭发他的大学的黑幕,意在促使反省,鲁迅就把它登出来了。这反响可真大,原来某氏是该大学毕业生,挟嫌于心,为时巳久,今既有“自由大同盟”可作题目,借故追因,呈请通缉,而且批准。鲁迅曾把这事的经过,详细地对我说过:“自由大同盟并不是由我发起,当初只是请我去演说,按时前往,贝睐宾签名者已有一人(记得是郁达夫君),演说次序是我第一,郁第二,我待郁讲完,便先告归,后来闻当场有人提议要有甚么组织,凡今天到会者均作为发起人,迨次日报上发表,则变成我第一名了。”鲁迅又说:“浙江省党部颇有我的熟人,他们倘来问我一声,

我可以告知原委,今竟突然出此手段,那么我用硬功对付,决不声明,

就算由我发起好了……”这愤慨是无怪的。鲁迅又常常说:“我所抨击的是社会上的种种黑暗,不是专对国民党,这黑暗的根源,有远在一二千年前的,也有在几百年,几十年前的,不过国民党执政以来,还没有把它根绝罢了。现在他们不许我开口,好像他们决计要包庇上下几千年一切黑暗了。”

同年三月,鲁迅参加“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会,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左翼作家联盟”到这时候才成立呢。因为鲁迅已经首先输入了蒲力汗诺夫(即普列汉诺夫——编者注)、卢那卡尔斯基的理论,给大家能够互相切磋,更加坚实而有力。这些译书的影响确是很大,从此内讧停止,开始深入的发展,形成崭新的阵营。在“左联”成立之先,鲁迅常对我说:“骂我的人虽然很多,但是议论大都是不中肯的。骂来骂去骂不出所以然来,真是无聊。”现摘引一段如下:

从前年以来,对于我个人的攻击是多极了,每一种刊物上,大抵总要看见“鲁迅”的名字,而作者的口吻,则粗粗一看,大抵好像革命文学家。但我看了几篇,竟逐渐觉得废话太多了。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弹所击之处,也不是致命伤。我于是想,可供参考的这样的理论,是太少了,所以大家有些胡涂。对于敌人,解剖咬嚼,现在是在所不免的,不过有一本解剖学,有一本烹饪法,依法办理,则构造味道,总还可以较为清楚有味。人往往以神话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为窃火给人,虽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坚忍正相同。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出发点全是个人主义,并且还夹杂着小市民性的奢华,以及慢慢的摸出解剖刀来,反而剌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的“报复”。梁(实秋)先生说:“他们要报复!”其实岂只“他们”,这样的人在“封建余孽”中也很有的。然而,我也愿于社会有些用处,

看客所见的结果仍是火和光。这样,首先开手的就是《文艺政策》,因为其中含有各派的议论。

(《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在“左联”成立时,鲁迅发表演说,首则警戒“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继则提出今后应注意的几点:“第一,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第二,我以为战线应该扩大。第三,我们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

从此“左联”成为中国新文艺界的主力,一直发展下去,而鲁迅则成为其领导者。

1931年1月,因柔石等被捕,谣传鲁迅也被拘或巳死了。大报上虽没有记载,小报上却言之凿凿,我正在忧疑焦急,而他的亲笔邮信忽然到了,知道他已经出走,这才使我放心。信中体裁和以前的大不相同,不加句读,避掉真名而用“索士”和“令斐”,这是同一个人,我素所知悉的。且以换住医院,代替出走。原信录如下:

季黻吾兄左右:

昨至宝隆医院看索士兄病,则巳不在院中,据云:大约改入别一病院,而不知其名。拟访其弟询之,当知详细,但尚未暇也。近日浙江亲友有传其病笃或已死者,恐即因出院之故。恐兄亦闻此讹言,为之黯然,故特以奉白。

此布,即请道安

弟令斐顿首1月21日

至于谣传被拘的原因是这样的,鲁迅告诉我:“因为柔石答应了去做某书店的杂志编辑,书店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版税的办法,我为要他省掉多跑一趟路,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盖印交给他,临别时我看他向大衣袋里一塞,匆匆的去了。不料翌日就被捕,衣袋里还藏着我那盖印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这是摇传我被拘的原因。”柔石原名平复,姓赵,浙江宁海县人,创作之外,致力于介绍外国文艺,尤其是北欧东欧的文学与版画。被捕后二十日,秘密枪决。鲁迅更有一篇《为了忘却的纪念》,写得真挚沉痛,中有一诗如下: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