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认为,从判断表到范畴表的“形而上学演绎”系统地、完整地列举出知性范畴的名称和数目。他说,知性范畴是形式,是先天的、纯粹的,不能从经验中得来的,不能用归纳法来推导范畴,那样只能枚举出孤立的、零星的。不完整的范畴。他还指出,知性范畴只与逻辑判断的形式有关,而与判断的内容无关。从逻辑判断的形式推导出知性范畴,保证了推导出的范畴的纯粹性和完整性。
在西方哲学史上,康德继亚里士多德之后系统地列举出范畴的名称和数目。但康德所说的范畴与亚里士多德的范畴不同。后者是对经验的概括,不是通过逻辑的方法推导出来的。康德批评亚里士多德没有认识到范畴与判断形式之间的必然联系,用简单枚举法罗列范畴的数量。他利用亚里士多德逻辑体系的判断表,从中严格地推导出一个范畴系统,这是他的高明之处。康德看到了形式逻辑的功能与人的认识根源有关,把形式逻辑引进认识论,把逻辑的形式与认识的形式结合在一起。正是在此意义上,他把自己的知性理论称为先验逻辑,这是与传统的形式逻辑密切相关,但又较之更高级的认知逻辑。从康德开始,德国古典哲学家越来越注重逻辑的认识功能和实在基础,黑格尔的逻辑学就是这一发展方向的最高成果。
范畴的先验演绎
知性纯范畴为什么是人类思考经验对象的先验条件,或者说,范畴为什么具有使得经验成为可能的先决条件?这是范畴的先验演绎要解决的问题。康德说,这是批判哲学中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部分。这一部分的内容,他写了两遍,分别被称为‘‘A版演绎”和“B版演绎”。
A版演绎从人的知性的综合能力开始。当感性直观的杂多材料呈现在知性之前,知性的工作是对这些材料加以比较、归类、连接和整理,这就是康德所谓的综合。他把知性的综合过程分为三个步骤:一是领悟直观的综合,二是想象再现的综合,三是概念认知的综合。从领悟到想象,再到概念,这是一个由低到高的过程,感性直观的材料越来越集中,最初被领悟力综合为相互连接的许多表象,这些形形色色的表象又被想像力综合为可以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出现的具有同一性的各种表象,最后,这些多种表象被概念综合为统一的对象。
康德把知性综合过程达到的这个最后结果称为先验对象。它之所以是先验的,首先是因为先验演绎所谈及的综合是先验综合,先验综合是经验综合的根源,或者说,是后者的先决条件。我们日常的领悟、想象和概念之所以可能,正是因为我们具有与之相符合的先验综合能力。先验综合所能达到的统一的对象当然也是先验对象,它使得我们能够用一个概念来概括一个统一的对象。先验对象没有经验对象的具体特征,我们甚至不能说它是什么,不管用什么名称来称呼它,都要赋予它以经验内容。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它的统一性。康德用“先验对象x”这样的术语来表达先验综合所具有的没有具体指称的统一性。
A版演绎的主要内容是对知性综合过程的描述。康德在这里虽然区分了先验的与经验的综合,但他对先验综合的描述不可避免地要参照实际的心理过程,这给人以强调心理经验作用的印象。而且,他把先验对象解释为综合所建构出来的结果,这也是一种主观主义的立场。正是由于这样一些原因人版演绎也被人们读作“主观演绎”。
B版演绎没有过多的心理过程描述,它直接从先验自我与先验对象的对应关系开始。康德在这里的演绎过程是这样的。他首先肯定,“我思”是先验统觉。所谓统党(apDerception),指把形形色色的直观材料统一为一个概念的综合能力。比如,我看到红色的花的模样,闻到香味,等等,这些还不足以使我形成“花”的概念;只有当我意识到,所有这些感性直观材料都是“我的”,它们才能成为自我意识的内容,才能成为自我意识的一个统一对象。康德说:
“我思”必须可以伴随我的所有表象;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有些被表象的东西将不能被我所想,这等于说,表象不再可能,或至少可以说,表象与我无关。
就是说,统党的统一性是人类知识的最高原则。
康德和笛卡儿都把自我意识作为知识的核心和出发点,但康德把自我意识当作统党,而不是笛卡儿所说的自我实体。首先,康德强调统党的综合能力。他说,统党的统一性原则表达为分析命题,即:所有我的表象都属于自我意识,但是,这一分析命题的意义之所以可能,那是因为自我意识的综合功能。只有在自我意识能够把所有我的表象综合为一个统一体的情况下,我才能意识到这些表象都是我的。因此,综合先于、并高于分析。康德不像笛卡儿那样,只是通过一个命题意义的分析,即分析“我思”与“我在”之间的必然联系,而是通过自我意识可能具有的实际功能,来奠定自己理论的基础。更重要的是,康德把自我意识作为综合统一的能力,而不是衡卡儿所说的精神实体。统觉的综合统一性是在对感性直观材料的多样性施加作用的过程中表现出来并得以实现的。没有脱离感性认识的思想属性,更没有独立于意识活动之外的精神实体。
从统党的综合统一性出发,康德进而建立了自我意识的客观统一性。这里所谓的客观,指普遍必然性;就是说,一切被自我所意识到的表象,都按照某种普遍必然的方式被连接在一起。逻辑判断反映的正是自我意识的综合统一功能,判断的形式反映的正是自我意识综合统一的普遍必然的方式。他接着论证说,我们已知的判断形式与知性范畴具有同样的普遍必然性,因此,呈现在自我意识中的一切感性直观材料都被知性范畴所连接,由此综合得到的经验知识是客观有效的。
康德至此已经证明了范畴是综合感性直观的先验条件,他似乎已经完成了范畴的先验演绎的任务,但他并不满足,而用B版演绎的大部分篇幅,证明范畴除了被运用于感性直观,没有客观有效性;范畴的客观有效性只是经验的客观有效性。康德说:“除了被应用于经验对象之外,范畴在知识中没有其他的用途。”B版演绎的结论强调,范畴所综合的感性直观是普遍必然的知识,被范畴所统摄的经验对象具有客观实在性。正是由于这样的强调,有些人也把B版演绎称为客观演绎。A版演绎和B版演绎并不是表达两种不同立场的版本,两者的差异只是八版演绎着重于知性的综合过程的心理描述,从综合的过程中建构出经验对象的客观性;而B版演绎则把综合功能作为知性的最高原则,从这一原则中直接引申出自我意识的统一性和范畴的经验客观性。当康德在说明人的认识形式的先天性和主观性时,他的立场是先验唯心论;当他在说明这些形式在经验中的普遍必然的应用时,他的立场是经验实在论。我们在先验感性论中看到,这两种立场是相辅相成的,先验知性论的A版演绎和B版演绎也表达了两者的相辅相成关系。
(第四节)先验理性论
先验理念
人类的认识能力是由感性而到知性,再由知性而到理性。知性和理性都是逻辑思维的能力,但以不同的逻辑形式为思想的途径。与知性相对应的逻辑形式是判断,因而可以从判断形式推导出知性范畴。按照同样的思路,康德说,与理性相对应的逻辑形式是推理,从推理的形式可以推出理性的最高概念。我们知道,传统逻辑的推理形式是三段式,三段式可分三类:直言三段式、假言三段式和选育三段式。每一个三段式形式都蕴涵着一个理性的最高概念,作为它的统摄原则。直言三段式所指向的是一个自身不再是宾词的主词,这就是“灵魂”的概念;假言三段式所指向的是一个不再以任何事物为条件的前提,这就是“世界”的概念;选言三段式所指向的是一个自身不再是部分的整体,这就是“上帝”的概念。灵魂、世界和上帝是理性思维的最高概念,康德称之为先验理念。康德对待先验理念既持批判的态度,又持肯定的态度。如果理念被当作形而上学研究的客观对象,他批判之;如果理念被理解为知识系统的导向原则和道德体系的公设,他肯定之。
先验幻相
先验理念本身不是幻相,但它们却很自然地被当作幻相来使用;就是说,人的理性具有把这些理念作为知识对象的自然禀性。先验理念是理性攀升的结果,是人类理性的自我创造,它们只是符合三段式推理的上升趋向,并不与任何感性直观相符合。但是,人们在思考这些理念时,总要对它们有所判断,而除了范畴之外,人们又没有其他的判断的工具;于是,人们很自然地将范畴运用于理念,做出它们是否存在,有何属性,有何因果关系等等判断,这样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先验幻相。因为把范畴运用于理念,犯了两个违反康德认识论原则的致命错误。第一,范畴只有经验的使用,只能被运用于感性直观;把范畴运用于经验之外,是非法的超验的使用,产生的结论没有客观有效性。第二,范畴所适用的对象都是可知的现象,当范畴被误用于理念时,理念也同时被误解为知识的对象;但实际上,理念根本不是时空中的对象,不可能被认识。把不可认识的理念误当作知识的对象,这是一种幻觉,而且是理性难以避免的、经验不可纠正的幻觉;其结果是把先验理念变成了先验幻相。
传统形而上学的根本错误在于以先验幻相为研究对象。与三个先验理念相对应,形而上学有三个分支:理性心理学以灵魂为对象,理性宇宙学以世界为对象,理性神学以上帝为对象。康德区分了“先验”(tmnscendelltal)和“超验”(tmnscendent)两种不同意义:先验是经验的先决条件,并且是现实经验中的普遍必然因素;超验则是完全与经验无关的、不可知的领域。形而上学的对象既不是经验对象,也不是先验形式,而是超验的领域。康德以讥讽的口吻说:
柏拉图离开了感觉世界这一限定知性的狭隘界限,依靠理念的翅膀,上升到纯知性的空空如也的场所邀游。他没有看到,他的所有努力毫无进展,因为他没有遇到可以帮助他站立的、可以把他的力量施加其上的、可以推进他的知性的阻力。
这段话也适用于一切形而上学家。他们的理性运用纯知性范畴对先验理念进行思辨,虽然不会遇到来自经验世界的阻力,但却在理性内造成了不可避免、不可解决的困惑和矛盾。康德通过对这些理性的困惑和矛盾的揭示与分析,从根本上否认了传统形而上学是知识。
理性心理学的悖谬
理性心理学的前提是灵魂是一种实体,因此是知识的对象。康德指出,当把“实体”的范畴运用于“灵魂”这一理念时,会产生逻辑的悖谬。悖谬是违背规则的推理的结论。理性心理学的悖谬存在于论证“灵魂是实体”的三段式推理之中。这三段式是这样的:
大前提:实体是只能作为主体而被理解的东西。
小前提:灵魂(思维存在者)是一种只能作为主体而被理解的东西。
结论:灵魂是实体。
康德指出,这个三段式的悖谬在于犯了“四名词”的错误,即,中词没有保持同一意义,实际上是两个概念。上述三段式的中词是“主体”(subject),但大前提中的“主体”指事物的独立存在,是人的意识之外的认识对象,在认识的主客观关系中处“客体”(obiect)的地位;而小前提中的“主体”指认识主体,是自我意识。康德在范畴的先验演绎中已经说明,自我意识或先验自我是先天综合的功能,而不是精神实体。这也是他揭示理性心理学悻谬的关键所在。对于康德而言,“实体”只能被运用于感性直观,指经验对象的独立存在,这是在客观意义上所说的主体,必须与认识的主体——先验自我严格地区分开来。理性心理学混淆了这两个概念,把作为思维主体的灵魂作为实体来研究,造成了理论前提的根本错误;从这一前提推导出来的结论,如说灵魂是单纯的、不朽的,等等,也都是不能成立的。
理性宇宙论的二律背反
理性宇宙论的根本错误是用那些只能被应用于经验的先验形式,包括直观的形式——时空和知性范畴,如有限和无限、原因和结果、必然和偶然等,对世界的整体性质做出判断。其后果是造成一些正相反对的命题,而且每一对相反的命题都合乎逻辑。康德把在逻辑上都能够成立的一对相反判断称作二律背反。理性宇宙论有四个这样的二律背反。
(1)正题: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限的;反题: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
(2)正题: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由单一的东西构成的;反题:没有单一的东西,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由复合的东西构成的。
(3)正题:世界有出于自由的原因;反题:没有自由,世界的一切都是被决定的。
(4)正题:世界的因果系列以一个必然存在者为第一因;反题:没有绝对的必然存在者,世界的最初原因是偶然的。
康德给予上述每一个正题和反题以同等有效的逻辑证明。比如,时空有限论的证明是:某一确定时间以前不可能经过时间的无限系列,因此时间是有限的;如果空间是无限的,它将是部分的元限相加,这需要无限的时间;既然时间不可能无限,空间也不可能无限,而是有界限的。时空无限论的证明是:如果世界在时间系列上有一开端,那将意味着,在此之前没有时间,而没有时间的状态中也没有任何时间存在的条件,时间系列不可能有从无到有的过渡,因此必须肯定时间没有开始;空间也不能被想象为部分的有限相加,这样想象出来的空间是不包含任何事物的虚空,是不存在的虚无,实际存在的只能是无限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