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通》记谏净的方式有五:讽谏、顺谏、窥谏、指谏、直谏。在其他典籍里,如《公羊注疏》、《孔子家语》、《说苑》《日唐书·百官志》、《册府元龟》等等,都载有五谏而名称或有不同。一般都认为其中的讽谏是最有效而最可取的方式。孔子曰:“谏有五,吾从讽之谏。”风谏是一种能“依违远罪避害者也”。对专制皇帝提出批评反对意见是樱鳞的危险事,所以应当讲究方式。讽谏以委曲规正,使皇帝比较容易接受,自己又可避免危险,自然是两全其美之道。不过,真正难得的还是守正忘身的犯颜直谏,也就是《白虎通》所说的陷谏。这种人满怀忠忱,一身正气,没有半点奴颜和媚骨。这种人不愧是中国人的脊梁骨。不过,真能虚怀兼听的皇帝却太少太少了。所以历史上的直谏往往总是以悲剧告终的。唐太宗在大政决策时,丞弼与谏官“俱进于前,一言之谬,一事之失可救之于将然,不使其命已布于天下,然而从而争之也。君不失其所以为君,臣不失其所以为臣”(《山堂考索续集》卷三六《官制门·唐世谏官救君失于将然》)。而且,“唐室以前,谏议大夫、拾遗、补阙皆中书门下省属官,日与中书令、侍中侍于中书之侧,议论大政。苟事有阙失,皆得随时规正。今(宋代)国家凡有大政,惟两府大臣数人相与议论,深严秘密。外延之臣,无一人知者。及诏敕以下,然后台谏之宫始得与知。或事有未当,须至论列,又云命令已下,难以更改。则是国家凡有失政,皆不可复救”(同上《唐世谏官事有阙失规正宋台谏事未当始论列》)。比较而言,唐的这一套制度确优于宋代。
史官制度在中国也有很古的传统。传说它始创于黄帝,这当然难信。周代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诸侯之国。亦各有史。可知其时已极为发达。史官的地位也十分尊贵。《周礼》记王者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故古者无国无史,史亦未尝一日无书。儒家的经典中,《尚书》,记言者也。《春秋》,记事者也;而“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孟子·离娄》)。秦有太史令,汉有太史公。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曾任太史公,迁继之,写下了著名的《史记》一书。汉时又有禁中起居,即后代起居注一职之所自。“王莽时,置柱下五史,秩如御史,听事侍旁,记其言行,此又起居之职。自魏至晋,起居注则著作掌之。其后起居皆近侍之臣录记也,录其言行与勋伐。历代有其职而无其官。后魏始置其起居令史,每行幸宴会,则在御左右,记录帝言及宴宾客训答。后又别置修起居注二人,以他官领之。北齐有起居省。后周有外史,掌书王言及动作之事,以为国志,即起居之职。又有著作二人,掌缀国录。则起居注、著作之任,自此而分也。”(《通典》卷二一《职官三·门下省》)隋以起居注置为职员,列为侍臣,专掌其事,每季为卷,送付史官。(《资治通鉴》卷一八五胡注)唐改起居郎,属门下省。并于中书省置起居舍人,与起居郎分掌左右。同时又置有史馆,属秘书省,旋移史馆于门下省。起居郎、起居舍人掌天子起居法度。天子御正殿,起居郎、舍人皆随宰相入殿,郎居左,舍人居右,预闻奏事,仗在紫宸,则立殿下,直第二螭头,即其坳处,和墨以记事,故号“螭头”,或日“螭坳”。(《石林燕语》卷三)“高宗fI缶朝不决事,有所奏,推辞见而已。许敬宗、李义府为相,奏请多畏人之知也,命起居郎、舍人列仗承旨,仗下与百官皆出,不敢闻机务矣。长寿中,宰相姚建议:仗下后,宰相一人录军国政要,为《时政记》,月送史馆。然率推美让善,事非其实,未几亦罢。而起居郎因制敕稍稍笔削,以广国史之阙。起居舍人本记言之职,惟编诏书,不及他事。”(《资治通鉴》卷二四六胡注)史馆则以他官兼领,并以宰相兼任修撰。宪宗时,监修国史韦执谊奏请由史官撰修《日历》。《起居注》和《时政记》都是最原始的档案材料。“夫日记起居,则为《起居注》;月记时政,则为《时政记》,排次《起注》、《时政》,则谓之《日历》。总集《日历》则为一朝《实录》。积集累朝《实录》则为一代全史。”(《山堂考索续集》卷三五《官制门·史馆·史馆总论》)唐朝开始,十八个皇帝,皆各有自己的《实录》,这对保存史料有莫大的益处。
官修胜国历史,也是唐初史馆的一大创举。司马迁作《史记》,班固成《汉书》,范晔成《后汉书》,裴松之撰《三国志》,魏收撰《魏书》,皆发自私人,成于一手。唐太宗在位,命房玄龄等修《晋书》,姚思廉撰《梁书》、《陈书》,李百药撰《北齐书》,令狐橥撰《周书》,魏征等撰《隋书》,即所谓“奉敕撰”,实即官修。从唐以后,为前朝修史,以总结经验,就成了历代王朝的成例。
来沿唐制,其初修起居注二员,多以馆阁官兼长,更番侍立于崇政殿,又从行幸,以备记录。然虽“前后殿皆人,并立于垛殿,虽存故事,而奏对语略不相闻,亦不敢自书”(《石林燕语》卷三)。宋初又有内延日历,由枢密院抄付于史馆,两府大臣据《日历》而撰为《时政记》。然“修撰之官,惟据诸司供报,而不敢书所见闻”。故“圣君言动,有所宣谕;臣下奏议,事关得失者,皆不记录,惟书除民辞见之类。至于起居注亦然,与诸司供报文字无异。修撰官只据此铨次,系以日月,谓之《日历》而已。是以朝廷之事,史官虽欲书而不得书也”(《文献通考》卷五一《职官五·中书省·史官》)。
中国古来的统治者都十分重视史的作用。《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书·说命》曰:“学古人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北魏的高允说:“夫史者,所以记人主善恶,为将来劝戒,故人主有所畏忌,慎其举措。”(《资治通鉴》卷一二五)欧阳修说:“史者,国家之典法也。自君臣善恶功过,与其百事之废置,可以垂劝戒示后世者,皆得直书而不隐。”(《文献通考》卷五一《职官五·中书省·史官》沥代的统治者都把史作为鉴戒。故曰:“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资治通鉴》序)魏孝文帝尝谓史官:“时事不可以不直书。人君威福在己,无能制之者,若史策复不书其恶,将何所畏忌耶!”(同上卷一四二)唐太宗也曾说:“朕每观前代史,彰善瘅恶,足为将来规谏。”史官制度要求秉实录精神,对人君的言行,善善恶恶,直书其事,无所隐讳,把君主交给历史去裁判,以劝善惩恶,也起着一种谏净的作用,是中国专制主义皇权自我制约、自我调整的独特方式。旧制:当代国史,人君是不得亲自索阅的,其意是防止人君的干预,而破坏善恶直书的原则。唐太宗却令取阅。当他看到有关玄武门之变的记述,语多微文时,他且指出:“宜即改浮词,直书其事”,无烦相隐。(《贞观政要》卷七《文史》)唐太宗破坏这个人君不得观看史官关于当事皇帝的记载的旧规,并不能认为是桩好事。但他在看到有为他相隐的地方还着重指出来删去浮词,却充分显示了他的胸襟和气度。史官传统,与谏官传统一样,也是中国民族优秀高尚品质的反映。文天祥的《正气歌》中有“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说的就是齐太史直书崔行优君,虽兄弟相继被杀,却决不肯改变书法;赵盾的家人杀死了晋君,太史董狐不畏赵盾的权势,直书赵盾弑君。先贤的风范始终激励着子孙后进。东晋孙盛作《晋春秋》,直书时事。桓温以灭门相胁,然孙盛终拒绝改易。唐吴竞撰《则天实录》,其中于张说无所掩讳。说请改数字,竞曰:“若徇公请,则此史不为直笔,何以取信于后!”这种忠实于原则、忠实于史实,头可断,血可流,历史史实不容篡改掩饰的精神是永远值得后人继承和发扬的。
4)有中国特色的科举制度的实行
“官才用人,国之本也。”历代的统治者都很注意选拔人才,为我所用。他们把考选贤才当成重要的任务来执行。汉文帝二年,以日蚀,首诏执政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十五年,复诏诸侯。王公、卿、郡首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傅纳以言。武帝时,令郡国按人口比例举一至六人,限以四科,一日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日学通行修,经中博士;三日明习法令,足以决拟,能按章复问,文中御史;四日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决断,村任三辅县令。对于贤良方正,也都是由皇帝亲加策问而第其优劣。这种策问,犹之乎后世之制举。《文献通考》引致堂胡氏云:“汉策问贤良,非试之也。延于大殿,天子称制,访以理道,其事重矣!”(卷二九《选举二》)公孙弘就是以贤良对策出身,受到汉武帝的特别赏识,很快就由布衣超拔为丞相,并封侯。不过,汉之贤良方正是由郡国推荐的,因此从来源上看,它实际仍受到地方长官的把持。郡国所举,大概为贤良方正、孝廉、博士弟子三类。东汉末,“天下兵兴,衣冠士族多离本土,欲征源流,虑难委悉。魏氏革命,州郡县俱置大小中正,各取本处人任诸府公卿及台省郎吏有德充才盛者为之,区别所管人物,定为九等。其有言行修著,则升进之,或以五升四,以六升五;挽或道义亏洒,则降下之,或自五退六泊六退七。是以吏部不能审定核天下人才士庶,故委中正铨第等级,凭之授受,谓兔乖失及法弊”(《通典》卷十四《选举二》注)。这个时期,正是地方上门阀盛行,它们把持地方,中正也成了他们的工具,形成“今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荣辱在手,操人主威福,夺天朝权势,爱恶随心,情伪由己。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同上)。不过,“魏晋以来,虽立九品中正之法,然仕进之门,则与两汉一而已。或公府辟召,或郡国荐举,或由曹掾积累而升,或由世胄承袭而用,大率不外此三四塗辙”(《文献通考》卷二八《选举一》)。隋朝时,九品中正制度废弛,以明经、秀才等科目课试选士的办法沿行不替,至炀帝而首创进士科。唐代的科举制度益趋发展和完善。“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然其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日生徒,由州县者日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经、有俊士、有进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开元礼、有道举、有童子。而明经之别,有五经、有三经、有二经、有学究一经、有三礼。有三传、有史科,此岁举之常选也。”(《新唐书》卷三四《选举志上》)其天子自诏者日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其名目则随人主临时所欲而定。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博通坟典达于教化,军谋宏远堪任将率、详明政术可以理人等。其名最著、最重要的是常科中的明经与进士两科。明经专尚记诵,故渐不为时人所重;进士以诗赋、时务策文章取土,故“唐众科之目,进士为尤贵,而得人亦最为盛。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缙绅虽位极人臣,而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日‘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文献通考》卷二九《选举二》)。欧阳修亦有“焚香礼进士,彻幕待明经”之语。唐初考试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后以其位轻,开元中才改由礼部传郎。当时参加常科的举子多数是学馆的生徒。不由学馆者谓之乡贡,皆怀碟自列于州县,经过推荐评选集于京师,经过会试,得第者谓之进士。每次进士所取,多不过二十人,明经则不过百人。通过进士与明经及第的人,还必须在几名官员的推荐下,通过吏部的铨试及格,才能人仕任官,称之为释褐试。与常科不同,制科及第的高等者则可以径得美官,其次者则仅获出身而已。唐的制举与汉的贤良对策也有所不同。汉时不用黜落法,故得对策者皆可获选,唐则有落选者。进士的考试主要是辞章诗赋,国家的官吏就是从这条途径上产生,其不切实用,是有识者所通垢的。不过,无论如何,它是一种学习竞争,通过公开的考试来录取人才的办法,比起那种由中正推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等级垄断来,无疑又是巨大的进步。《新唐书》说:“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最为盛焉。方其取以辞章,类若浮文而少实;及其临事设施,奋其事业,隐然为国名臣者,不可胜数:遂使时君笃意,以谓莫此之尚。及其后世,俗益婉薄,上下交疑,因以谓按其声痛,可以为有司之责,舍是则汗漫而无所守。遂不复能易。”(卷四四《选举志上》)实行科举是一大进步,是当时政治上成熟的一个表现,这是毫无疑问的。
宋代的科举,规模益大,设法益密。“宋朝礼部贡举,设进士。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皆秋取解,冬集礼部,春考试。合格及第者,列名放榜于尚书省。”(《文献通考》卷三十《选举三》)这些科目中,最主要的仍是进士科,考试的项目诗赋杂文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宋太祖开宝六年,首行殿试。真宗时,创糊名考较,以防舞弊。所取名额,太宗时已从过去每岁最多不过三十人而增为一百多人,屡增至太平兴国二年诸科所取五百余人。取录分为三等:第一甲前三名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为进士及第。第二甲若干名,为进士出身;第三甲若干名,为同进士出身。凡是进土出身的人都授予监丞、评事、通判,下至诸县簿尉等官职。而且往往很快便脐身通显。大多数的名臣显宦都是由进士出身,当时人把它称之为“将相科”。科举成了当时士大夫进人仕途的宽广大道,只有大逆人的近亲、不孝、不梯、工商杂类、僧道还俗、废疾、吏胥、犯私罪人等不许应试。一个农家子弟,只要熬得过十载寒窗,一旦登科中举,就可以发迹作官,跻身士绅之列。
把吟风弄月的诗赋作为考选进士的标准,大为历来朝廷有识之士所抨击,故宋仁宗时范仲淹的政治改革中就有“精贡举”之目,主张进士考试,必须“先策论、后诗赋”。王安石变法,对科举考试进行了划时代的改革,“罢明经及诸科,进士罢诗赋,各占治《诗》。《易》、《周礼》、《礼记》一经,兼以《论语》、《盂子》,每试四场,初大经,次兼经,大义几十道,次论一首,次策三道。礼部试即增二道。中书撰大义式颁行。试义者,须通经、有文采乃为中格,不但如明经墨义粗解章句而已”(《文献通考》卷三一《选举四》)。其总的要求是变声律为议论,变墨义为大义。从改革的方向而言,实行经义取土,在当时几乎是多数人的通识。司马光也认为:“神宗罢赋诗及诸科,专用经义论策,此乃复先王令典,百世不易之法。’可见这一改革,原是大势之所趋。但是因为熙宁变法本身是以失败告终的;而且声律取士行之数百年,旧习难移,所以从元}右到南宋时期,基本上是声律与经义参用而偏重声律,直到元代才算彻底完成这一历史性的转化。
以上,我们把高度中央集权制度的全面确立、专制主义皇权政权机构的进一步完善、作为专制主义皇权成熟标志的自我调整机制的完备、有中国特色的科举制度的实行等四个方面,作为第二阶段里中国专制主义皇权充分成熟的标志,作了简要的叙述。应该指出:唐、宋时期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上升的颠峰。从上层建筑的各个领域讲,无论是政治制度、思想文化方面,都已经达到了这个制度所能达到的极限,即全面成熟、整体完备、成就辉煌的程度。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然而,它们又都是本质上从属于专制主义皇权并且为专制主义皇权服务的。当然,唐、宋时期专制主义皇权成熟的表现,绝不限于我们上述的四个方面。譬如:唐律的编成,府兵制的实行等等。这些都是需要专题来进行研究的。我这本小册子已无法一一涉及。但是,临末还有一个有宋代社会的问题,不能不把问题扯得更远、些来稍加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