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楚河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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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幕:巨蛛之梦

玉龙最近常从睡梦中醒来,就像童年时那样。一只在眼前织网的蜘蛛不断挥舞着尖细如针的长腿,挥舞着危险的挑衅,缠缚着意欲奔逃的身躯。直到一股恐怖的绝望从脊背涌出,将他扔回午夜静谧的水面,身后一阵寒凉。风中芦苇在沙沙低诉,给孤独清苦的月光奏起驱魔的咒语。而他自以为已经摆脱了鬼魂的纠缠,在拯救自己的道路上战胜了回忆。

不,并没有。被茫茫夜幕唤醒的思绪已无法再投身噩梦的泥沼。在时间的河床里,往事汩汩淌来,汹涌泛滥,几乎使望向过往的双眼窒息,泪水倾泻。

他不得不踱出狭窄的寝舱,踱过阒无一人的餐室,走上江雾弥漫的甲板;将阴沉忧郁的目光投向初夏的茫茫江夜,凭靠着冰冷潮湿的扶栏,任充斥于肺脏的湿润微风游过面颊,撩起一绺散乱的发丝。

江雾飘摇,他隐约看见闪烁的微光。他不确定,在下一秒,是这漫漫长夜将毫不费力地吞噬掉这道萤火之光,还是这道萤火之光终将拨开重重迷雾,点亮夜幕下的黑暗。他没法确定。

在涌浪反复轻拍船壁的浪花声中,这场充满悲观期待的角逐已经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僵局。浪花高唱着沉默,宣示着时间的耐心,挑战着他的耐性,几欲让他迫不及待的思绪跌入疯狂的沼地。

玉龙倚靠着扶梯,披在肩上的毛毯沾满水露,在夜风中瑟瑟抖动。他一直清楚,孤身一人的世界只能孤身一人去面对。他习惯了审察自己,独自等待。

这些年来,自他成年以来的四年,他没少听说过旁人对他长相的夸赞:“五官俊俏”,“气质迷人”,“侧脸看上去简直能用美来形容”……有时是在楼梯的转角处无意听见,有时是从喜欢挑逗朋友间恋情的伙伴的传声筒中得知,更多的是旁人当着面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起初,他不好意思,红着脸别开视线否认自己的美貌。他也确实不认同自己的容貌可堪评价。自幼时以来他就不满意自己的相貌,常在镜前挤眉弄眼,调整表情。他从不觉得可以用“英俊”或“帅气”来描述自己,但他时时幻想并享受被描述成“英俊”或“帅气”。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自己端正的相貌真的称得上俊俏呢?玉龙将手伸出毛毯,轻轻摩挲在雾气中湿润的面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因为自己从未生过青春痘而保持皮肤光滑感到非常骄傲。这一点也常被人提起,或者说羡慕,尤其是女孩子:“你的皮肤比我们女生的还要干净呢!”

他从不施脂抹粉,虽然常被误认为如此。他想,专注才是引向良好结果的捷径,专注于自己的想往。

玉龙抬起被压麻了的一侧屁股,将重心压向另一侧。分心让他错失了那一丝萤光。

专注于他似乎产生了距离,难以描述的距离。他曾可以专注于一本书,比如《红楼梦》,从清晨到深夜,沉醉于其中笔触细腻的爱情与梦境;或者一件事,比如游泳,从春初到秋暮,在水中放肆好奇心的自由。在忙碌的大学生活中虽然会疲劳,但是从未生出倦怠。专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任他驱使。

直到他在不知觉中不甘心地松脱了手掌,专注偷偷从指缝间乘着夜风滑进黑暗,萦绕于左右却无迹可寻。就像那道萤光,一时湮灭,一时又燃起,在缥缈的水汽中影影绰绰,在你以为捕捉到它时无情溜走,在你以为失去它时昙花一现。

他发现自己眉头微蹙。他不喜欢这样,好像遭到了玩弄。遭到谁的玩弄呢?就像当他听到口中的赞美之词或窥见镜中的俊美之貌,一时在心中燃起自信的火焰,可一旦声音沉寂,画面消融,火焰亦随之熄灭:冷与暖不由自己。

当专注不留情面地远去,唯一可以沉浸其中的,只剩空虚、黑夜与寒冷。玉龙凝视着模糊的前方,看不见光亮,他可以说,他又在凝视死亡了。

他确定曾仔仔细细端详过死亡。起初,他因恐惧而浑身僵硬又麻痹,就像此刻,虽有毛毯裹体,夏夜的江面依然冷冽似冰,让人战栗。多少生命早已在滚滚流淌的江水里逝去,低沉的浪花不知停歇地吟唱绵绵哀歌。

他拾起最后的自尊,企图在黑暗的泥潭中摸索遗失的专注,结果只是让自己沉溺于死亡的牢笼,无法自拔。

潘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他只是病了,只是需要休息以及药片的帮助。在那个清爽干净的诊室里,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的枝叶间投射进来,第一次照亮了玉龙的心门。

可他转念就不这样想,仿佛正打算小心翼翼敲开他紧闭的心门的举动遭到厉声呵斥:并不是死亡的锁链缠缚了他的手脚,让他驻足受苦,其实在恐怖与绝望的牢笼中,他早已生出哥特式的沉醉,心醉神迷。他沉迷于死亡的魅力,并屡屡跃跃欲试。

钢笔在潘医生的指尖擦动,他需要知道病情持续了多久。玉龙想(他没有生病,怎么可能生病),死亡如肿瘤一般寄生在他的脊背上大概一年了,可他绝不想让医生知悉,其实他在上大学时,甚至是故乡的童年时,就已经直面过死亡。那让旁人听起来多古怪(好像他真的生病了似的)!

当然古怪了,就连玉龙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打了一个寒战,在发梢上凝结的水珠因之洒落,洒在冰凉潮湿的面颊上,落向湿透的毛毯。

怎么能不古怪呢?一张被越来越多的身边人称赞为美的面孔之下竟疯狂地蔓生出越来越茂盛的暗黑荆棘,固执地守卫着早已溃败的尊严,拒绝爱,拒绝一切伸出的援手。

他拒绝潘医生那听起来十分专业的治疗手段。他拜访医生不过为了了解自己的情况,决不指望那些精密的医疗设备或是神奇的药片胶囊给他扣上一个象征脆弱与无助的头衔——病人,然后劝他穿上病服,任那些没有感情的身外之物随意改造他的思绪,甚至鼓动他重新张开双臂,拥抱世界。他根本不做这样的期望。

有时,他体内的某个地方会涌出一股温暖,而他错以为那是死亡带来的温存,以至于视死亡为友,相信对它的渴求可以陪伴一生。他不会再对这个世界抱有期望,他不敢。于他而言,在生的阳光下承受痛苦比在死的黑暗中迎接幸福要艰难得多。

当然,他还是听取了潘医生的一些建议,不与他相左的建议,比如,需要休息。所以他踏上了这趟游船之行,为了那些无法甩脱的记忆,也为了等待黎明,等待他曾幻想过的美好未来。

美好的未来,玉龙挺直腰杆,他想,在一片称赞与艳羡中度过让人飘飘然的青葱岁月,郑重其事地牵起一双爱的温柔手掌,小心翼翼地经营温馨的家庭……再走向死亡的墓穴。

噢。每当玉龙发现自己的思绪徘徊在死亡的虚空禁地时,他都会生起坚定的归属感,仿佛走向死亡是必须的,亦是必然。既然难逃一死(为何要逃呢),不如即刻达成。

浪花的哀歌唱遍夜雾下的滔滔江面。只要他愿意并下定决心,在水面上欢歌、等待死亡替身已久的鬼魂们会随时乐意为他铺好葬身之处,只消最后一段挣扎,就能让他感觉到,这么久以来,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在走过一趟苦痛的坎坷路之后,总算归来。

可是这一缕思绪呢?虽沉浸于苦痛的涩水之中,它却不肯随肉身一同消逝,或者说,即使肉身消亡,也带不走苦痛。思绪已与肉身剥离,跟随双目的指引,探寻黑暗中的光明,尽管这暗夜渗进骨髓,即使世人的双眼看不见灵魂。

他发现自己的眼角温热,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那不是欣喜的微笑,那是无声的嘲笑。他的思绪在嘲笑旁人的肤浅,丝毫不能洞察这张所谓美的皮囊之下无法平息的哀嚎和绝望。

一阵风刮来岁月的叹息。雾中的视线更暗了,仿佛有丝带在随风飘扬,又不像丝带,风中的丝带怎会挺直呢?玉龙向迷蒙的天际探视,却惊恐地发现缕缕丝带其实是巨蛛的长腿!黑白相间的长腿在织网,就在他的眼前,肥硕的头腹越靠越近,空气中凝满死亡的威胁。而他背靠扶梯无法逃离……

惊叫!玉龙望向明亮的周遭,不住地喘气,眼珠来回滚动。慌乱之中跌下地板。

没有巨蛛。他不断默念,没有巨蛛。

环顾四周,窗外和煦的日光洒满整个寝舱,可他只感到寒凉。

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他爬上床,重又盖上毛毯,略微潮湿的毛毯。在靠上枕头时,发现背上湿了一片。

他试图拂去还在突突跳动的心脏里缭绕的画面,像一块没有形状的石头,随脉搏起伏跳动,若有若无,想抓住却无从下手,想驱逐又无可奈何。

一些不易察觉的景象渐渐清晰,从他坐靠的床头可以看见天花板角落里的微渺天地:一只黑色蜘蛛在挑动长腿,精心编织着梦的罗网,那么细致,耐心十足。而玉龙只是凝视着这只悬在空中的长腿妇,在透明的蛛丝间经营死亡的经纬线。虽然看不见蛛网,可玉龙清楚地看见那张网后的阴影,投在角落里的长腿妇忙碌的暗影。

他知道,他已被囚禁在这张蛛网后的暗影里,面对死亡的恐惧,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