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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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负疚感

很久以来我就对我的妹妹有一种负疚感。这种情绪逐渐形成一个“情结”。在我逐渐进入老年时,它对我心态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抗战时期,我的家庭一下子从小康落入了困境。父亲经常失业,大哥不得不辍学,到一家钱庄去“学生意”。妹妹与小弟则被疏散到外地的舅父家去,那里至少有一口饭吃。小弟有宠爱他的外婆的荫庇,能继续过他“金色的童年”,只有六七岁的妹妹实际上成了帮着干家务的小丫头。舅妈自己有好几个小孩,不可能照顾周到。外婆有点不明事理,采取的不是“一碗水端平”的政策。听说有一次妹妹睡梦中从阁楼上翻跌下来;幸亏身体轻,居然没留下任何伤残。等到战争结束,弟妹被接回来,我见到妹妹双手红肿,长满了冻疮,头发也因为有寄生虫不得不剃去,戴了一顶绒线帽,好久好久都在弄堂里抬不起头来。

接着她上了小学,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每天由我领她上学。那时家境已经好转,每天早餐后可以领到五六片又甜又脆的饼干,让我们一路走一路吃。这就是一天中很让人高兴的一项节目了。我们从家到学校大约要走十分钟,得过两次马路。我很快就把饼干吃完了,妹妹舍不得吃,总是像蚕宝宝吃桑叶那样沿着边缘一点点啃,过马路时总还剩下三四片。她年纪小,胆子也小,不敢一个人过。我到那时必定以不带她为威胁,要她“上贡”一片饼干。她从不肯,到犹豫,到做出决定,必然有一番思想斗争——每天如此!但最后总是不得不忍痛割爱。单从一两片饼干看,事情不值得一提,但就儿童心灵上所受的折磨来说,则是与一个无辜者受冤狱相差无几。记得马克·吐温还是谁说过,小孩有时也很残忍,可以成为十足的恶棍。我当时的所作所为,就和现在乱设关卡敲农民竹杠的地头蛇们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妹妹逐渐长大,进了中学,又进入大学。但毕业后境况一直不算顺利,总是在偏僻的小地方转来转去,所学的专业得不到充分发挥的机会。直到80年代初,才在一个中等城市的大学里落下了脚。但时机毕竟错过,直到快退休才评上副教授。其实据我观察,她既有相当的专业水平又是个天生的教师。后一方面我特别不行,上了讲台,半小时内就能把全部学问倾吐殆尽,再下去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摸爬滚打一路奋斗过来,虽然落下个遍体鳞伤,但怎么说也比她强一些。虽说人人生来平等,但这不过是个理想,在实际生活中,还是很难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