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印象
文 / 鲁彦
乌鸦的领土
一九三四年八月底,我离开了炎夏的上海,到了凉秋的西安。这里是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发源地,和历代帝皇的建都所在,而现在又是所谓开发西北的最初的目标,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
我曾经到过故都北京,新都南京,现在又有了在陪都少住的机会,我觉得是幸福的,我急切地需要细细领会这里的伟大,抱着满腔的热情。
但是凄凉的秋雨继续不断地落着,把我困住了。西安的建设还在开始的尖梢上,已修未修和正在修筑的街道泥泞难走。行人特殊的稀少,雨天里的店铺多上了排门。只有少数沉重呆笨的骡车,这时当做了铁甲车,喀辘喀辘,忽高忽低,陷没在一二尺深的泥泞中挣扎着,摇摆着。一切显得清凉冷落。
然而只要稍稍转晴,甚至是细雨,天空中却起了热闹,来打破地上的寂寞。
“哇……哇……”
天方黎明,穿着黑色礼服的乌鸦就开始活动了,在屋顶,在树梢,在地坪上。
接着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集合起来,在静寂的天空中发出刷刷的拍翅声,盘旋地飞了过去。一队过去了,一队又来了,这队往东,那队往西,黑云似的在大家的头上盖了过去。这时倘若站在城外的高坡上下望,好像西安城中被地雷轰炸起了冲天的尘埃和碎片。
到了晚上,开始朦胧的时候,乌鸦又回来了,一样的成群结队从大家的头上刷了过来,仿佛西安城像一顶极大的网,把它们一一收了进去。
这些乌鸦是长年住在西安城里的,在这里生长,在这里老死。它们不像南方的寒鸦,客人似的,只发现在冷天里,也很少披着白色的领带。它们的颜色和叫声很像南方人认为不祥的乌鸦,然而它们在西安却是一种吉利的鸟。据说民国十九年(1930)西安的乌鸦曾经绝了迹,于是当年的西安就被军队围困了九个月之久,遭了极大的灾难。而现在,西安是已经被指定作为国民政府的陪都了,所以乌鸦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计算不清有多少万只,岂非是吉利之兆?
它们住的最多的地方,是近顷修理得焕然一新,石柱上重刻着“文武官吏到此下马”的城南隅孔圣人的庙里,和它的后部黑暗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碑林,其次是在城北隅有着另一个坚固堂皇的城堡,被名为新城的绥靖公署,再其次是隔在这两个大建筑物中间,一个由西北大学改为西安高中,一个由关中书院改为西安师范的学校里,这几个地方,空处最多,最冷静,树木也最多,于是乌鸦们便在这里住着了。
它们并不会自己筑巢,到了晚上,它们只是蹲在树梢间,草地上,屋檐下,阶石上。
秋天将尽,各处的树叶开始下坠的时候,各机关的庶务恨它们不作一次落尽扫不胜扫,便派了几个工人,背着很大的竹竿,连碧绿的树叶和细枝也做一次打了下来。于是到了晚上,乌鸦便都躲到檐下去了。然而太多了,挤不胜挤,一些迟到的,就只好仍缩做一团,贴在赤裸的树枝上,下起雪来,也还在那里过夜,幸亏它们是有毛的。有时无意中有人走过去,或者听到了什么声音,只要有一只在朦胧中吃了惊,刷地飞到别处,于是这一处的安静便被搅翻了,它们全都飞动起来。
然而在白天,它们却和人很亲近,而人也并不把它们当做异类看待。它们常在满是行人的最热闹的街道上出现,跳着,立着,走着,有时在贩子的担子旁望着,贩子看它们站得久了,便喃喃地丢给它们一些食物。
西安人引以美谈的是,它们和城门的卫兵最是知己。早晨城门未开,它们是不出去的,晚上它们没有统统回来,卫兵是不关城门的。虽然它们出城进城是在城墙上飞过,但完全依照着城门开闭的时间。
这里完全是乌鸦的领土。中国国民党人邵元冲被命西行的时候,据说在甘肃境界的某一个山上见到了一种数千年不易一见的仙鹤,认为是国家祯祥的征兆,曾经握着生花的笔杆就写了几首咏鹤的诗,登载在各地的大报上,至今传为名句,但惜他经过西安的时候,没有留下咏乌鸦的诗句,可谓憾事。
幻觉的街道
天气静定了,街道干燥了,我开始带着好奇的眼光,到这个生疏的景仰的陪都的街道上去巡礼。
果然我的眼福颇不浅,走到东大街的口子,新筑的辽阔的马路,和西边巍峨的钟楼以及东边高大的城门便都庄严地映入了我的眼帘,我不禁肃然起敬了,仿佛觉得自己又到了故都北平的禁城旁。马路上来往的呜呜的汽车,叮当叮当的上海包车式的人力车,两旁辘辘地搅起了一阵阵烟尘的骡车,以及宽阔的砖阶上来往如梭的行人,这一切都极像我十年前所见的北平。
东大街是西安城里最热闹的街道,岂止两旁开满了各色各样的店铺,就连店铺外面的人行道上也摆满了摊子。这些摊子上摆着的是水果,是锅盔,是腊肉,是杂货,是布匹,是古董…
其中最多的是窑的、瓷的、玉的、比酒杯大、比茶杯小的奇异的瓶子和盅子,其次是铜的、钢的、铁的、比钻子长的挑针,短短的弯形的剔刀和圆头的槌子,随后是三四寸高的油灯,一寸多高的长方形的花边的木的或铜的盘子……
我仿佛觉得自己走到了小人国里,眼前的钟楼在我的脚底下过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类全成了我脚下的蚂蚁,一路行来,不知怎样忽然到了南院门陕西省党部的高大的墙门口——于是我清醒了,原来依然在历代帝皇建都的所在,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
我定了定神,带着好梦未圆的惆怅的神情,低着头,在党部的门口,一处圆形的花园似的围墙外转起圈子来。
但这里围墙又是矮小的,不及我膝盖的高,蹲在围墙外的人物又成了小人国里的人物,他们面前的瓶子、盅子、挑针、剔刀、槌子、油灯、盘子,亮晶晶地发着奇异的光辉,比我一路来所见的更加精致,更加美丽了……
“怎么呀!”我用力从喉咙里喊了出来,睁大着眼睛。
我又清醒了。我仍在被指定为陪都的西京,我不觉起了恐慌,辨不出东西南北,两旁住家的大门小门全关得紧紧的。
忽然间,前面的灯光亮了。是在地平线上,淡黄色,忽明忽暗。
“着了魔了不成!”我敲敲自己的额角,不相信那是鬼火,放胆地朝前走了去。
“吱……吱……”
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闻到了一种气息,随后见到了一家大门口横躺着两个褴褛的乞丐,中间放着的正是我一路所见的那些小玩艺似的器具,只少了一个盘子。
我站住了脚,皱着眉,用力往黑门铜环上望去,模糊中看见上面写着两个熟识的大字:“彭寓”。
哦,我记起来了,我曾经在这里走过,见到一辆汽车在这门边停下,据说就是省政府委员的住宅,这条巷子仿佛叫做什么永居巷吧?
我现在认识路径了,一弯一转,到了一条较小的街道。
天虽然渐渐黑了下来,左右还有许多没有招牌的小店铺正点了灯,在锅边忙碌着的柜台上装油酒似的瓦缸里取出或放入一些什么东西,柜外站满了人。
一种特殊的气息从这些小店铺的锅灶上散布出来,前后相接的弥漫住了一条极长的街道。
我觉得醉了,两脚踉跄地,跑进了一个学生的家里。
“请请,躺下,躺下,……不远千里而来,疲乏了,兴奋兴奋……”
学生的父亲端出了一副精致的礼物,正是我一路来所见的那些玩意,放在炕上,把我拖倒,给了我一块砖泥的枕头,开始用挑针从翡翠的盅子里挑出一点流质来,于是这些流质便在灯火上和在他搓捻着的手指间渐渐地干了,大了,圆了。
“不会,不会,从来不曾试过,”我说着站了起来。
主人也站了起来,他愤怒地拿着一支木抢,向我击了下来,大声地喊着:
“不识抬举的东西!……因为你是我儿子的先生,我才拿出这最恭敬的礼物来……”
我慌忙逃着走了。
前面是车站,我一直跑了进去。
“检查,检查!”武装的警察背着明晃晃的枪刀围了上来,夺去了我手中的皮包。
“查什么呀?”我大胆地问。
“烟土!”他们瞪着眼说,随后里外翻了一遍,丢在地上说:“滚你的蛋!”
我慌忙拾起,往里走了去,相隔十步路又给人围住了。那是挂着禁烟委员会的徽章的。
“刚才检查过了,”我说。
“不相干!”他们又夺去了我的皮包,开了开来,猫儿似的用鼻子闻了几次,用刀子似的长针这里那里钻了几个洞,随后又掷在地上,说:“走!”
我于是进了站去买票了。
“检查!”但是车站的职员又把我围住了。
“关你们什么事!”我愤怒地叫着说。
“滚开!——上司命令!……”他们把我的皮包丢进房里,把我一脚跌出了车站……
我清醒了。我已经到了我的寓所。妻子孩子,全在这里,不复是在幻觉中了,仍然在被指定的陪都里。
“什么事,这样迟呀?”妻问了。
“唉!”我只叹了一口气,顺手拿起一张西京的报纸来解闷。
“胡说!”过了一会,我笑着说了,把报纸拿给妻看。
那上面登载着一段荒唐的新闻,说是西安某一条巷子,姓某名某的寡妇,平常酷爱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数日前因事他去,留猫在家,日前回来,猫竟奄奄一息了。给它水喝,给它馍吃,牙关紧闭,一无办法,某寡妇把它放在炕上,陪着落泪,哽咽不能成声,烧起烟来解闷,几分钟后,猫儿忽然活了,后来才知道它是烟味上了瘾的。
“难道不晓得跑到人家的门口去?”妻说,“哪里闻不到烟味?”
我静默了,不想立即把刚才的幻觉告诉她,怕她担忧我的健康。
苍蝇的世界
一九三五年一月,开发了数年的西北巨大的唯一的建设完成了,陇海铁路已经由潼关西行了几百里,到了西安。
现在全城鼎沸了,政府当局为西北人民造福利的大功告成,得意自不待说。站在文化前线的报纸出增刊来庆祝,也是从未见过这怪物的男女老少,也自然都从屋角里跑到了车站,成千上万的围观着,啧啧地叹羡着那世界上的奇迹。
“呜……呜……呜……”。
它带来了拥挤的旅客,山一样的货物。
于是西安就突飞猛晋的变成了物质文明的都市。最先增加起来的是旅馆饭店,随后是洋房子大商店,最后是金碧辉煌的电影场和妓院。
因着最高军事领袖的几次莅临、中央代表的扫墓祭祖和伟人名流的参观调查,西安城中的各主要马路也迅速地修筑起来了。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马路上充满了异样的方言。
于是,冬去春来,春去夏来,半年之中西安城里人满了,于是苍蝇也多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
飞进了窗子,飞进了门户,坐在凳子上,伏在桌子上,躺在床铺上,挂在墙壁上,你来了它走了,你走了它来了。喝你的茶,吃你的饭,随后粘在你衣上,站在你头上,扯你的耳朵,拍你的眉毛,摸你的鼻子,吻你的嘴唇……最先是灰黑色的小的,随后是芝麻模样起斑点的大的,最后是红头绿背的肥胖的……或则长襟短袖鬈发蓬松,象年轻的舞女,或则西装革履轻揉活泼,象摩登的男子,或则长袍马褂严词厉色象老年的政客……或作婀娜的媚态,或作纵跳的姿势,或作危坐的模样……有些突着臀部,有些挺着腰背,有些翘着胡髭……
嗡嗡嗡嗡嗡嗡……
自外而内,自内而外,自上而下,自下而上,自左而右,自右而左,前后络绎,往来交织,纷忙杂乱叫嚣喧哗……忽作散兵形,忽作密集队,忽然从天花板上掷下炸弹,忽从痰盂中轰地雷,一眨眼间,到处都是枪弹的痕迹……
“活不成啦,活不成啦!……”大家都嚷了起来。
于是我得化钱了:纱窗、门帘、臭药水、苍蝇拍,一咕儿办来了一大批。
门窗全关上了,我们开始了总攻击。
啪啪啪,啪啪啪……
桌上,凳上,墙上,地上,一个一个,一堆一堆,黑的浓浆,红的浓浆,断头的断头,破肚的破肚,血肉模糊,尸如山积。
随后扫的扫,揩的揩,房内就显得安静而清洁。
但这也只是一时,过了不久,一批新的队伍又袭入房里了。从破洞里,从门缝里,被人带了进来,被器具载了进来。
于是第二次攻击又开始了,于是第三次攻击又开始了,……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而苍蝇仍占据着各个城堡,各个碉楼,各个山岗,各个战壕……随时向人袭来。
我们陷入了困苦的境况中:这个肚痛了,那个呕吐了,这个下痢了,那个发热了,这个……于是我们去找它们的大本营,发现在厕所里。原来已经有半个月以上没有粪夫来光顾了。
两个小小的前后院里,住着六个浙江人,三个山西人,六个陕西人,而厕所只有一个,厕所里的粪坑只有两个,小便是没有东西盛的,因为粪夫不要湿的肥料,因此满地都是一潭潭汪洋的尿,大家走不进去了,便不复到里面的粪坑上大便,这里那里随地蹲下排泄,一直到了厕所的门边。
从这汇集这些卷宗的大坑是在偏僻的城南隅,下马陵的附近,最近因为董仲舒的墓就在那边,搬到南门外去了,路远了好几里。清早城门未开,粪夫不能进出,城门开了,来往人多臭气冲天,有碍卫生。于是就指定了每天的下午为挑粪的时间。然而粪夫不多,一个人又只能挑小小的两桶,约四五十斤重量,所以远一点的地方就没有粪夫来了。
我们的大房东是陕西人,二房东是山西人,大家不管,我们只得自己到门口去守候粪夫的经过。
一天两天,每日轮流站在门口,终于不见粪夫的影子。第三天,我站了一点钟后,忽然迎面来了两个警察,穿着新制的雪白的帆布制服,到我们门口站住了,望了一望地上,望了一望门牌,瞪了我一眼,命令我了:
“门口灰土这样厚,赶快打扫打扫!清洁要紧!”
我明白了,原来他们的雪白的领子上是钉着金黄灿烂的铜牌,上面刻着“清洁检查”四个字的。而现在,政府正在举行清洁运动的时候。
“清道夫干什么去啦,要我们自己来扫!”我有点生气地说。“扫了又叫人家倒到那里去?那里是垃圾堆呢?”
“出这巷口,往东转弯,走完了一个长巷,再转个弯,垃圾堆就看见啦!怎么不知道!……”
“我的天!”我叫苦说。
“清道夫不多,须得自己动手,不看见每家店铺都有一把大扫帚,一把铁铲,晴天雨天,无论下雪,都是自己动手吗?”他继续着说,有点愤怒的口气。“现在赤痢横行,霍乱快到,看你这个读书人……”
“哈哈哈,”我大声笑着说,“赤痢霍乱,白喉,伤寒,什么防疫针已经注射过啦,只是厕所里的东西,劳你们的驾,挑了出去吧!……”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门牌是……”另一个警察愤怒地一面在手折上写着字,一面望了望门牌,望了望我的全身。随后转过身,朝着巷口举起手来。
我给他窘住了。那边正是一些整队检查清洁的童子军,男女小学生。倘若他们果真走了来,象我这样年纪一个人受这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的裁判,是当不了的。
我正窘迫间,大房东忽然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