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本题名“废墟”的小集子里——我知道很多人都憎恶这个名字,或者因为憎恶我这个人所写下的东西而被憎恶的吧——我曾写照着一个角落里的一时的感触:
看不出一点巷里的痕迹,也想不出有多少家屋曾栉比为邻地占着这块空旷的地方。
踏着瓦砾,我知道在踏着比这瓦砾更多的更破碎的人们的心。
一匹狗,默默地伏在瓦砾上,从瓦砾缝隙,依稀露着被烧毁了的门槛的木块。
狗伏着,它的鼻端紧贴着地。它嗅着它,或是嗅着它所熟嗅的气息,或是嗅着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废墟为我们保藏着一种更浓的更可珍爱的气息。
…………
我不能忘记!这个宁静的城市,曾一再地被敌人投下过大量的炸弹和烧夷弹,使她成为火山,火海,火的洞窟,使她留下满目的伤痍和到处的废墟。不过,每一把火,都曾燃炽了我们的心,每一座废墟,也都为我们保藏着一种更浓厚的更可爱的气息。敌人丝毫不能毁灭了我们的什么,他们只是用罪恶的手,造下更罪恶的东西:野蛮的宣扬,与疯狂的自供而已!朋友,我想现在,你们知道的更多了,认识的更清楚了,你们也会和我同样地吸取过那种废墟上的气息,我相信从废墟上再造的,重建的,新生的人物精神,将是更结壮的,更有力而不能摇撼或推倒的了!
我不能忘记,我过了那么多的火中的日子,我往来火中,去探视友人们居住的地方,那种紧张急迫的心情,恐怕还甚于当前的烈焰和焦灼。每逢这种时刻,他们或许分头也在来探视着我。如果我们偶然逢见了,我们的欢愉真会流出了泪,恨不得彼此互相拥抱了起来。然而沉默也往往代替了我们那种说不出来的悲愤,你看:在燃烧中的家屋,在火焰下奔跑穿梭着的人们,不也都是我们的家屋,我们的友人么?他们被蹂躏着的被煎熬着的生命和心灵,和我们的有什么分别呢?他们所认识的敌人,不正和我们所认识的是同一个敌人吗?
愤怒的,仇恨的火,的确把我们所有的心都熔在一起了,我不能分别出热血和烈火的颜色哪个更鲜红些。
有一次,城里被猛烈的轰炸之后,将近日暮了,我去探望住在江东岸的朋友,那里的门虚掩着,他们却都没有在。在他们那零乱的桌子上,堆放着书籍,纸张,稿件,校样……还有一块像不胜痛楚而痉挛着似的弹片,躺在一团绒线的旁边。我纳罕着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归在一处。这块像毛毛虫似的炸弹破片;它是飞来的刽子手,它曾杀害过谁吗?一定的,看它这副奇怪尴尬的样子,就知道它是怎样一个可憎恶可诅咒的东西了!
呆了一会,他们都回来了,一个叙说着那些死难者的血,如何染在轮胎和车厢底下,他们的肉,是如何的模糊难辨,只剩下一簇黑黑的发丝……一个说,还想寻一两块弹片来的;她说着,向桌上张望了一下,知道那块弹片仍旧放在那里,便拨开了它,重新拿起竹针和绒线编织起来。
我望望她,她低着头只愿计算着应该织的针数。而那块先前拾来的弹片,就蜷曲的躺在桌子上,不再引起她的注意。我呢,却一直盯住它——这个用了敌人国度里无数无辜的庶民们血汗所铸成的凶器,恐怕它自己也真是不胜艾怨而痛苦,所以无法不使自己痉挛着自己的身子罢?
没有几天,那一团绒线已经成了一件背心穿在我的身上了(直到今天的此刻这件绒线背心还穿在我的身上)说不出我的感激,乃至我抚摩着这件轻柔温暖的短衣,也还惊奇着它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和什么力量编织起来的!(直到今天的此刻,我的眼睛里似乎还盈溢着我的感激的泪)。
后来,我还讲到过那个友人在当时所写下的几篇散文,我便恍然看见那一块痉挛着的弹片,仿佛还在他的书桌上,稿纸堆里蜷曲地躺着……
朋友,你有没有像我这般想过?在这个时代,不,在任何一个光明与黑暗,正义与暴力,文明与野蛮,生与死在搏斗在抗争的时代,那怕留下来的是一片废墟,一截断碑,一只歌或几行诗,她们究竟是以什么力量和什么东西编造起来的吗?我常常这般想,我相信您也曾这般想过,并且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个答案的。
我不能忘记,在桂林,我还过了许多戏乎漓上,浴乎漓上的日子。
我检着一个一个扁平的石子,投向江面上打着“水漂儿”,有时叟——叟——叟的一串,有时却只听得“扑登”一声价响。在岸边我不能照见我的当时的面庞,可是,在那平如明镜似的水面上,正仿佛为我现出了我的童年的笑靥了。我本能地拍着手,我的眼睛望着那一串水涡,大的跟着小的,却都随着无言的流水去远了,去远了!
从五月到十月,从仲夏到新秋住在漓水边上的人们,有不濯浴乎清流中的吗?
水的季节,也是冰的季候,水毕竟是动的,我的心不知怎么也微微荡漾起来了,青春似的江水,招唤着我,招唤着每一个年青的人。于是,我第一次赤条条地投向她的怀抱里去了,第一次沉浮在漓江的中流了。
欢愉,我说不出有多么欢愉!真是无边的欢愉呀!一江的人鱼,一江的温流,一江的原始的呼声。
那时,泊在江上的有一只艇子叫“五月花”,是专给泅泳的人们换衣休憩的地方。每天我都遇见一个穿浅蓝色游泳衣的女子,总是呆呆地靠近“五月花”立着。她不常泅水,一会儿看看别人在江里的嬉戏,一会儿望望头顶上的天:那时我们的空军,常常在天上飞翔着,追逐着,空中是比江上广阔得更多了。
一只歌,就是那个时候我听了神往的;就是那个穿浅蓝色游泳衣的女子,起初我以为忧郁而其实并不忧郁的女子,立在水中向着天空唱的:
你看战斗机飞在太阳光下;你听马达高唱着走进云霞!他轻轻的旋飞又抬头向上……你听马达悲壮的唱着向前,他载负着青年的航空员……
我每逢想起或听见这只歌,即使在我忧郁的时候,也会从心坎里抽出笑意来。新中国的儿女们,没有一个是应该忧郁的。我们正在战斗中生活着,正在无边的大地上,万里的长空中,与我们的生命和荣誉的敌人,随时随地地战斗着,生活着。
这只音调发扬,意气轩昂的歌,就是我从桂林,漓水上的桂林听来的。
朋友,我在怀念着漓水上的“五月花”,如今是不是依然开放在那里?请为我给她祝福吧!
我不能忘记,我在桂林的那个时候,漓江上还没有大桥。只有一座用五六十只木船并列起来,中间搭着板子的浮桥。那时,一个好心的女孩子,就住在江的彼岸(就是那个一面去拾弹片,一面为我织绒背心的孩子),因为在她幼小的时候,曾经从桥上跌过一跤,所以每过桥的时候,她还存着一种戒心。可是她聪明,伶俐,天真,活泼,健康,努力,因此,她的这种戒心也就越发惹人可爱了。在一篇短文里,我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一个怕过桥的少女,她住在江的彼岸。“我喜欢这个怕过桥的少女,因为她是天真而没有一点邪念。我喜欢桥,桥通着彼岸。或者更多的天真的少女也住在彼岸……
“我认识了桥,桥是被真理砌成的一面。桥永远连着两岸,真理使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接近了。”
现在,听说漓江上的大桥,早已雄伟地建立起来了,我想着她,便如同有一道彩虹架在我的心里,使我憧憬,使我无限的欣喜!
朋友,还有许许多多事情,使我不能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总之,在这里,我重新知道希望,给了我希望;我不只是一个生活着的人,并且使我成为一个希望者而生活的人。“希望者”这个名字,也是我在这里得到的:
每天早晨,那个纯真的孩子读着世界语。世界语——ESPERANTO。
“你知道么?Esperanto这个字的本身是什么意义?”她以先知者的轻微的矜持的神态考问着我。
“告诉你吧,就是‘希望者’。”她又一口气地说出了。
朋友,不多写了;再多了会使这封信的分量加重起来的。至于‘希望者’的本身又是什么意义这一点,我想您不会再来追问我的了。
祝福您,祝福漓水边的友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