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龙在宇商战小说集(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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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以身作饵

1.众人皆醉,我为何独醒,装醉不也挺好

无边无际的草原,一片翠绿,被晨光一照,像是刷了一层金粉,随着阵阵晨风,掀起碧波金浪。这些年,蒙元亨走过了崇山峻岭的蜀道,击水曲流荡漾的嘉陵江,再到白雪皑皑的康藏……自信人生一百年,会当纵横九万里!如今,他再度北上,熟悉而陌生的草原风光,又一次映入眼帘。

去往蒙古大草原的路,蒙元亨曾走过。那时的他刚入商海,为了与文盛合争夺时间,只得悄悄出泾阳,绕道戈壁。如今的他,终于能风风光光踏上行程。为他饯行的仪式,更可谓冠盖云集。

西安知府、泾阳县令,以及西征粮台总办赵明舟,通通到场。半年前,赵明舟与蒙元亨一同被召来西安,后来才晓得,朝廷欲征讨噶尔丹,为保障大军军需,决定设立西征前线粮台。赵明舟是于成龙门生,素有干练之名且操守过人,朝廷擢升其为员外郎,总管西征前线粮台营务。

蒙元亨向赵明舟抱拳作别,赵明舟语重心长地说:“元亨,你是索相亲点之人,切莫辜负朝廷厚望。”蒙元亨一脸肃穆,郑重地点了点头。

噶尔丹搅得北中国无一日安宁,朝廷决心用兵,保障钱粮自是山陕大商义不容辞之事。蒙元亨虽未担任总商,但索额图亲自关照,要他参与西征粮台营务。这半年多,蒙元亨奔波晋陕两地多方筹措。如今,一万石军粮筹备齐全,由蒙元亨亲自押送,前往科尔沁蒙古。

除了陕西官场的大员们,送行人群中还有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帮办西征粮饷总商,马福兴商号的老东家马天行早早来到,拉住蒙元亨的手,夸奖他是陕商中的后起之秀。泾阳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家,更无一不对蒙元亨赞不绝口。还有人提到蒙顺,说当年与蒙顺如何交情深厚,没想到如今蒙老哥的儿子青出于蓝。

商队即将启程之际,文知雪也现身了。当着众人的面,她与蒙元亨行礼如仪,既不似昔日恋人重逢,也不像仇人相见。文知雪语调平淡:“蒙东家,路上辛苦,多保重。”

蒙元亨也抱拳道:“有劳文东家相送。”

一旁的盛宇峰接过话,貌似殷勤:“知雪与马老东家均为帮办西征粮饷总商,但凡有商队奔赴前线,都会来送行,何况元亨与文盛合渊源颇深,关系非比寻常。早去早回,凯旋之日,大伙还在这儿迎候你。”

蒙元亨微微一笑,说:“怕是不行了吧。我回来时,咱们或许该在古北口相见。”

商帮跟随大军行动,为几十万人马提供军需粮草,俗称“赶大营”。如今朝廷大军云集长城古北口,文知雪也即将动身前往。文知雪点头道:“没错,大伙陆陆续续都要往古北口赶去了。我是总商,自然不能落在人后。科尔沁草原离古北口不远,你凯旋之日,咱们就在古北口见。”

两人心结未解,现场的人又很多,自是再无多言。蒙元亨转过身,与泾阳的大小商家一一话别。有人提到父亲,他只是轻叹一声,并感谢对方的关心。蒙元亨当然清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蒙顺,所有殷殷关切不过是虚情假意。当初蒙家遇难,蒙顺被驱逐出商号,山陕商帮中可曾有一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正因为众人的薄情寡义,蒙元亨才不惜背负骂名,与岳江南携手合作力战山陕商帮。现在自己成为名震川藏的大商,更是复出后的索额图属意之人,那些昔日骂蒙元亨数典忘祖、勾结外人的,又一个个围过来不吝溢美之词,真是一件无比嘲讽的事!

然而此刻的蒙元亨,又与昔日大不相同。佛家说人生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当初看破别人的虚情假意,只是第二重境界。而今历经成败,心境却无比豁达,别人虚情假意,自己也可虚与委蛇。人生如戏,众人皆醉,我为何独醒,装醉不也挺好。

正因如此,蒙元亨往昔心中的恨意几近消散。一个人成是过江猛龙,败是过街老鼠,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什么可恨!真要去恨,恨得过来吗!世上哪有什么朋友与敌人,你发达时,朋友都想着来结识你;你落魄时,想结识朋友却不可得。经历过落魄与发达,你未必结识多少朋友,却能识得人生。

就如同茫茫草原,蒙元亨第一次来时,只识得满眼绿色。如今再放眼,却觉得草原分明是彩色。湛蓝如洗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大地旷野一片碧绿,羊群在青青中浮动着白色,还有野花点点斑斑,让草原变得五彩斑斓……

纵马前行,草原风光令人沉醉,然而蒙元亨脑海中,始终对泾阳的那一场满城相送念念不忘。除了官商名流,自己的两个至亲之人——妻子罗世英与儿子蒙应瑞也在送行队伍中。无论与谁招呼应酬,蒙元亨的余光总会瞟着妻儿。

罗世英母子是上个月到的泾阳,蒙元亨写信说,自己要在北边待上一段日子,让他们来泾阳小住,一家人也可团聚。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实则是自己这一去生死未卜,临行前太想见妻儿一面。

罗世英与丈夫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因此泾阳城中的送行,她倒没太过伤感。不就是押运粮草,又不是上阵杀敌。当初西行茶马古道,北上西安城,乃至第一次奔赴蒙古大漠,都比这凶险得多,丈夫不也平安归来。

罗世英哪里知道,丈夫跟所有人隐瞒了实情,也包括她。这一次绝非押运粮草那么简单,而是冒生死之险,立卓绝之功。那日在古庙中,索额图见蒙元亨救父心切,交代了一桩极为隐秘之事……

朝廷要与噶尔丹生死决战,陛下更渴望像汉武大帝那样,命当世之卫青、霍去病率十万铁骑千里奔袭,横扫漠北。然而一番谋划之后才发觉,纸上谈兵易,临阵破敌难。满洲八旗曾纵横天下,战力未必不及汉朝之虎贲军,朝廷猛将如云,也未尝没有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名将。只是可惜今日之大清,远非昔日之大汉。

打仗打的是粮饷!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朝廷连年征战,家底实在不够厚实。要让十万大军在草原大漠纵横驰骋,起码得有几十万的后勤保障队伍。这一兵一将,一卫一枪,都得耗银子,朝廷哪耗得起!于是,朝廷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方设法引诱噶尔丹东进。只有让噶尔丹劳师远征,朝廷才好以逸待劳,一举全歼。

噶尔丹一代枭雄,既早有与康熙争夺天下之心,也深谙兵法,不会轻易上当。朝廷调兵遣将好几年,将三十六计用了七十二遍,对手就是纹丝不动。然而就在前不久,机遇终于出现。噶尔丹同北边的罗刹国搭上线,挟洋自重,自觉今非昔比。他又与科尔沁蒙古的卓索图王爷暗通款曲,科尔沁部素来与朝廷关系和睦,卓索图却暗中与噶尔丹结盟,并约定一旦噶尔丹率部东进,自己将主动让出一条通道。

卓索图驻地就在长城外,一旦弃守,准噶尔骑兵就能直取古北口。而古北口距离皇宫大内不过百里之遥,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朝廷安插在卓索图身边的密探传回情报,大臣们无不忧心忡忡。然而康熙却决意将计就计,行一步险棋——放任卓索图与噶尔丹狼狈为奸,自己佯装不知,并以此为饵,诱噶尔丹千里东进,为双方决战创造条件。

朝廷有意以卓索图为饵,索额图让蒙元亨做的便是饵中饵。以押运粮草为名,既消除卓索图戒心,又是养肥他,让卓索图自以为有足够本钱去投靠噶尔丹。

蒙元亨早已习惯商场的尔虞我诈,如今却要在老奸巨猾的卓索图面前编织弥天大谎。他曾立志做天下的生意,但这一次,已不是做生意,而是谋天下。一旦成功,不仅有望救回父亲,更为朝廷立下奇功。想到这些,蒙元亨既胆战心惊又兴奋莫名。

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从前方走了过来,蒙元亨将思绪拉回来,他令手下加强戒备,严防有人哄抢粮食。走近之后,果真有人看着一车车粮食两眼发绿,扑了上来。押运官兵不由分说一顿痛打,并拔刀高喊,谁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流民人数虽众,但哪里是训练有素的官兵对手。他们望着一车车粮食与官兵手中寒光四射的钢刀,眼神中充满绝望。一个老妪颤巍巍走出来,跪在蒙元亨面前:“大人,可怜我们一下吧,好几天没吃东西,实在饿得不行。”

老妪如此一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乞求与哀号之声一片。蒙元亨细细一听,发觉人群中既有说汉话的,也有说蒙古话的。唉,连年征战,成王败寇,受苦的却是各族百姓。去问问这些寻常百姓,谁愿意打仗!

领头的官兵举着刀,高喊道:“这是军粮,谁也不能动,动一粒便是杀头死罪。你们继续朝前走,到了长城朝廷自有收容流民的地方,那里有粮食。”

人群中有人说道:“军爷,我们逃难过来,几天没吃东西,怕是走不到长城。”

蒙元亨看着流民的惨状,心一软,说:“分半车粮食给他们。”说罢,他又朝着人群大喊:“有半车粮食,足够你们走到长城。大家排队来领,每人都有。谁敢哄抢,一粒米都不给。”

饥民一阵欢呼,蒙元亨却回忆起临行前与赵明舟的一番长谈。除了索额图与自己,赵明舟是唯一一个知道此行真正目的的人。当初索额图有交代,赵明舟总管西征前线粮台营务,所有钱粮都要经他的手,可以把底透给他,以便从旁襄助。

蒙元亨曾说,独闯龙潭虎穴,个人生死已置之度外,只是觉得曾与噶尔丹有旧,人家还帮过自己,如今却要设下陷阱,心里难免愧疚。

赵明舟当即说蒙元亨糊涂。他说蒙元亨乃大清子民,两国交兵,私谊只能退居其次。赵明舟还说,为朝廷办差,为国效力,尚且只是小义,为天下苍生方才是大义。草原上原本祥和,噶尔丹为了自己的雄图霸业,挑起战火征伐不断,使得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剿灭噶尔丹,正是还草原以安宁,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看着饥肠辘辘的流民,倒正如赵明舟所言。为了家国大义,天下苍生,蒙元亨只能有负那雄心勃勃、穷兵黩武的噶尔丹了。

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队骑兵从山坡上猛冲下来,打头的骑兵还放响火铳。

奔到近处,只见骑兵们穿戴蒙古武士盔甲,科尔沁王旗迎风招展。领头的军官大吼道:“我是卓索图王爷手下,你们是谁?”

蒙元亨驱马上前,抱拳道:“我乃瑞成祥商号的东家蒙元亨,奉命帮办军粮,来给卓索图王爷送粮草。”

军官朝蒙元亨还了礼,接着说:“既是给我们的军粮,怎么分给饥民了?”

蒙元亨说:“在下看他们可怜,才拿出半车粮食。这次我押运来一万石粮草,区区半车,不碍事的。”

“不行。”军官手一挥,“给我们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他即刻下令驱赶。

这些粮食可是饥民活下去的指望,他们岂肯放弃,双方顿时爆发冲突。军官手起刀落,斩杀了几个领头的,才把局势控制住。眼看饥民血溅当场,蒙元亨不停求饶,却没人听他的。

赶走了饥民,军官护送蒙元亨一行来到卓索图王爷的大帐。这位王爷肥头大耳,穿着华贵的蒙古服饰,腰间既挂着汉人的玉佩,也别着一把罗刹国将军赠送的火药枪。

卓索图早年在京师待过,汉语十分流利,他见蒙元亨脸色不佳,便问是怎么回事。得知缘由后,笑着宽慰了几句,又把军官唤来,训斥道:“蒙东家是贵客,你杀几个饥民不打紧,惊吓了客人怎么得了!还不快赔罪。”

草原上已是饿殍遍地,但卓索图的王帐内却是牛羊丰盛,夜夜笙歌。清点交接粮草的事自有下面人打理,卓索图对蒙元亨颇为热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酒酣耳热之际,还搂着蒙元亨说:“老弟,我这儿有几个罗刹国的金发美女,你要不要尝一尝洋荤?”蒙元亨连连摆手,推辞说不敢夺人之美。

一晃半月过去,卓索图并无任何越轨行迹,蒙元亨也当打道回府了。蒙元亨心想,起码粮草送到了,证明朝廷对卓索图勾结外人并无警觉,自己可算不辱使命。至于能否再进一步,只能听天由命了。这就像一场耐力的较量,人家若按兵不动,自己便得稳如泰山。当然,送行晚宴上还有最后机会,就看对手如何发招了。

蒙元亨早早来到王帐,立刻发觉气氛迥异往常。帐内没有年轻貌美的舞姬,只有卓索图一人。桌上也没有牛羊美酒,而是两杯奶茶。蒙元亨心中一紧,看来卓索图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自己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见招拆招小心应付。

寒暄几句后,卓索图感慨道:“蒙东家,明日你就要回去享福了。南边自是太平日子,可惜留下我一支孤军,在草原上独撑危局。”

蒙元亨双手抱拳,一副敬佩的模样:“王爷不愧为朝廷北疆柱石。有你在,准噶尔便不敢觊觎中原。”放下手,他又说:“我哪有什么福可享,回去后还不得赶紧筹备,将第二批粮草尽快运来。少则一二月,多则三五月,咱们又要见面。”

卓索图摇头道:“兵凶战危之地,兄弟还是少来。再说连我都不知道,几个月之后草原上会是什么光景。我可听说,噶尔丹的大军已拔营东进,鬼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科尔沁草原。”

蒙元亨假意劝道:“王爷担忧什么!从噶尔丹的老巢到你这儿,可有几千里,岂是一时半会儿就到的。再说科尔沁草原中,除了你还有好几位蒙古王爷,朝廷大军也在古北口关隘集结。几路大军互为犄角,自是万无一失。”

卓索图依旧摇头:“老弟做生意厉害,打仗却是外行。草原上的人都说,自打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之后,就没有谁家骑兵可与准噶尔媲美。他们行军速度之快,火力之强,真是百年来罕见。喀尔喀部的土谢图汗也算一代雄杰,可与准噶尔交手,几个回合便溃不成军。”

卓索图又叹了口气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科尔沁部的其他几位王爷,平时倒也称兄道弟,只是到了节骨眼怕是指望不上。朝廷兵马更甭提了,他们的算盘我还不清楚,就是让我当炮灰,迟滞噶尔丹兵锋。等到我弹尽粮绝,噶尔丹也精疲力竭,才会出手。”

卓索图这番分析倒是中肯,只是蒙元亨不明白,对方是诉苦还是有意试探?他说道:“王爷一夫当关,自是万夫莫开。你放心,我一定赶紧筹足粮草,为你送来。”

“打仗打的什么?就是粮草。”卓索图端起银杯,说道,“有你保障粮路,我便少了后顾之忧。正因如此,还有一事相求。”

“切莫这么说。”蒙元亨说,“粮台赵大人与两位总商早有交代,在下职责所在,就是为王爷筹措粮草。王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卓索图放下杯子说:“第二批粮食不仅要尽快运来,数量更得增加。不是之前说的一万石,而是三万石。”

“三万石!”蒙元亨面露惊恐,心中却是大喜。卓索图索要三万石粮食,恰是他图穷匕首见。一万石粮食大致够一万士兵吃两个月,卓索图手下一万余众,这次运来了一万石,加之第二批还要运一万石,可说绰绰有余。此时要三万石粮食,实在匪夷所思。唯一合理的解释,这粮食是给噶尔丹大军预备的。想必噶尔丹大军一到,卓索图不仅要让出一条路来,还会奉上粮草。

“王爷要三万石粮食干什么?”蒙元亨问道。

卓索图说:“行军打仗,粮草自然多多益善。”

“运来两万石粮食,足够大军日常所需,没必要弄这么多吧?”蒙元亨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心中却在盘算,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三万石军粮,实在过于反常,若自己一口答应下来,那就更离谱,因此该演的戏还得一丝不苟演下去。蒙元亨甚至祈祷,卓索图呀卓索图,老子不怕你扯谎,只怕你编出的谎话漏洞百出。你赶紧编个稍微像样的谎话,把我糊弄过去呀!

卓索图或许不太擅长编谎话,他没有回答蒙元亨,而是说:“在商言商,你管那么多干吗!这三万石粮食,我愿意付高价。”

“这不是银子的事。目前战事一触即发,所有军粮都得按需供应。多给王爷几万石,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蒙元亨一脸为难,心里更是着急,只要能引诱噶尔丹东进,区区几万石粮食,朝廷眼都不会眨。但是,你要让我们上当受骗,好歹也琢磨个能应付过去的谎话。本是将计就计之事,无奈你使出的计太粗糙,让我怎么来将就呀!

卓索图笑了笑说:“你有心无心,或是有胆无胆,都无所谓,关键是有没有法子!这三万石粮食由你私下运作,不必让朝廷知道。”

“这怎么行!”蒙元亨真是沮丧到极点。卓索图既不威胁,也不利诱,就凭几句空口白话便要我背着朝廷运粮食,我想答应也不敢呀!

“怎么不行!”这时,从帐后传出声音,一个腰间挎弯刀、身材魁梧的蒙古汉子走了出来。他笑眯眯地说:“蒙东家,多日不见,一切安好?”

2.既已走上绝路,索性把事做绝

蒙元亨仔细打量,此人不正是昔日喀尔喀蒙古的将军乌日乐吗!从京师到蒙古,自己与这家伙打过两次交道,回想起来真是步步惊心。

“你怎么在这儿?”蒙元亨问道。

乌日乐哈哈大笑:“听说蒙东家到了草原,我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会一会老友。”

自打喀尔喀蒙古被噶尔丹击败,之前的王公贵族作鸟兽散。蒙元亨实在不清楚,乌日乐这些年究竟际遇如何,现身此地又所为何来。

见蒙元亨一脸疑惑,乌日乐抖了抖袍子,坐下说道:“你也知道,喀尔喀蒙古已是明日黄花。本将早已弃暗投明,如今在噶尔丹大汗帐下效力。”

原来乌日乐投靠了噶尔丹!以此人的德行,朝秦暮楚背主求荣倒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此刻现身究竟要做什么?蒙元亨感觉目前局势越发诡谲,更告诫自己,越是情势不明越要沉着应付。他脑筋一转想到,既然是演戏,必得先入戏,不妨先把肩负的绝密使命放一边,就把自己当成一个送粮草的普通商人,以这样的角色,该如何反应便如何反应。

蒙元亨盯着卓索图说:“王爷,这是怎么回事?噶尔丹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帐中?”

卓索图倒不再遮掩:“方才我说了,朝廷想让我做炮灰,让我卖命,别人坐享其成,凭什么!”

乌日乐伸出大拇指赞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王爷真乃高人。土谢图汗就没这等远见,甘为清廷走狗,阻挡大汗天兵,最终自食恶果。”

卓索图与噶尔丹暗中勾结,蒙元亨早就知道,乌日乐如此糟践曾经的主子,更令人恶心。但他还得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张口结舌道:“什么?什么意思?”

乌日乐笑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良禽择木而栖,就这么简单的意思,还用多说吗!噶尔丹大汗天纵英明,不仅草原将归为一统,北京金銮殿上的龙椅也该换人坐了。”

“放肆!”派个与自己有仇的乌日乐来劝降,虽然手段不怎么高明,好歹也是拉拢,蒙元亨演起戏来更卖力。

乌日乐挥了挥手说:“算了,我的话想必你听不进去,就让一位故人来对你说吧。”

一位故人?还有什么故人?蒙元亨心中疑惑。说话间,帐后又走出一人,身材纤弱,皮肤白净,穿着蒙古服饰,手中却捏一把折扇。蒙元亨再定睛一看,几乎惊得蹦起来。这不是别人,正是岳江南,昔日携手并肩的东家,如今自己的妹夫。

岳江南招呼道:“元亨,别来无恙。”旋即他又改口道:“你瞧我,习惯了竟改不过来。我应当随着佩文,叫你大哥。”

蒙元亨站起来,捏住岳江南的胳膊问:“你怎么在这儿?佩文呢,佩文在哪儿?”

“我们都好。”岳江南握住蒙元亨的手,“想不到会在这里重逢,许多事容我慢慢道来。”

卓索图吩咐帐外,再上两杯奶茶,另外没有差遣,任何人不得入内。岳江南饮了一口奶茶,说起了这些年的遭遇。那年泾阳惨败,天下之大几无容身之地,他带着新婚妻子蒙佩文,与苏定河一起北上蒙古。

刚到草原,诸事不顺。苏定河的那些个老朋友,得知他们在泾阳债台高筑,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岳江南好不容易做成一笔药材生意,不料又被喀尔喀蒙古的败兵抢劫一空。更要命的是,漠南蒙古各部不仅同朝廷关系密切,更与山陕商帮往来颇多。渐渐地,岳江南人在此地的消息传回泾阳,一些债主寻上门来。

岳江南焦头烂额,最终横下一条心,既已走上绝路,索性把事做绝。他知道噶尔丹兴兵以来,朝廷联合蒙古各部,断绝了与准噶尔的一切商贸往来。准噶尔骑兵虽在战场上连战连捷,自个的日子却过得苦兮兮。岳江南铤而走险,采购了一批棉布、茶叶,用尽各种手段运往准噶尔,立刻大赚一笔。

发财之余,岳江南还成了噶尔丹的座上宾,并与投降准噶尔的乌日乐称兄道弟,一起经营起走私生意。他们屡屡潜入长城,采购回准噶尔急需的各种物资。两年前,当蒙元亨正在打箭炉复兴茶马古道之时,岳江南也顶着狂风暴雪北上罗刹国,采购回一千条火枪。噶尔丹对这批枪械爱不释手,将岳江南大大表彰了一番。

蒙元亨听得心惊肉跳,对方刚说完,便拍着桌子吼道:“违抗朝廷严令,资助准噶尔,可是诛九族之罪,你不要命了!”这一巴掌太用力,桌上的奶茶都被震翻。

蒙元亨这话纯是出于关心,毕竟岳江南如今是佩文的夫君,自己的妹夫。但正因忘了演戏,这戏才格外逼真。见蒙元亨如此激动,乌日乐笑起来:“做大哥的关心妹夫,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富贵险中求,许多事不能瞻前顾后。”

蒙元亨反应过来,此刻要顾及的不仅有兄妹私情,更有军国大事。他心底泛出一阵苦涩,原本盼着卓索图编出像样的谎话,没想到人家搬出的竟是岳江南。这一来,自己“同流合污”倒是合情合理,却不知未来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蒙元亨平复了一下情绪,板起脸来训斥道:“江南,你是大清子民,怎可卖身投敌?我最瞧不起的,便是没有气节之人!”

这话戳到了乌日乐痛处,他恶狠狠地说:“少胡说八道!”

岳江南示意乌日乐少安毋躁,笑呵呵地说:“大哥,你我都是生意人,气节值几两银子?”

“厚颜无耻!”蒙元亨还得把戏演足,怒喝道。

岳江南不为所动,摇起折扇说:“陕商崛起最早,被誉为天下第一商帮。可为何近年来,陕商不再独占鳌头,而由陕晋徽三分天下?”

岳江南接着自己答道:“明亡清兴乃大势所趋,偏偏陕商不识大势逆天而为。当年八旗入关,豫亲王多铎率军南下。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以扬州一城孤军负隅顽抗,城破之后清军大肆屠杀,才有了扬州十日。陕商以盐业起家,当年的扬州盐商,一多半是老陕。他们出钱出力支持史可法,到头来却被杀得溃不成帮。”

“有人则聪明得多。”岳江南又说,“早在清军在关外时,有商人便与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攀上交情,将白山黑水的皮草、人参贩运关内,换回满人急需的白银。清廷定鼎中原,人家风光入京,成了名扬天下的皇商。”

这些往事蒙元亨自然是知道,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岳江南见势更进一步劝说:“商人重利,眼中在乎银子,没什么不对。有钱不赚,才是傻子!什么满人、汉人、蒙古人,能让我发财的就是好人,其他的都不重要。文知雪是汉人吧,可这婆娘害得我倾家荡产,我恨不得一刀宰了她。没错,噶尔丹大汗是蒙古人,但他收留了我,还让我发财,我为何不尽心竭力为他效命!”

“你怎么做我不管,别拉上我就行。从此咱们各为其主,互不相干。”蒙元亨虽拒绝合作,态度却软了下来。

岳江南拉高声音说:“大哥,你怎么看不清天下大势!朝廷调兵遣将好些年,为什么就是不同准噶尔干一仗?因为朝廷明白,他们打不过大汗。此番大汗挥戈东指,可不是争夺几块牧场,而是要踏破长城,饮马黄河,逐鹿中原。还不赶紧弃暗投明,更待何时?”

蒙元亨哼道:“准噶尔没你吹的那么厉害,八旗劲旅也是闻名天下的精锐,谁胜谁负还说不定。”

乌日乐插话说:“当年南征吴三桂,我与八旗军并肩作战,深知他们的底细,与大汗的雄兵猛将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朝廷真有胜算,康熙干吗不率部出长城?这都多少年了,清军龟缩在长城以内,眼睁睁看着咱们驰骋草原,连个屁也不敢放。”

“就算不为银子,你总不能忘了国仇家恨。”岳江南说,“蒙老掌柜被谁陷害含冤流放的?你以为是文善达,或是李一功、鹿富晨这些个贪官污吏?都不是!罪魁祸首就是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儿。他要整索额图,就把蒙老掌柜抓起来;他要保索额图,又让蒙老掌柜做替罪羊。”

蒙元亨虽心意坚定,断不会投向敌营,但岳江南这番话依旧戳到心头痛处,只见他脸色忽而煞白,忽而铁青。

乌日乐又抛出一个诱饵:“待咱们的雄师杀进北京,大汗一道命令,你父亲不就能平安归来!”

蒙元亨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在盘算,人家已使出十八般兵器,自己的戏也该登场了。他收敛笑容,假装痛苦地说:“好吧!三万石军粮,我去想办法,偷偷运来王爷这儿。但这批粮食得卖高价,我只认银子,粮食拿去干什么,我不管。”

“这就对了嘛!”卓索图、乌日乐、岳江南三人会心一笑。

卓索图问:“你准备明日就走?”

蒙元亨点了点头,卓索图又说:“别急在一时,不妨多待几日。”

“还有什么事吗?”蒙元亨问。

岳江南接过话茬,答道:“你不想见见佩文吗?”

蒙元亨惊道:“妹子在这里?”

岳江南说:“佩文一介女流,出入王爷的营帐不合适。我把她安顿在距此几十里外的地方,咱们骑上快马,一天便能见到。”

蒙元亨激动道:“明天就带我去。”

3.都说虎毒不食子,殊不知人心比老虎还毒

第二日一早,蒙元亨便迫不及待地上路,但他们仅行出几里地,就被一伙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拦下。对方不由分说,将蒙元亨、卓索图,甚至乌日乐、岳江南的眼睛全蒙上,塞进马车里。

不知跑了多远,蒙元亨被人推下车,立刻感觉有一股热浪袭来。解开罩住眼睛的黑布,只见天色已暗,身前燃着一堆篝火。

篝火旁立有数人,站在中间的一人虎背熊腰,双眉紧皱,两只手插在胸前。见蒙元亨到来,此人侧过身,眉毛舒展开,说:“元亨,你来了!”

这面容!这声音!这架势!这不是准噶尔的大汗噶尔丹吗!蒙元亨一条腿不禁跪倒:“拜见大汗。”

噶尔丹搀扶起蒙元亨,说:“听说你到了草原,怎么着也得见一见。但我身份特殊,只好委屈你了。”

蒙元亨惊诧不已,扭头问岳江南:“怎么回事?佩文呢?”

岳江南说:“这一趟佩文没跟着我来,是大汗想见你。但这等绝密之事岂可明说,只好用佩文当幌子。”

蒙元亨仍是不解:“大汗不是在昭莫多吗?昭莫多离此处可有上千里。”

“清廷那帮酒囊饭袋的情报,怎么能信!大汗身处何地,岂是他们知道的!”篝火旁又传来一阵爽朗之声。

这声音怎么这般熟?之前只顾盯着噶尔丹,没在意旁边的人。蒙元亨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喊道:“布日古德大哥!你也在这儿!”

此人正是噶尔丹帐下猛将,当年化名巴尔虎,与蒙元亨一道深入喀尔喀蒙古的布日古德。他上前几步,拍着蒙元亨的肩膀说:“听说兄弟弃暗投明,咱们又能携手并肩了。”

噶尔丹指了指篝火,说:“羊肉烤熟了,就等着你们呢!快动手,我的肚子早咕咕叫了。”

众人落座后,蒙元亨仔细打量了噶尔丹一番。分别有年,这位故人横扫四方,战无不胜,但终究抵不住岁月的流逝,头上生出了白发,额头的皱纹也深了。这些年,无论在泾阳还是保宁,甚至打箭炉,无论市井百姓或是朝廷大员,蒙元亨总能听到人们议论噶尔丹。在众人口中,他既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连年征战致使生灵涂炭,也是桀骜不驯的一代枭雄,唯一可与当今圣上争夺天下的人物。不过坐到噶尔丹身旁,看他大碗饮酒,风趣地开玩笑,又觉得这只是一个粗犷豪迈的蒙古汉子。

几碗酒下肚,乌日乐忙恭维起主子:“什么叫英雄气概?这才是英雄气概!清廷以为大汗远在昭莫多,实则却摸到他们鼻子底下。身边几十个侍卫,依旧指点江山,谈笑自若。”

即便是噶尔丹,对马屁也是喜欢的,他笑了笑说:“既然要摸到敌军鼻子底下,自然带的人越少越好。真要是上千人的马队,还不立刻让人察觉。再说,附近有卓索图王爷的人马,他会保护我的。”

卓索图虽然知道噶尔丹就在科尔沁草原,却不掌握对方具体行踪。兼之自己平素养尊处优,今日却被塞进小车,颠簸了一路,难免有些怨气,遂摆了摆手说:“我倒愿意誓死保卫大汗,可惜没这个福分。”

噶尔丹明白卓索图的意思,安慰道:“王爷切莫多心,如今非常时刻,一切不得不谨慎行事。”

蒙元亨问道:“大汗此来是……”

布日古德说:“这是大汗的习惯,大战之前必亲赴战场考察地形。”

蒙元亨赞道:“知己知彼方能战无不胜,难怪准噶尔骑兵横扫草原。”

噶尔丹一脸得意:“就凭这一点,我比那个满脸麻子的康熙应当强一些吧。要说努尔哈赤、皇太极,那也是横刀跃马的英雄豪杰,可惜到了康熙这一辈,从小长在深宫妇人之手,早没了祖先的豪气。靠着几个小屁孩,偷袭一把年纪的鳌拜,竟也能吹嘘这么些年。想我十六岁时,早就披挂上阵,驰骋疆场了。”

众人哄堂大笑,又将噶尔丹夸赞了一番。噶尔丹端起碗,敬了蒙元亨,接着又关切询问起,此次押运粮草从哪里动身,走的哪条路,花了多长时间;除了蒙元亨“赶大营”的商家总共有多少,分别将粮草运向何地。

蒙元亨自然明白噶尔丹的意思,人家这是在刺探军情。对噶尔丹这样深谙兵法的人来说,只要弄清楚了粮道线路和前线大军日常消耗,就能轻而易举推算出清军实力及下一步意图。

对此,蒙元亨早有准备,虚虚实实答得滴水不漏。听完之后,噶尔丹不禁皱起眉:“清军素来喜欢虚张声势,弄久了,咱们有些看不上。但这一次不同,看样子康熙把精锐主力都调集到了长城关隘。”

“那可正好!”乌日乐说,“大汗不是一直想找清军决战吗?之前他们当缩头乌龟,如今终于逮着机会了。”

噶尔丹专注地盯着篝火,想了想说:“清军毕竟是一支劲旅,再说咱们劳师远征,人家以逸待劳,万不可大意。”说完,他又把目光投向卓索图:“王爷,粮草没问题吧?”

“当然。”卓索图拍着胸说,“科尔沁草原上肥美的牛羊,都是为大汗准备的。蒙东家也答应,加运三万石粮草。准噶尔大军一到,便直冲我杀来,小王稍微抵抗一阵便会落荒而逃。届时,这些粮草将悉数为大汗缴获。”

卓索图扳起手指头,算道:“只要蒙东家不食言,我的存粮差不多能有五万石,足够大汗的给养了。”

噶尔丹拍着卓索图的肩膀:“你的功劳,已非金银美女可以奖赏。待我杀进北京城之日,你就是整个科尔沁草原之王,世袭罔替,为我镇守北疆。”

卓索图颇为激动,又说道:“得知大汗前来,我还备了一件礼物,只是有些破旧,担心拿不出手。”

“什么礼物?”噶尔丹问。

卓索图说:“当年我曾南下征讨吴三桂,亲见两军用火炮对射,真是血肉横飞,威力无穷。从败军手里,我缴获了十几门残缺的红衣大炮,近年来四处找工匠修复,大致已能使用。”

噶尔丹一把抓住卓索图激动地问:“你手里有红衣大炮?有多少门可用?”

卓索图说:“当年缴获了十七门,千里迢迢运回草原,如今修复后能用的有十二门。”

“太好了!”噶尔丹站起来,熊熊篝火映照着他的脸,“准噶尔骑兵本是虎狼之师,我与罗刹国又有约定,不日将运三千条火枪过来。如今唯一担心的,就是清廷的红衣大炮。骑兵冲锋时,对方只需用红衣大炮一轰,立刻便是一条血渠。倘若遇上攻坚战,难免吃亏。一旦有了十二门红衣大炮,我就能以牙还牙,以炮对炮,更有何惧哉!”

布日古德、乌日乐也是激动不已,卓索图却搓着手说:“炮是有十二门,可惜没多少炮弹。”

“怎么回事?没有炮弹,那不是一堆废铁吗?”布日古德问道。

卓索图说:“这十多门炮,是我悄悄从战场上偷运回来的,朝廷自是不知道,更不会补充弹药。我使了不少法子,还派人揣着金元宝去澳门,才从西洋人手里买回四箱炮弹。检验大炮修复情况,已耗去两箱,如今只剩下两箱。这点炮弹到了战场上,实在顶不了多大用。”

噶尔丹重新坐下来,摇头道:“十二门炮,才两箱炮弹,就是说一门炮只能发射两三回,那怎么行!”

见噶尔丹陷入沉思,众人都不敢说话。猛然,噶尔丹扬起头,抓住蒙元亨的手:“你刚才不是说,除了给卓索图王爷运粮草,你还负责为清廷左路军供应军需吗?”

“是啊。”蒙元亨点了点头。

噶尔丹又问:“左路军装备有红衣大炮,你是否会替他们押运炮弹?”

清军最精锐的是驻扎于古北口的中路军,清一色八旗子弟,由满蒙亲贵统率,装备有几十门红衣大炮。左路军由西北绿营兵组成,负责拱卫侧翼。红衣大炮虽说有几门,但弹药前些日子补充过了,近日不会增添。然而,蒙元亨肩负的重任就是放饵,得千方百计引诱噶尔丹东进。眼看噶尔丹寻弹药心切,这可是天赐良机!他脑筋一转,说道:“朝廷的确新购了一批弹药,据说也会补充给左路军。”

“天助我也!”噶尔丹一巴掌拍在腿上,“元亨,你一定得把这差事接下来,到时半途改道,直接将炮弹运给卓索图王爷。”

“这……”眼见噶尔丹上钩,蒙元亨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乌日乐拍着蒙元亨的肩膀说:“这什么?大汗可是给了你一次建立功勋的大好机会。”

蒙元亨演技越发出神入化,额头上渗出汗水,颤巍巍地说:“这可是死罪呀。”

乌日乐说:“私运粮草同样是死罪。咱们早在一条船上了,更得同舟共济。”

蒙元亨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说:“让我再想想。”

噶尔丹笑了笑说:“元亨,你还是没想明白。此战过后,江山易主,康熙自身难保,有如丧家之犬,他还能判谁的死罪!而你,已是新朝的功臣。”

蒙元亨沉吟良久,终于点头道:“事到如今,只能干了。”

众人齐齐为蒙元亨喝彩,轮番上前敬酒,接下来,他们又将事情细致谋划了一番。最后,蒙元亨端起酒,豪迈地一饮而尽,说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或许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噶尔丹大喜过望,兴致甚高。布日古德脸上却是波澜不惊,他抱来柴火,扔进篝火堆,接着说:“世英妹子如今还好吧?”

岳江南抢先答道:“将军还不知道吧,蒙东家与世英早已有情人终成眷属。”

布日古德点头说:“听说了。对了,你们生了个大胖小子,叫什么名字?”

蒙元亨答道:“叫蒙应瑞。”

“好名字。”布日古德说,“元亨,你这次立下大功,理当重赏。不如将应瑞带过来,认大汗做义父,你以为如何?”

布日古德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凝固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把蒙元亨的儿子扣为人质。

噶尔丹最先反应过来,笑呵呵地说:“这主意好。小孩成了我的义子,我与元亨自当情同手足。”

乌日乐见状赶紧附和:“元亨,还不谢谢大汗,这可是好多人盼都盼不来的福分。”

见蒙元亨一直没吭声,布日古德面色一沉:“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这个意思。”蒙元亨结结巴巴地答道。接着,他又说:“世英母子现在泾阳,与此地相隔甚远。我要为卓索图王爷采购粮草,还要押运弹药,实在分不出身去接他们。”

“这不打紧。”布日古德挥了挥手,“你修书一封,我让人骑快马乔装打扮赶赴泾阳,把他们接来便是。”

“好吧。”蒙元亨只得答应下来。他清楚,此时若是不肯,没准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再者真如布日古德所说,自己修书一封,他再派人潜入泾阳的话,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只要求助于朝廷,让官兵尽快护送妻儿离开,对方便会扑空。到时随便找个借口,说家中有事,罗世英带着儿子回保宁府了,事情便能敷衍过去。长城以内毕竟是朝廷的地盘,准噶尔的马再快,也快不过官府驿差,让罗世英母子暂避的消息,一定能先到泾阳。

思忖一阵后,蒙元亨打定主意说:“我回到卓索图王爷的大帐,立刻修书一封。”

草原上已是漆黑一片,噶尔丹站起身说:“今日谈得很好,你们回吧,我也得挪地方了。”

卓索图有些诧异:“大汗要去哪儿?草原上豺狼虎豹出没,走夜路太危险。”

噶尔丹笑了笑说:“我摸到清军鼻子底下,处处皆是险境,因此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豺狼虎豹有什么好怕,准噶尔的勇士才是草原雄狮,连几只野兽都对付不了,如何迎战清军。”

布日古德也说:“夜里行军,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王爷不必忧虑,我会派人护送你回营帐。路上真有野兽出没,勇士们正好射杀,献上王爷的餐桌。”

“好吧。”卓索图点头道。

一行人分道扬镳,蒙元亨等人原路返回,噶尔丹与布日古德在几十名侍卫簇拥下,马蹄声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又在卓索图的营地休整了两日,蒙元亨启程南返。岳江南与乌日乐骑着马,将蒙元亨送出十几里才挥手道别。

眼见队伍走远,乌日乐站在山坡上,牵着马,冷笑道:“岳兄,你的这个大舅子,能信吗?”

岳江南说:“他连自己儿子都送来了,想必是横下心了。”说完,他又叹了口气说:“大汗叫我来劝降蒙元亨,我自当遵命,只是没想到,最后却把人家儿子绑来做人质,这事情未免做得太绝。不管怎么做,蒙应瑞也是我的侄儿,回到昭莫多,不知佩文怎么埋怨我。”

乌日乐摇头道:“你这个人虽说聪明绝顶,无奈却儿女情长。我是蒙古人,但也读过不少汉家典籍。从赵氏孤儿到武则天,都曾掐死亲生女儿,都说虎毒不食子,殊不知人心比老虎还毒。”

岳江南说:“不会!蒙元亨断不会拿自己妻儿冒险。再说这几日我旁敲侧击过,没发觉任何破绽。”

乌日乐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蒙元亨如今投靠过来了,咱们何去何从,得赶紧想点辙。”

岳江南脸色一变,四下张望。乌日乐笑道:“你心虚什么!周围没人。大草原上,除了天上的白云与地下的青草,就咱俩。”

岳江南瞪了乌日乐一眼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别成天挂在嘴上。”

乌日乐点了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些是没错。”

岳江南思忖了一下,说:“有了蒙元亨的弹药,大汗胜算又高出几分,没准咱们当初多虑了,其实用不着脚踏两条船。”

乌日乐眉头紧锁,说:“劝降蒙元亨时,你我夸奖大汗天纵英明,简直是不世出的圣君。这是诓别人的话,别到头来自己也信了。噶尔丹虽骁勇善战,近年来统一了草原,但手下暗流涌动,像布日古德那样心甘情愿卖命的不多,有不臣之心者也是不少。此番东征千里冒进,孤军深入。这种仗,能有一半胜算就不错了,绝无可能稳操胜券。”

沉吟半刻,岳江南重新开口:“将军是明白人。没错,此战大汗与清军伯仲之间,胜负难料。”

乌日乐拉高音调:“所以呀,咱们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给自己寻好出路。你是汉人,我是降将,你我都清楚,噶尔丹从没真正信任过咱们。还是那句话,噶尔丹赢了,就继续效忠于他;若是输了,也不必跟着陪葬。你是生意人,甭管同谁做生意,只要能赚银子就成。我呢,从前是土谢图汗的奴才,如今是噶尔丹的奴才,往后给谁当奴才,也无所谓。”

乌日乐这几句大白话,让岳江南不住点头:“将军想得通透。没错,此战过后是何种局面,谁也吃不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为自己留好退路。”

“道理是没错,关键怎么去做。”乌日乐说。

岳江南冥思苦想好一阵子,依旧一筹莫展。猛然,乌日乐说道:“听蒙元亨说,文盛合的女东家文知雪如今是总商,正为朝廷筹措粮饷。”

提到文知雪,岳江南真是咬牙切齿:“那个女人蛇蝎心肠,岂能指望她!再说你能和她攀上关系?”

乌日乐挥了挥手说:“大敌当前,过去的恩怨先放一放。我和文知雪素无交情,但和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却算得上老朋友。”

岳江南立刻明白,乌日乐说的是盛宇峰。当初两人联手,害得蒙元亨差点丢了性命。岳江南问:“盛宇峰可靠吗?”

乌日乐说:“可不可靠不好说,但不妨试一试。”

岳江南说:“你去联络一下盛宇峰也好,但别把蒙元亨给卖了。”

“怎么会!”乌日乐笑起来,“蒙元亨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咱们既不能在噶尔丹这棵树上吊死,更不会蠢到死心塌地投靠清廷。若是噶尔丹胜了,蒙元亨的功劳也有你我一份,还指望着沾他的光呢。”

4.为整治贪墨,文知雪出了个主意:一个不抓,但又一锅端

北国风光,豪迈雄奇。在华北平原上,耸立着由西至东逶迤连绵的群山。它西起潮白河谷,一直向东延伸,直至消失在山海关旁的渤海湾——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燕山。古老的长城在燕山上蜿蜒穿过,将中原和塞外划开成两个世界。就在潮白河附近,有一道天然峡谷,两边山势陡峭,巨石嶙峋,乃周围百余里南北必经之路,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就是万里长城上著名的关隘古北口。

两汉时期,中央政府便在古北口设立县衙。唐代在此处设东军、北口二守护。宋代时为使臣出辽必经之地。金代在此建铁门关。明洪武十一年重建古北口城,设东、北、南三道城门。

见证了无数金戈铁马、王朝恨事的古北口,此刻又一次战马嘶鸣,旌旗蔽日。康熙决意与噶尔丹一战,各路骄兵悍将云集此地,枕戈待旦。只需陛下一声令下,大军便要挥师出关,找寻回八旗劲旅马上得天下的昔日荣光。

身为帮办西征粮饷总商,文知雪来到古北口已有数月。在硬汉如林的行伍之中,大气婉约、富贵逼人的女东家简直是一抹难得的亮色。不过近日,文知雪的面容有些憔悴。做生意是一分一厘往里挣,行军打仗却是整箩筐朝外扔,银子花起来如流水,总商的差事办得愈发艰难。

这几日古北口戒备更加森严,四处站着目光警惕的士兵。一切只因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莅临前线,受皇命慰劳三军将士。索额图刚从关外归来,此前他远赴尼布楚,与俄国人签订了《尼布楚条约》。一行人连京城都没回,便来到古北口。

今晚索额图就要召见,文知雪坐在书房内,脸色凝重。朝廷催要粮饷一天比一天急,山陕大商们却叫苦连连,自己这个总商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日子当真不好过。文知雪冥思苦想,总算找出一条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还在反复掂量这个计划,以便禀明索相。

书房的门被推开,盛宇峰急匆匆走进来。他来到文知雪身边,低声道:“噶尔丹的大军已从昭莫多出发。”

大战已然迫在眉睫,文知雪心中一紧,问道:“消息可靠吗?是不是……”

盛宇峰说:“乌日乐送来的消息,绝对可靠。”乌日乐要寻后路,盛宇峰立功心切,两人一拍即合。而乌日乐意欲归顺的消息,文知雪也早就禀报给朝廷。

文知雪点了点头,又说:“之前说过,咱们只替乌日乐与朝廷牵线。如今他们接上头,你就别搅和进去。”

盛宇峰悻悻地说:“知道了。咱们毕竟只是商人,做事得有分寸。”

见盛宇峰没有要走的意思,文知雪问:“还有事吗?”

“还有一件事。”盛宇峰说,“近来蒙元亨鬼鬼祟祟,一些举动令人生疑。”

“蒙元亨?”文知雪问,“他不是刚离开古北口,去左路军运送粮草,有什么事?”

盛宇峰说:“前些日子,蒙元亨替科尔沁部的卓索图王爷运粮。公文上写得明明白白,但我却听说,他私下多运了几万石粮食,高价卖给了卓索图。”

“什么?私卖军粮?”文知雪吓了一跳。

盛宇峰对蒙元亨恨意颇深,整日挖空心思打听,因此笃定地说:“这消息绝错不了。”

文知雪仍是不解:“这事粮台赵大人知道吗?”

盛宇峰摇了摇头说:“赵大人之前是保宁知府,与蒙元亨关系匪浅,他俩之间的事,外人如何晓得。不过,无论赵大人知不知道,这都是公然违抗军令。”

盛宇峰又说:“不妨禀报李一功大人,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文知雪想了想,摆手道:“此事不可妄自揣测,更不能知情不报。但禀报李一功不妥,还是由我今晚禀明索相。”

掌灯时分,文知雪来到索额图下榻之处。索额图是大忙人,约好的时间又往后推了半个时辰,其间进进出出的人从没断过。终于轮到文知雪,她走进房内,欠身行礼:“民女文知雪拜见索相。”

索额图瞥了一眼说:“你可不是什么民女,而是堂堂总商。”

文知雪莞尔一笑:“总商也是商人,而非朝廷官职。”

索额图冷冷地说:“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是为国效力。不过文东家,我来古北口不过几日,告你状的可不少。”

索额图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并未请文知雪入座,更没吩咐上茶。文知雪被晾在一边,倒没有手足无措,而是说:“那些告状的,定是说民女办事不力,有些粮饷拖延了。”

“打仗不是做生意,贻误军机是什么罪你应该清楚!”索额图声音不大,却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势。

“民女知道。”文知雪虽是认罪,却回答得不卑不亢,“粮饷延误原因很多,但我既为总商,自然任何过错皆是我之过错。”

文知雪答得既得体又坦荡,令索额图有些意外。他缓和了语气说:“大战在即,不是治罪的时候。你且说说,究竟什么原因致使粮饷延误?”这时,他才指了指椅子:“坐下说吧。”

文知雪并未坐下,答道:“索相有问,民女不敢不如实应答,可有些话又恐祸从口出。”

索额图说:“言者无罪,但说无妨。”

文知雪说:“粮饷延误,实因有人贪墨无度中饱私囊。索相夙夜在公,为国事操劳,但有些下官却瞅着朝廷用兵的机会大发国难财。”

索额图自己就是个大贪官,但一想到有人贪到军粮头上,依旧怒不可遏:“谁这么大胆子!他敢贪财,老子就敢砍他的头。”接着,他又问:“赵明舟怎么约束属下的?他自己贪没有?”

文知雪说:“赵大人总管西征前线粮台营务,两袖清风,绝无任何不法之事。但官场之弊非一朝一夕,赵大人再清廉,也难保下属们不上下其手。”

索额图沉吟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刚踏上仕途时的情景。那时自己年轻气盛,深得皇上厚爱,加之相门之后,从不为金银发愁,因此立志克己奉公,一尘不染。然而官场就是一个大染缸,渐渐他发觉,上官们在贪,下属们也在贪,愤懑之余只能守着同流不合污的底线,别人怎么贪不管,自己不伸手罢了。

再往后,索额图看得更清楚,官场上下早已烂透,竟是少几个贪官不少,多几个清官不多。即便一个人再怎么清正廉洁,也改变不了官场风气。既然这样,何苦为难自己!另外,要结党必营私,明珠一党网罗了多少人,还不是靠银子?水至清则无鱼,自己再不开窍,百官都跟着明珠走了。

索额图重新开口道:“文东家,官场的事你应该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只能抓几个人杀鸡儆猴,但愿剩下的能有所收敛。”

文知雪说:“恕我直言,能督办军粮的,要么是明相的人,要么是蒙古王公的人,有些还是各位阿哥保荐的,里面真找不出一只小鸡。真要用重典,那才是牵一发动全身。再说大战在即,或许不应自乱阵脚。”

索额图点了点头,没想到文知雪年纪轻轻却处事周全。是啊,这里面的猫腻谁都清楚,凭什么要我来做恶人。况且此刻抓出几个蛀虫,让前线将士知道自己的口粮被人贪了,岂不是自乱军心。索额图问:“你说怎么办?”

文知雪说:“一个不抓,但又一锅端。”

“什么意思?”索额图追问。

文知雪说:“如今粮台衙门总管一切军需事务,事情太多难免挂一漏万,甚至给了有些人敛财之机。商人名为帮办军需,却事事听粮台差遣,被绑住手脚。能否更彻底一些,就让商人自行采购粮食,粮台衙门只管调度,不同银子打交道,想贪也没了机会。”

索额图盯住文知雪老半天,接着笑起来:“这就是你的主意?我怎么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止住笑声,索额图又说:“商人帮办军需粮草,说白了就是朝廷与商人一起掏银子,光这样有人便吃不消。若粮草全由商人自行采购,需要垫的银子更多,真有人愿意接手?”

文知雪说:“山陕商帮虽整日喊穷,但我心里明白,大伙不是没银子,只是不舍得掏出来。商人重利,只要朝廷肯拿出好处,众人立刻争先恐后。”

“这不是废话吗!”索额图说,“正因为朝廷没银子,才让商人来帮办。若朝廷有银子,还用求别人!”

文知雪说:“索相所说,实为症结所在。朝廷缺银子,所以请商人帮办军需。但银子掏得太多,商人们也够呛。不过,朝廷虽没银子,却还有其他好处。”

“朝廷手里有什么好处?”索额图问,“难不成又是卖官?”

文知雪摇头说:“如今的行情,一个四品道台才卖两万两银子,卖官能卖多少钱。”

“有什么主意,快说。”索额图有些不耐烦。

文知雪抱拳行礼道:“平定三藩,收复台湾,连年用兵,朝廷的家底当真不厚实,昔日也拿不出什么实在的好处。不过,幸而有索相这样的国之栋梁,刚为朝廷抱回一座金山银山,只要稍加利用,顿时财源滚滚。”

5.这是一条前所未有的万里商路

奉承话谁都爱听,索额图笑了笑说:“别绕圈子。抱回什么金山银山,为何我自己都不知道。”

文知雪说:“索相千里赴戎机,与老毛子周旋,为大清立国威,为万世开太平。你老人家不辞辛劳,签下《尼布楚条约》,便是为大清抱回了金山银山。”

索额图越发纳闷:“《尼布楚条约》与军粮有何关系?”

文知雪说:“天下商帮,陕晋徽三家。其中陕商崛起最早,被誉为天下第一商帮。而陕商的起家买卖,正是军粮。”

商帮的渊源,还是蒙元亨在京师时听周弘毅讲的,后来又说给了文知雪听。此刻她与索额图侃侃而谈,脑海中蒙元亨的身影一闪而过。文知雪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明代初年,朱元璋设立九边重镇,其中四个都在陕西。军马戍边陕西,军需立刻成为棘手难题。这时,有御史上奏提出‘食盐开中’,意思是鼓励商人组织粮草布匹,运到九边重镇。军队接收后,不用支付银两,而是给商人发‘盐引’。盐引是从事盐业贸易的批文,有了它,商人便能去盐场采购食盐进行贸易。”

周弘毅曾在索额图府中,有关商帮渊源也与索额图聊过。他接过话说:“眼看邻省的陕商发了财,山西人也动起脑筋。山西没有八百里秦川的沃野良田,晋商只好推上独轮车,去山东采购粮食再运往九边。到了明代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提出,‘食盐开中’过于烦琐,不如简单些直接让商人拿钱买盐引。于是,朝廷盐政由开中制走向了折色制。两淮的盐大多在安徽,提出折色制的叶淇也是安徽人,况且徽州人重视教育,徽籍官员的势力不可小视。借此机缘,徽商趁势而起。”

没想到索额图竟知晓商帮典故,文知雪有些吃惊:“索相当真博闻强识,对商帮之事也如数家珍。”

索额图把手一摊:“盐引这东西,已被三大商帮玩了数百年,难不成还能用!再说如今的盐引早被扬州盐商瓜分完了,朝廷也拿不出多少。”

“朝廷如今没有盐引,却有其他东西。”文知雪说,“索相容禀,方才我说山陕商帮家里有银子,只是不愿意掏,并非商人不知忠君爱国,实在是市面萧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山陕商帮长年经营蒙古的生意,噶尔丹犯上作乱在前,朝廷兴兵征讨在后。战端一开,赤地千里,估计蒙古各部许多年也缓不过劲来。买主尚且拮据,商人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众人藏着银子,实在是留个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文知雪话锋一转,“天佑大清,有索相这样的柱石之臣,你与俄国人达成协议,无异于替商人开辟了一条商路。这自然是一座金山银山。”

索额图似乎明白了一些,挥了挥手说:“说下去。”见文知雪依旧站着,索额图又招呼她坐下,并吩咐下人上茶。

文知雪终于坐到椅子上,说:“索相人在万里之遥,条约便已传回京师。民女有幸得知,条约第五条写明,两国今既永修和好,此后两国人民中持有准许往来路票者,应准其在两国境内往来贸易。这路票若是运作得当,或可媲美盐引。民女浅见,朝廷不妨立下规矩,商人将军粮运送至西征前线,官府将颁发路票,并准许经营中俄贸易。”

索额图两眼炯炯有神,问道:“这事商人们肯干?”

“当然。”文知雪说,“大清的商人去往蒙古贸易时,也和俄国人打过交道,深知俄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尤其是对茶叶、瓷器、丝绸需求旺盛。只不过之前朝廷未准与俄国通商,且中俄之间横亘着噶尔丹的大军,商路被阻绝掉。一旦朝廷准许通商,加之荡平噶尔丹,商路必将兴旺发达。”

见索额图有赞许之色,文知雪又说:“商人最看重的乃是商机,征讨噶尔丹无论胜败,草原上总归满目疮痍,根本寻不着商机,因此大伙难免意志消沉,畏首畏尾。可一旦有中俄贸易这个机会,所有人便立刻来了精神。”

“好啊!”索额图一拳捶在腿上,笑着说,“想不到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见识。你这法子,可替朝廷解了燃眉之急。”

索额图当真是兴奋异常,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官架子也不见了,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如此高兴,不仅因为大军西征有了财源,更因为文知雪此计无异于替自己解了套。他虽不在京城,却知有人对《尼布楚条约》说三道四,甚至责怪让步太多。

想到这些,索额图就来气。然而身在官场,又不得不小心应付。尤其是皇上那儿,究竟对条约是何态度,索额图终究吃不准。有了文知雪这条生财之道,自己回京面圣时胜算又多一分。

见说服了索额图,文知雪也很开心。桌上的茶已放了一阵子,她端起茶杯,打算抿上一口。索额图却拦住了:“且慢,我让人重新沏一杯。”

“不用,茶还热着,喝来正合适。”文知雪以为索额图是担心茶凉了。

索额图说:“这茶不行,我给你换好的。”

索相吩咐换茶,这是何等礼遇,文知雪颇为得意,嘴上却在客气:“索相的茶,都是好的。”

索额图得意地说:“茶的确是一样,上好的明前龙井,只是沏茶的水大不相同。皇上素来体恤臣下,得知我从尼布楚归来,连京城都没回就来到古北口,特意让御前侍卫图理琛送来一壶玉泉水。龙井明前茶,配上西山玉泉水,这可是皇恩浩荡。碰巧你来了,咱们就共沐皇恩。”

文知雪赶紧起身,一脸庄重地说:“谢索相。”

品着新沏的茶,索额图说:“对于未来的中俄通商,你有什么想法?”

文知雪说:“我想朝廷可在边境辟一个地方,专为通商之用。商帮之人将江南的丝绸、福建的茶叶,由水路运往河南,再转陆路穿过秦晋之地与蒙古草原,最终抵达俄国。俄商的皮毛也可经此运回大清。”

文知雪胸有成竹,娓娓道来,脑海中甚至浮现出大车嘎嘎吱吱,驼铃叮当作响的景象。但即便自信如她,依旧无法想象出未来商路之繁华——满载货物的大船从闽江、钱塘江、长江、汉水而来,在豫南的赊旗卸船装车,南船北马,总集百货。货物继续北上,抵达中俄边境。一座叫作恰克图的小城人声鼎沸,万商云集。恰克图由此名震中俄商界数百年,成为两国商业史中绕不开的一个点。

索额图露出了平素少见的和蔼笑容:“你们生意人就是脑子活。我听蒙元亨说过,他在打箭炉复兴茶马古道,为朝廷购置战马。可茶马古道充其量就几千里,这条商路从武夷茶山到俄国,怎么着也有万里之遥。”

“这一切,全赖索相之功……”文知雪先夸赞索额图,接着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索额图问。

“索相提起蒙元亨,我想到一件事。”文知雪将蒙元亨私运粮草之事,一五一十禀报了索额图。

索额图不免紧张起来,问道:“这事你还告诉了谁?”

文知雪答道:“只有索相一人。”

索额图将信将疑:“你不是和李一功走得挺近吗?听说一个噶尔丹的将领有意归顺朝廷,你也禀报了他。这件事,难道没有说?”

文知雪说:“此事关系重大,我思前想后认为不宜同李大人说,只能禀报索相。”

“为何呀?”索额图追问。

文知雪答道:“我听李大人说过,蒙元亨是由索相举荐帮办军需。私运粮草兹事体大,无论蒙元亨是何动机,都只应由索相决断。”文知雪的话很委婉,意思却再清楚不过。蒙元亨是你的人,若有人授意他这样做,外人自不便过问。若是他利欲熏心胆大妄为,也只能由索额图惩戒,以免让其他人抓住把柄。

索额图点了点头,微笑道:“你办得不错,考虑很周全。这事我知道了,自会处置。你不必过问,更不能同任何人说起。”

索额图如此说,文知雪只能点头答应。索额图端起茶,跷起二郎腿,又说:“你只知蒙元亨是我举荐的,却不知你这个总商是蒙元亨举荐。”

文知雪颇为诧异:“他举荐了我?”

索额图点了点头,放下茶杯说:“听说你和蒙元亨有些纠葛,他能举荐你,却是一心为公。你们之间的事,我没兴趣过问。然而在我看来,你二人均是青年才俊,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文知雪心中五味杂陈,却又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蒙元亨的事。倒是索额图这句夸奖,自己应当有所表示,权倾天下的索相可不会轻易赞扬一个商人。

文知雪又聊起中俄通商之事,见索额图兴致勃勃,她瞅到一个空子,说:“这是一个大买卖,文盛合恐难以胜任,不知索相能否派人协助?”

“怎么个协助?”索额图慢悠悠地问。

文知雪摆出一副无比诚恳的模样,说:“做这单生意,地域跨越数省,更得京师各部与蒙古王公协助。我哪有这本事!索相门下若有合适人选,咱们一起来做。本钱文盛合出,获利均分。”

“你想和老夫合伙做生意呀。”索额图哈哈大笑。

“不敢,只是想借重索相的德望。”文知雪说。

“知雪,”索额图第一次这样称呼文知雪,“难怪你生意做这么大,名堂果然不少。你的心意我领了,银子倒不必。对了,你知道陛下让图理琛快马运来一壶玉泉水,是何用意吗?”

文知雪揣摩不定对方意图,只能选择最稳妥的答案:“自然是体恤索相为国操劳。”

索额图嘿嘿笑了两声,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我想陛下这壶水,是否也有鞭策之意。如今国事如麻,我等当殚精竭虑,臣心如水。”

“索相所言甚是。”文知雪微微欠身,心中却在琢磨,索额图这话什么意思,送上门的银子,他到底要是不要?

“所以说嘛,这京师的水深得很哪,你们年轻人还得好好学。”索额图又笑了起来……

6.大战一触即发,蒙元亨的妻儿却进了虎狼窝

闪电撕扯着乌云,乌云又重新聚拢,在草原上空奔驰,黑压压的,令人胆战心寒。雨像箭一样射下来,草原却胆怯地沉默着。连续数日的暴雨,让辽阔的科尔沁草原几乎成为海洋。

雨后初晴,一列马队在泥泞的草地上踩出长长的马蹄印。所有人都在抱怨鬼天气,唯有队伍前方的蒙元亨心中藏着无尽欢喜。他甚至想起诗圣杜甫的诗——好雨知时节!

科尔沁部卓索图王爷的管家已等候了一个时辰,见到蒙元亨的马队,他兴奋地策马奔来,招呼道:“蒙东家,终于把你盼来了。”

一见卓索图王爷的人,蒙元亨立刻变得愁眉苦脸,他叹了口气,说:“草原上的雨真叫厉害。”

管家笑呵呵地说:“再大的雨也没拦住你呀。”

蒙元亨摇头说:“我是顶风冒雨赶来了,可惜粮草弹药被耽搁在路上。”

管家问:“怎么,粮草和弹药都没运来?”

蒙元亨垂头丧气道:“一万石粮食,一百箱炮弹,全搁在乌兰布通了。只凭着脚力强健的几匹骏马,勉强驮了十箱炮弹过来。”

管家无奈地说:“天公不作美,这也没办法。蒙东家一路辛苦,进帐休息吧,王爷与将军正等着你。”

蒙元亨心中疑惑,除了卓索图王爷,还有哪位将军在等自己?但想着马上就能见到,便忍住没有多问。

进入王帐,肥头大耳的卓索图身旁果然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这不是别人,正是噶尔丹帐下大将布日古德。布日古德上前几步,拍着蒙元亨的肩膀:“你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蒙元亨再一看,顿时胆战心惊。帐内坐着两位女子,一人是妹妹蒙佩文,另一人却是妻子罗世英。蒙佩文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蒙元亨,眼中噙着泪水:“大哥!”

“佩文!”蒙元亨抚摸着妹妹的头,忙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蒙佩文点头道:“岳大哥对我挺好的。”

蒙元亨却有些生气:“他对你好什么!真对你好,就不该让你到这儿。草原上马上就要打仗,他不知道吗?”

蒙佩文说:“岳大哥原本让我留在昭莫多,但我听说大哥在这儿,说什么都要过来,他也拿我没办法。”顿了顿,佩文又欣喜地说:“原以为能见大哥一面就不错了,没想到前几日竟先见到侄儿。应瑞长得真神气,像咱们蒙家的人。”

蒙元亨整个人都僵住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心跳得扑扑的。蒙佩文说见到了应瑞,罗世英又出现在卓索图营中,那么可以确定,噶尔丹的人将罗世英母子从泾阳接了过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让他们赶紧离开泾阳吗!虽说那日在威逼之下,自己不得已写了信,让噶尔丹的人去接罗世英母子,但回头又修书一封,叫罗世英带着儿子暂避。赵明舟大人拍着胸脯保证,后一封信会用六百里加急的快马直送泾阳,并命令当地官府确保母子安全。可为什么,噶尔丹的人还是先到了,妻儿最终进了这虎狼窝!

罗世英盯住蒙元亨,双眼喷射出怒火。罗兵也跟着妹妹一同北上,他在一旁忍不住埋怨:“元亨,你搞什么名堂!信上说让世英带应瑞来见姑姑,可一到这儿,连拉屎撒尿都被人盯着。”

布日古德出来打圆场:“信上写得没错,应瑞不是见着姑姑了吗?”

听见布日古德的声音,蒙元亨立刻提醒自己,第二封信没人知晓,尤其当着卓索图与布日古德,更不能表现出惶恐不安。他强挤出笑容,说:“这一趟见着佩文,也算不虚此行。”

卓索图笑起来:“二位都是巾帼英豪,他日大汗攻破北京定鼎中原时,还少得了你们的一品诰命夫人!今日本王有幸,先同二位夫人饮一杯。”

蒙佩文迟疑了一下,端起酒杯。罗世英却站起身,板着脸说:“我与蒙元亨有话要说,你们先喝,失陪了。”

罗世英拉着蒙元亨出了王帐,拐了几个弯回到自己歇息的帐篷。蒙元亨焦急地问:“怎么回事?应瑞呢?”

“你还有脸问!”罗世英回身就是一耳光,蒙元亨躲避不及,结结实实挨了打。

从小到大,除了父亲还没人扇过自己耳光。但此刻的蒙元亨却不计较,只是搂住罗世英的肩膀,问:“你快说,应瑞在哪儿?”

罗世英脸色铁青,说:“应瑞被噶尔丹的人扣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蒙元亨百思不得其解。

“都是你干的好事!”罗世英气愤难平,一脚又踹到蒙元亨肚子上。她本是习武之人,此刻想着儿子被人挟持,一脚下去倾尽全力。蒙元亨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

蒙元亨忍着痛,说:“有些事,你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罗世英吼道,“布日古德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你鬼迷心窍投靠了噶尔丹,不惜用自己儿子做人质。”

“不是这样的。”蒙元亨揉着肚子。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罗世英厉声问道。

“是,是……”蒙元亨欲言又止。引诱噶尔丹东进之事乃绝密,不能透出去一星半点。再说布日古德阴险冷酷,扣儿子做人质,就是他的主意。今日带罗世英来见自己,没准也是试探。事已至此,宁可让妻子错怪自己,也不能走漏风声。

见蒙元亨支支吾吾,罗世英拧着蒙元亨的脖子,又一拳挥了过去。蒙元亨这次有防备,伸出胳膊挡住了。罗世英的火更大了,连着劈出几掌。蒙元亨一面闪躲,一面吼起来:“别太过分!别逼着我动手!”

“你来呀,谁不动手谁是王八蛋!”母子连心,一想到儿子成了人质,罗世英真是豁出一切,连杀蒙元亨的心都有了。

蒙元亨终于忍不住还手了。不过,他们这对夫妻和一般人家不同。论武艺,罗世英在蒙元亨之上。真动起手来,吃亏的不是妻子而是丈夫。几招之后,蒙元亨便被揍得鼻青脸肿。

罗兵深知妹子的脾气,为了儿子的事,没准真把蒙元亨给打残了。他闯入帐内,伸手抱住罗世英,又对蒙元亨喊道:“王爷找你有事,还不快去。”

蒙元亨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婆娘太野了!”

重新回到王帐,卓索图见蒙元亨一边脸几乎肿了,笑得前仰后翻。蒙元亨摇了摇头:“贱内不懂礼数,让各位见笑了。”

卓索图拉过蒙元亨,说:“你的夫人果然身手了得,是当今的梁红玉、穆桂英呀。”

蒙元亨还得替自己找补面子:“当妈的心疼儿子,也是情理之中。我懒得同她计较,忍着没还手。”

罗世英帐内的一举一动,乃至说的每一句话,早有人汇报给了布日古德。他淡淡一笑,问道:“听说粮食与炮弹没能运来?”

蒙元亨说:“前几日雨太大,粮食与炮弹耽搁在了乌兰布通。”

卓索图满不在乎地说:“之前蒙东家已运了两万石粮食来,按说不少了。乌兰布通离此地不远,我让开一条道,将军率人马直冲下去,夺了粮食与炮弹便是。”

布日古德面色凝重,说:“雨已经停了,能否再辛苦一趟,把炮弹运来?”

“不能再等了。”蒙元亨还没回答,卓索图便抢着说,“草原上的天气谁说得准。今日晴了,难保明日不下雨。况且我在此地还能待多久,谁也说不好。”

卓索图又说:“之前的计划是,蒙东家将炮弹运到我军中。准噶尔大军一到,我便主动溃败,既为你们让出一条直取京师的通道,又将军需物资拱手送上。如今康熙已亲临古北口,接下来必有一番调兵遣将。若朝廷严令我部换防,怎么办?”

布日古德摸着八字胡,问:“由此地去乌兰布通,中间可有什么阻碍?”

“一马平川。”卓索图说,“别说朝廷还没回过神来,未在中途布置兵马,就算他们调兵过来,两军野战交锋,准噶尔的骑兵还会怕满洲八旗!”

布日古德瞧了瞧卓索图,又将蒙元亨打量一番,说道:“所有事我会禀报大汗,由他决断。”说罢,他站起身,朝帐外走去:“军情紧急,我这就回去了。”

接下来,蒙元亨就待在卓索图军中。虽担心儿子蒙应瑞的安危,却也无计可施。罗世英根本不与他说话,他对妻子纵有千言万语,也得守口如瓶。罗兵整日来问究竟怎么回事,不相信蒙元亨会背叛朝廷。他只是摇头叹气,多的话一句没有。

到了第四天,卓索图找到蒙元亨,告诉他要打仗了,而且就在今夜。从小熟读兵书,渴望金戈铁马的蒙元亨,真要亲眼见证两军对垒,不免有些紧张。然而很快,他就发觉战前气氛颇为诡谲甚至是滑稽。卓索图手下的兵士忙着收拾行装,粮草与炮弹整整齐齐堆放在军营正中。到了日落时分,军中便已传开,准噶尔三千骑兵会在今夜丑时来袭。

知道敌军今夜来袭,甚至连时辰、人数都一清二楚,这打的叫什么仗!

戌时一过,草原上一片漆黑。卓索图军营中生起篝火,军士围在篝火旁,划拳饮酒载歌载舞。有人甚至吵闹起来。

“准噶尔的兵马一来,你们往哪儿撤?”

“我们那一营往西撤,你们呢?”

“我们跟着王爷朝南走。”

“嗯,兄弟保重,回头见。”

这气氛哪像即将上阵厮杀,倒像是大过年的,所有人围在一起守岁!蒙元亨挂念儿子心情郁闷,一个人拎壶酒,也在篝火旁喝开了。

丑时一到,数里之外果然传来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卓索图帐下的将领大喊道:“有人袭营,快放箭!”壕沟内的士兵懒洋洋地举起弓,再用上半分劲,将箭软绵绵地射出去。一阵稀疏的箭雨飘落,丝毫不能阻挡准噶尔铁骑的脚步。

这时,将领又喊起来:“挡不住了,兄弟们快撤。”

一说撤退,动作不知比方才张弓搭箭迅捷多少倍。按照早已商量好的线路,所有人马迅速从“战场”脱身。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卓索图的军队撤得无影无踪。他驻守的阵地,还有那些粮草与火炮,通通成为准噶尔的战利品。

第二日午后,卓索图已往南撤出几十里。虽说昨夜大伙饱餐了一顿,到此刻肚子里却已空空如也。卓索图下令原地休整,暂时不走了,所有人先填饱肚子。蒙元亨跳下马,啃起干粮。刚吃了几口,两名士兵走了过来,抱拳道:“王爷请你过去一趟。”

行军途中的简易帐篷,自是没有昔日的王帐气派,但帐内依旧酒肉丰盛,还有美姬伺候在一旁。蒙元亨走入营帐,只见卓索图端坐中央,罗世英与罗兵却被绑了起来。蒙元亨大惊失色:“王爷,怎么回事?”

卓索图笑了笑说:“别慌,下一个就是你。”话音刚落,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将蒙元亨绑了起来。

蒙元亨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呼喊,罗世英却哈哈大笑:“这就是卖国求荣的报应!你活该有今日,却可惜了我的孩子!”

蒙元亨没有理会罗世英,而是对卓索图说:“王爷,到底怎么了?我忠心耿耿为大汗效力……”

“我呸!”不待蒙元亨说完,卓索图一口唾沫吐过去,“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等见利忘义之辈。身为大清子民,竟然勾结外人。”

蒙元亨真是蒙了过去了。说我勾结外人?卓索图,你自己又是什么好玩意?只听卓索图接着骂道:“我朝康熙皇上,那才是真命天子。噶尔丹蜀犬吠日,只能是自取灭亡。”

蒙元亨更糊涂了,卓索图究竟唱的哪一出!他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卓索图莫不是试探自己?如此一想,蒙元亨不再呼喊,只是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卓索图拿着一把刚砍了羊腿的短刀走过来,轻蔑地说:“依本王的脾气,恨不能立马一刀捅了你,再抛去荒原上喂狼。只是你还有点用处,便留你多活几日。”

卓索图把刀往地下一插,吼道:“把他们拉下去,严加看管。”

三人被关在一个囚车内。罗世英瞪着蒙元亨,不时大骂他无耻,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不时又想起儿子失声痛哭。蒙元亨弄不清楚如今局势,一直闷着头不说话。

卓索图就在此地驻扎了下来,直到日暮时分,四周烟尘飞舞,似乎有大军赶到。三人又被兵士推入帐中,蒙元亨抬头一望,却见年羹尧正与卓索图谈笑风生。那日在西安古庙外重逢,蒙元亨一眼没认出年羹尧,今日再见,却迫不及待喊道:“亮工救我!”

年羹尧字亮工,卓索图一听有些诧异:“怎么,你们认识?”

年羹尧点头说:“认识。”接着他又说:“这三人我带走,另外烦请王爷也随我走一趟。”

“我?去哪儿?”卓索图问道。

方才还言笑晏晏,此刻年羹尧却板起脸:“自然去该去的地方。”说罢,他猛地抽出宝剑,架在了卓索图脖子上。

卓索图的侍卫也拔出刀,但自己性命此刻在年羹尧手上,卓索图赶紧叫道:“都别动手。”

年羹尧大吼道:“谁再上前一步,我立刻剁了卓索图。你们睁开狗眼看看外面,一万大军已四面合围。谁敢妄动,立斩不饶。”

卓索图哀求道:“将军,我对朝廷忠心耿耿,你是不是误会了?”

年羹尧瞪了他一眼:“是奸是忠,不是你说了算。”顿了顿,又说:“你的小命在我手里,这些个虾兵蟹将也陷入重围,识相的让所有人放下兵器,你自个乖乖同我走。”

卓索图稍一犹豫,年羹尧手中催出些许力道,宝剑一擦,他的脖子已在渗血。卓索图吓得满脸煞白,连声求饶,答应了年羹尧。

就这样,年羹尧将卓索图与蒙元亨等人一同带出营帐。走出一里开外,蒙元亨又见到了年遐龄。年羹尧开心地说:“爹,我带了四五个侍卫,便把事情办妥了。”

年遐龄瞥了儿子一眼:“此处只有朝廷的将军,没有你爹。”

年羹尧吐着舌头退到一边,年遐龄继续在马上指挥,让大军分几路冲下去,先将卓索图的人马分割包围,再全部缴械。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卓索图大呼冤枉,年遐龄理都没理。

蒙元亨的手还被绑着,他挣扎着说:“多谢年大人救命之恩。”说完又跳了跳,示意让人赶紧给自己松绑。

年遐龄跳下马,来到蒙元亨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元亨,我很想给你松绑,但现在还不行。”

蒙元亨大惑不解:“为什么?”

年遐龄没有回答,只是使了个眼色。年羹尧走上前来,抱拳道:“蒙大哥,对不住了。”

蒙元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年羹尧放倒,非但没松绑,还被塞进一个麻布口袋中。接着,似乎有人将口袋扛到马上,鞭子落下,骏马飞奔,袋中的蒙元亨别提有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