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龙在宇商战小说集(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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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商帮大战

1.蒙元亨要用釜底抽薪的办法端了文善达的老巢

两天过去,蒙元亨仍未回家。所有人四处寻找,却没有一点消息。岳江南、苏定河、罗兵兄妹,还有周琪,都聚在蒙家宅子里,一个个忧心忡忡。

蒙佩文急得哭出声来:“我哥究竟去哪儿了?”

苏定河担忧地说:“那天在街上,有人看到蒙掌柜被两个人拉走了。”

蒙佩文又问:“是不是绑架?”

“不像呀。”苏定河摇头说,“据说那两人与蒙掌柜说说笑笑,像是老朋友的模样。”

罗世英也是焦急万分:“这事不能再拖,得赶紧报官。”

岳江南点头说:“若今晚还没消息,咱们就去报官。”

这时叩门声响起,大伙先是一愣,接着赶紧跑出去。罗世英第一个跑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文知雪站在外头。文知雪顾不上打招呼,直接问道:“听说蒙大哥不见了?”

蒙佩文说:“是呀,我们找了他两天了。”

文知雪追问:“他会去哪儿?”

蒙佩文说:“出门时,我哥说是去见苏乐西。后来我又问了苏先生,他也说没见着人。”

周琪站出来,质问道:“是不是你们文家的人把蒙大哥绑走了?”

文知雪忙解释道:“怎么会呢!那晚我与苏先生一直等在酒馆,蒙大哥始终没现身。”

岳江南摇着折扇,问道:“文小姐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事。不过,会不会文家其他人知道你约了元亨,趁机在酒馆外下手?”

文知雪自认文家有愧于周琪,不会与小姑娘计较,但对岳江南,她素无好感,立刻反唇相讥:“别什么脏水都往文家泼。我还听说前几日你与蒙大哥吵过一架,是不是你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岳江南涨红着脸,没再说话。文知雪缓和了一下口气,说:“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咱们都担心蒙大哥,得一起想法子。”

“不必了。”蒙佩文说道,“我哥的事我们自然会想办法,不劳文小姐费心。”

蒙佩文素来个性温婉,说话办事尽量顺着别人,今日下逐客令,一来是想起文家陷害父亲气愤难消,再者见岳江南被人言语相讥,也想替岳大哥出口气。

“佩文妹妹……”文知雪正想解释,却被罗世英打断:“文小姐,佩文姑娘已经发了话,我看你还是走吧。”

文知雪担忧蒙元亨本就心烦意乱,见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自己更是来气。她瞟了罗世英一眼冷声道:“我当是谁呢!一个跑江湖的混混,见钱眼开,有奶便是娘,你当然不会关心蒙大哥。”说起来罗世英能认识蒙元亨,还是通过文知雪。当初她为了救蒙元亨,掏银子请罗家兄妹出手。蒙佩文说自己几句也就罢了,连罗世英也跳出来,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见妹妹被人轻蔑,罗兵跳了出来,怒道:“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没错,当初老子收了你的钱,可那不是白收。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两不相欠,连这点道理也不懂,还装什么大家闺秀。有奶就是娘?哼,我看是你娘小时候没把奶给你喂饱,这会儿出来丢人现眼。”

文知雪长在高门府邸,平素没同罗兵这种大老粗打过交道。她鄙夷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罗兵火冒三丈:“你说谁呢!”

“别吵了!”巷口传来洪亮的声音,众人一眼望去,正是蒙元亨。只见他衣着整洁,步履稳健,只是眼眶有些泛红。

罗世英几步冲上前,捶打着蒙元亨:“你去哪儿了?把我们都急死了!”

蒙元亨笑着说:“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出去转悠了一圈。”

罗世英越打越使劲:“瞎转悠什么!也不说一声!”

蒙元亨抬起胳膊挡住罗世英:“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

文知雪也跑上前,关切问道:“你上哪儿转悠去了?”

蒙元亨表情有些尴尬:“去了西安府一趟。”

岳江南说:“没事就好。走,咱们进屋吧。”

一行人朝屋里走去,没人搭理文知雪,任她立在原地。蒙元亨走出几步后,心终究软下来,转头对文知雪说:“你回吧。”

文知雪露出苦涩的笑容:“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她又说:“蒙大哥,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次吗?”

蒙元亨重新硬起心肠,说:“该说的话信中都说了,今后你也不必来了。”

文知雪的眼泪夺眶而出。蒙元亨心头一颤,拳头不自觉捏紧,他强忍住,转身进了宅子。

回到家中,所有人都拉着蒙元亨嘘寒问暖。罗兵与苏定河嚷嚷着喝酒庆祝,蒙佩文与罗世英还一起下厨,为大伙做了一桌菜。

闹腾了一阵,众人逐渐散去,只有岳江南留了下来。岳江南本就喝酒上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是满面通红。蒙佩文递上茶,还不忘叮嘱:“今晚你们可不许再吵。”

蒙元亨与岳江南都笑着说:“你放心吧。”

待蒙佩文退出后,岳江南问:“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蒙元亨抿了一口茶说:“我不说了吗,去西安府。”

“真话?”岳江南又问。

“当然。”蒙元亨心想,自己随便撒个谎,能糊弄其他人,却骗不了岳江南。不过与年遐龄早有约定,这两日的事绝说不得。

“好吧,不提这事了。前几日的事,你听说了吧。”岳江南习惯性地摇起折扇。

蒙元亨说:“你是说朋来酒家的事吧。”

岳江南摇着头,尴尬地笑着说:“让你见笑了。”他收起折扇,接着说:“不过笑归笑,你还得帮我呀。”

“怎么帮?”蒙元亨问。

岳江南说:“文善达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咱们赶尽杀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能和他硬拼到底了。主将之位,自然非你莫属。”

蒙元亨盯着岳江南,隔了一会儿又竖起大拇指说:“岳兄,高人呀!”

岳江南苦笑道:“什么高人?当初悔不听你之言,如今你也高抬贵手,别再挤对我了。”

“绝无不敬之意,而是肺腑之言。”蒙元亨说,“三国时曹操与袁绍大战于官渡,战前袁绍的谋士田丰曾苦苦相劝,认为此战凶多吉少。袁绍不听,还给田丰戴上刑具,关押起来。后来,袁绍果然大败。狱中的人祝贺田丰,认为他料敌先机,必获重用,田丰却哀叹自己死期将至。田丰说,袁绍外貌宽厚而内心猜忌,如果他因胜利而高兴,或许能赦免我;现在因战败而愤恨,内心的猜忌将会发作,我没有活命的希望了。果不其然,袁绍败逃途中下令杀了田丰。”

蒙元亨又说:“当初我反对与文善达讲和,如今你碰了钉子,却没有猜忌之心,这不是高人是什么。”

岳江南哈哈大笑:“在朋来酒家,文善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如今你又说我比袁绍强。”

蒙元亨说:“你知道我与文家的新仇旧恨,与文善达斗,我义不容辞。”

岳江南抓住蒙元亨的手,激动地说:“听这口气,你已成竹在胸?”

蒙元亨说:“胸有成竹谈不上,不过这些日子脑筋没闲过,一直在思索对策。”

“快说!”岳江南坐直了身子。

蒙元亨抖了抖衣袖,说:“人家下了战书,咱们已是避无可避。但大可不必坐等文善达攻上门来,不妨主动出击。”

岳江南点头说:“这个我也想过,越是敌强我弱,越应以攻为守。刚才你聊到三国,诸葛亮明知国力疲敝,仍要六出祁山,用的就是这一招。不过,从哪儿攻起呢?”

“打蛇打七寸。要攻,就往文善达最痛的地方攻。”蒙元亨语气异常坚定。

“说仔细些。”岳江南追问。

蒙元亨说:“棉布生意就是文善达的七寸。多年来,他用‘驻中间,拴两头’的策略,让关中的棉农、西去的商队乃至江南徽商的织机,通通为自己所用,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岳江南有感而发,“棉布生意就靠三样东西:棉花、织机与商路。文善达在关中采购棉花,又把持着西去的商路,三者有其二,徽商虽然掌握了织机,却始终逊色一筹。”

蒙元亨说:“如今形势不同了,咱们走通了漠西蒙古的商路。当然,漠北与漠南蒙古还是文盛合的地盘。大致说来,文善达有棉花,徽商有织机,商路各占一半,算得上势均力敌。”

蒙元亨又说:“文善达已经放出话,会不惜一切染指漠西蒙古商路。若咱们一味死守,未免太被动。来而不往非礼也,索性放马过去,端掉他的地盘。”

“夺他的地盘?”岳江南若有所思,“漠南与漠北蒙古的生意,文盛合经营多年,要端掉可不容易。”

蒙元亨微笑道:“文善达的地盘可不止这些。”

岳江南有些诧异:“莫非要在棉花上打主意?”

“没错!”蒙元亨兴奋地说,“就在泾阳和文家抢购棉花。”

岳江南说:“泾阳一带盛产棉花,也是山陕商帮老巢,文善达在此苦心经营几十年。若在此地动手,那可真是直捣黄龙。”

蒙元亨说:“是一着险棋,可一旦成功,立刻就能扭转乾坤。到那时,关中的棉花与江南的织机都在咱们手中。”

岳江南沉默了一阵,才缓缓说道:“山陕商帮把持棉布商路上百年,当初我寻思着,真能从中分出一块来,打破一家独霸之格局,已然很了不起。但照你所说,可不是分一杯羹,而是整碗全抢过来,这不是打七寸,简直是挖了文善达的命根子。”

蒙元亨盯着岳江南问:“你敢干吗?”

岳江南将折扇放到桌上,起身说道:“干!文善达不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吗?就让他看看,究竟哪条鱼先死,谁家的网先破。若有一天,咱们坐上了泾阳商界头把交椅,那也是被文善达逼的。”

岳江南在房间内踱着步,脑中不停地思考着:“这将是商帮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仗,得好好谋划。据我所知,关中棉农大多认文盛合的招牌,愿意把自家棉花卖给文盛合。咱们想挤进去,未必容易。”

蒙元亨说:“棉农们是认文盛合的牌子,但更认银子。若商号出价相仿,他们自然是愿意卖给文盛合。一旦有人提价收购,局面立刻不同。因此,舍得砸银子是第一条。”

“这是自然,但光靠银子也不成。”岳江南说。

蒙元亨将思考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从如何抬高棉价,到租用仓库存储,直至未来的水陆运输,怎样将收购的棉花运往江南,可谓面面俱到。岳江南仔细听着,不时插话。

两人商量到深夜,已把大致方案敲定,岳江南伸了个懒腰,又拍着蒙元亨的肩膀称赞道:“元亨,你经商不过一年多,算盘却拨得比谁都精。”

蒙元亨抿了一口茶说:“过奖了。”

“这可不是乱说,你当真天赋异禀,是商场奇才。”岳江南说,“开辟商路时让我在泾阳做幌子,自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比盛宇峰提早几个月抵达蒙古。这一回又玩起釜底抽薪,文善达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有人要端掉他的老巢。”

蒙元亨笑道:“我之前爱看兵书,如今只不过把这些东西都套用过来了。”

岳江南也笑起来:“天下太平,兵书读得再好也不能驰骋疆场,倒是在商场上,大有用武之地。”

蒙元亨脸上掠过一丝怅然:“若真能天下太平,学非所用倒无妨。”

岳江南又坐回椅子上:“元亨,接下来又要与文家生死相搏了,那位对你情深意浓的文大小姐,该怎么办?”

蒙元亨皱着眉说:“我给她去过书信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糊弄谁呢!”岳江南笑道,“今天的事大伙都看见了,人家对你一往情深,你对她也是余情未了。”

蒙元亨说:“我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耽误正事。”

“别误会。”岳江南说,“我说这番话,只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若是两人注定有缘无分,不妨早做了断,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我明白。”蒙元亨说道。

2.大婚之日,新娘自个掀起了盖头,质问新郎官

马车从巷头到巷尾,排得井然有序。巷口的树上系着红绸带,涌动的人群比肩继踵。放铳,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

到得吉时,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新娘已下了马车,被迎进屋里,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官呢?新郎官!”

新郎官蒙元亨被一伙人推了出来,宝蓝贡缎架袍,玄色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越显得精神。

又是一番热闹,婚礼开始了。

“一拜天地。”

蒙元亨转过身来,新娘罗世英也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转过身子,同时跪拜,行了第一轮礼。

“二拜君亲。”

一般婚礼都是二拜高堂,但新人的高堂要么离世,要么不在泾阳,便改了一下。蒙元亨与罗世英又是跪地三叩拜。

“夫妻交拜。”

成亲了,这就要成亲了,蒙元亨在心里念叨着。成亲是大事,不过蒙元亨却是快刀斩乱麻,从提亲到婚礼,中间不过一个月时间。罗世英披着盖头,但能瞥见她嘴角的微笑。两人这次倒没跪,半躬身子,两头相接,算是行了礼。

“礼成,送新娘入洞房。”

蒙元亨也要随行,他向后一转身,朝在场的众人道了谢,再牵着罗世英手中的同心结出了大厅,走向后院。

有好事者跟在后面,嚷嚷道:“走喽,闹洞房喽。”

闹洞房之风由来已久,无论长辈、平辈、小辈,聚在新房中,祝贺新人,戏闹异常,多无禁忌,有“三日无大小,闹喜闹喜,越闹越喜”之说。蒙元亨最怕这个,早早安排了人挡驾。岳江南把起哄者拦住:“元亨把新娘子送进洞房,立马还要回来陪咱们喝酒。你们这一闹,不知要闹到啥时候,耽误了大伙喝酒可不成。”

“来,今日不醉不归,请诸位入席吧。”岳江南招呼着宾客。为了这场婚礼,他真没少操心。蒙元亨不喜欢热闹铺张,罗世英也觉得两人情投意合最重要,其他都是虚礼。岳江南却不答应,说广诚德泾阳分号的掌柜成婚,怎么着也要大操大办一下,否则他这个东家没脸面。

不一会儿工夫,蒙元亨回到院内,岳江南笑着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今天是什么日子,元亨岂会躲酒!再说以他的酒量,用得着躲你们!”

院内一阵欢笑,蒙元亨端着酒杯,挨桌敬过去。见有新郎官撑住场面,岳江南退到一边,亲自过问起搭戏台的事。岳江南专程从京城请来名角,要在泾阳唱三日大戏。

有人欢笑有人愁,蒙家宅子内欢天喜地,文家大院文知雪的房内却是一片凄清。文知雪把自己锁在房里,并吩咐下去,谁也不准进来。

屋外响起脚步声,门被推开。盛宇峰一进门就喊道:“知雪妹妹。”

文知雪并没搭理,只是把丫鬟训了一通:“我不是说过,不让任何人进来吗?”

丫鬟一个劲地赔罪:“小姐,我们拦了,但盛东家执意要进来。”

盛宇峰解释道:“是我硬闯进来的,别怪她们。”

文知雪让丫鬟退下,接着对盛宇峰说:“有什么事吗?”

盛宇峰笑笑说:“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文知雪面无表情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天又没塌,地也没陷,外头风和日丽,我好得很。”

“既如此,何苦把自己锁在屋里,还不让别人进来。”

“这不关你的事。”文知雪说。

盛宇峰犹豫了一阵,说:“蒙元亨今日成婚,你知道了吧。”

文知雪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结婚与我何干。”

“我是替你不值呀!你屡次三番搭救,他却恩将仇报。当初听说蒙元亨在蒙古遇险,你茶饭不思,几乎脱了人形。可他呢,正在草原上风流快活。据说他老婆就在商队里,两人一路早勾搭上了。还有人传,他们孩子都怀上了,急着结婚就为了遮羞。”

“别说了!”文知雪吼起来。

盛宇峰还想说什么,文知雪却下了逐客令:“我闭门谢客,只因身体不适,跟谁要结婚没关系。好了,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盛宇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临出门时,他又回头说:“知雪妹妹,小心自个的身子骨。为那种人怄气,不值当。”

门被掩上,文知雪继续呆坐在屋里。又过了半个时辰,房门再次被推开。“我不是说过,别让人……”文知雪正要冒火,回头却看见了父亲文善达。

文知雪站起身,文善达却挥手示意她坐下。文善达搬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父女俩四目相望,半晌也没有说话。

文知雪打破沉默,问:“爹,有什么事吗?”

文善达和蔼地说:“我没什么事,就想来看看你。”

文知雪苦笑了一下:“看我做什么?”

文善达叹了口气道:“蒙元亨今日成婚,你想必知道了。你对他情深义重,所有人都知道。此时此刻,我不来看看你,怎么放得下心?”

文知雪眼眶湿润,却又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隔了一会儿,她用平静的语气说:“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文善达轻咳起来,抿了一口茶才止住,接着说:“爹也年轻过,知道情为何物。爱上一个人,岂是能轻易放下的。”

“他已是别人的新郎,放不下又能如何。”文知雪难过地说。

文善达起身踱到文知雪身旁,拍着女儿的肩膀:“是爹对不起你。”

“爹,这不干你的事。”文知雪抬头望着父亲。

“怎么不干我的事。你与蒙元亨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不是我一念之差,让蒙顺含冤发配,今日的新娘就会是你。是我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呀。”多年来,文善达在外是叱咤风云的财神爷,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严父。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的女儿认错。

文善达接着说:“当初我也犹豫不决,但一想到文盛合的生意,想到文家几代人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不得不壮士断腕,牺牲了蒙顺。我糊涂啊!什么都想到了,却忘记了你!文家的家业或许保住了,但你的意中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文善达坐回椅子上,摇头说道,“若能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那样做。如今我什么都想通了,同自己的女儿比起来,什么荣华富贵、万贯家财,简直不值一提。”

“爹,你别说了。”文知雪哽咽地说。

文善达叹道:“好,我不说了。”顿了顿,他又说:“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用,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但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没事。”文知雪强颜欢笑道,“爹,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

文善达苦笑道:“看着你这样子,我只会更担心。说实话,当初听说蒙元亨在蒙古回不来,你茶饭不思,爹爹心里是着急,却没现在这般急。”

文善达接着说:“我还不知道你,外面看着温柔似水,心里却硬气得很。我跟丫鬟打听过了,你一个人坐在屋里,既不说话,也不发脾气,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爹明白,你这是伤到心里头去了,泪水在往心里流。”

文善达又说:“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难受。你对爹有什么怨言,全说出来吧。但你得照顾好自个,别生闷气伤着身子。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爹不光没法活了,到了阴曹地府更没脸见你娘。”

“爹!”文知雪一下投进父亲的怀抱,眼泪再也忍不住。

文善达拍着女儿安慰道:“哭吧,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若有什么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文知雪已是泪流满面:“是我的错,不怨爹。我就不该喜欢上蒙元亨。”

蒙家宅子内的喧腾告一段落,宾客们都拥去戏台听曲。蒙元亨被灌了好多酒,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洞房。昏暗的洞房内,绣花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早生贵子”之意。他抽出用红纸裹着的筷子,踌躇了一下。最终,他鼓起勇气,将筷子伸向盖头帕,眼看就要挑起帕子,手却不自觉抖起来。

盖头帕被掀了起来,一阵粉香扑鼻而来,蒙元亨拿筷子的手却还悬在半空。原来,是罗世英自己掀起了盖头。蒙元亨的心怦怦地跳动,罗世英问:“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为何捏双筷子手也会抖?”

蒙元亨愣了一下,说:“不是,我就是太紧张。”

罗世英又问:“你这手连剑都能握住,为何拿筷子倒紧张了?”

蒙元亨尴尬道:“我也不知为什么。”

罗世英追问:“假若盖头下的人不是我,而是文知雪,你这手还会抖吗?”

蒙元亨的心跳得更厉害:“胡说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罗世英把盖头帕撂到一边,“你一直喜欢文知雪,从头到尾都没变过。”

蒙元亨涨红着脸,一时说不出话来。罗世英接着说:“你同我成亲也是为了文知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对你死心。”

“我……我……其实……”蒙元亨结结巴巴,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什么你!平日里那个威风凛凛的蒙元亨到哪儿去了,怎么一说到这事就像个□包。”罗世英话不饶人,眼光更是咄咄相逼。

被罗世英这么一激,蒙元亨倒也露出真性情:“你说得没错,我是喜欢过文知雪。”

“但是,”蒙元亨又说,“既然与你成婚,我就会一心一意待你,心里不再有其他人。”

“敢作敢当,倒也是条汉子。”罗世英缓和了语气,“你认识文知雪在先,喜欢她也没什么。但有一件事,今日得说清楚。”

“何事?”蒙元亨问。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蒙元亨有些窘迫:“为何如此问?”

“我虽喜欢你,但也懂得捆绑不成夫妻的道理,两个人在一起得彼此情投意合才行。你若是喜欢我,我自不会计较文知雪的事,纵然咱们成婚是为了与她了断,我还巴不得做这个人情。可你若一点也不喜欢我,只为做样子给别人看,那便另当别论。”

罗世英从床头站起来盯着蒙元亨:“我正是喜欢你的男儿气概!像刚才那样,大大方方承认喜欢文知雪,便是真本色。有什么话痛快说出来,不必装模作样。”

蒙元亨笑了笑说:“要说敢爱敢恨的真本色,你才是巾帼不让须眉。”

罗世英却没笑,而是一本正经道:“别嬉皮笑脸!回答我的话。”

蒙元亨说:“刚才我说了,会一心一意待你。”

罗世英并未罢休,坚持道:“往后一心一意对我,与如今是否喜欢我,不是一回事!”

“要听真话吗?”蒙元亨问。

“对!”罗世英说。

蒙元亨缓缓说道:“我当然喜欢你。从你救下我性命到风陵夜话,直至远赴漠北,我想咱俩的缘分应是上天安排的。过去半年来,我有时也会困惑,是喜欢文知雪呢还是喜欢你?但既然拜堂成亲了,便只会一心一意待你,心里不再有其他人。”

罗世英终于露出笑颜:“你有没有其他人,我才不在乎。反正咱们成婚了,纵有其他人也只能委屈她做小。”

蒙元亨不禁笑道:“放心吧,蒙家有家规,不准纳妾。再说有你在,谁敢进咱家门。”

罗世英又坐回床头,把盖头帕重新遮起来。蒙元亨问:“这是干吗?”

罗世英柔声道:“刚才是我自己掀起来的,不算。”

蒙元亨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筷子,一把掀起盖头……

3.年羹尧染上天花恶疾,命悬一线

绛红色的棉花叶子,已经飘落大半,一朵朵棉花咧开嘴,怒放绽开。密密的棉花朵,被秋风吹得蓬蓬松松,远远望去,真像一片银海雪原。又到了棉花成熟的季节,关中的棉农们排成一字形,小心翼翼地摘着棉花。

岳江南下了马车,走到棉花地旁边,感慨道:“今年的棉花白得亮眼,仿佛下了一场暴雪似的压在枝头。”

“是有一场暴风雪,只不过还没到。”身旁的蒙元亨一语双关。

岳江南笑道:“昔日诸葛亮能借东风,如今咱们却要掀起一场暴风骤雪。我昨日刚从苏州回来,听说你在泾阳把储棉的仓库都找好了。”

蒙元亨点头道:“是找好了。不过不是储运棉花,而是蒙古有一批皮草过来,咱们弄点地方囤货。”

“对,对!”岳江南笑得更开心,“天机不可泄露。在出手之前,风声绝不能透出去。对外就说囤皮草用,到时再给文善达一个惊喜。”

蒙元亨说:“别说外头了,就连商号里面,如今也只有你我才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棉花抢购大战。”顿了顿,他又说:“文盛合毕竟财大气粗,真要拼银子,咱们未必是对手。因而此战的关键,就在于出奇制胜。文善达没料到有人会同他抢购棉花,依旧会按往年行情备银子。咱们出奇兵,打他个措手不及。棉花收购季只有一个多月,他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集足够的银子。”

“没错。”岳江南说,“等他调来银子时,棉花早就进了咱们仓库。来年他既无织机,又没棉花,这棉布生意看他如何做下去!”

“咱们的银子,快到了吧?”蒙元亨问。

岳江南说:“早就从苏州启运了。这一回我不仅押上了广诚德的老本,还从徽商朋友手里借了大笔银子。咱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让银子雪花似的撒出去。”停顿一下,岳江南又说:“刚才你说了,保密乃胜负之关键。因此运银子的船,对外都说是运太湖石的。”

蒙元亨兴奋地挥舞起拳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咱们已占先机。”

蒙元亨还要在棉花地边上再溜达一圈,岳江南却拉着他回家:“别看了,到时在自家仓库里堆着,让你看个够。听说我回泾阳了,世英和佩文准备了一桌好菜,别让她们等久了。”

回到家中,一顿丰盛的佳肴已摆在桌上。岳江南笑着说:“离开泾阳四个月,真有点想念关中的菜。”接着他又对罗世英说:“你是湖南人,过门还没多久,面食就做得这般精致。”

罗世英说:“我可没这本事,这桌菜是佩文做的。”

蒙元亨问:“佩文呢?”

罗世英答道:“还在厨房里。”

蒙元亨说:“菜都做好了,她还在厨房干吗?叫她出来一起吃呀。”

罗世英微笑着说:“你这个当哥哥的,一点也不懂别人心思。岳东家离开泾阳这段日子,佩文可没少念叨。如今岳大哥回来了,她反倒害羞起来。”

听罗世英一说,岳江南的脸唰一下红了。隔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去厨房叫她。”

四人围坐在桌子旁,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素来健谈的岳江南今日却有些反常,除了赞几声“味道不错”,几乎没怎么说话。蒙元亨问道:“岳兄,还在谋划接下来的大战?”

岳江南摇了摇头说:“生意上的事有你操持,我用不着操心。”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入盘中,又说:“不过我倒真有些心事。”

“什么事?”蒙元亨问。

岳江南放下筷子,缓缓说道:“这件事在我心里藏了好些日子,却一直说不出口。今日趁着人都在,我就提出来。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都快三十的人了,却一直没有成家,一来是生意太忙,二来也是没有属意的人。”

听岳江南说起谈婚论嫁之事,大伙都猜到他接下去会说什么。蒙元亨微微点头,默不作声,蒙佩文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

岳江南接着说:“自打风陵渡口相见,我便对佩文姑娘一见倾心……”

“慢着!你刚才说得太快,我没听清楚,你说对佩文怎么来着?”罗世英故意打断,装作没听清,只为让岳江南再说一遍。

“嫂子,你别为难人家!”蒙佩文说。

罗世英笑起来:“这还没过门,你就护着他了。我没听清楚,请岳东家重说一遍,怎么叫为难他?”

“没事,我再说一次。”这一回岳江南的声音更大,“我说我对佩文姑娘仰慕已久。”

“哦,这下听明白了。”罗世英点头道。

岳江南又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按说提亲这种事,理当由长辈出面。可惜家父早逝,其他长辈也不在泾阳,我只好冒昧行事。”停顿一下,他又说:“佩文这边,蒙掌柜含冤未雪,如今尚在关外。所幸元亨在,所谓长兄如父,你自是做得了主。”

“今日这般提出来,或是太唐突了。改日自当备好聘礼,郑重其事上门求亲,一定不能委屈了佩文。”说完之后,岳江南朝蒙元亨投去期盼的目光。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蒙元亨先说了一句:“两个人的事,情投意合最重要,那些虚礼倒不打紧。”

“是!”岳江南笑着说。蒙佩文却盯着大哥,似乎在盼望蒙元亨点头答应。

蒙元亨正要往下说,外面传来敲门声。罗世英说:“这么晚了,会是谁呀?”

蒙元亨起身道:“你们先吃,我出去看一下。”

推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穿浅色袍子、身材瘦长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灯笼。蒙元亨并不认识此人,问道:“你找谁?”

此人说道:“我是年老板的伙计,有要事请蒙掌柜过去。”

“年老板?我不认识,你找错人了。”蒙元亨说着便要掩门。

对面的人说道:“年老板有封信,让我交给你。”

蒙元亨接过信,在灯笼下浏览一遍,果然是京城来的那位兵部主事年遐龄的笔迹。蒙元亨借灯笼的火,立刻将信焚烧,接着说:“稍等片刻,我打声招呼便跟你走。”

蒙元亨进屋后,说从四川保宁府来了位故交,自己得去客栈。出门后,他与送信之人登上马车,朝年遐龄下榻处驶去。

马车上,蒙元亨问:“为何小亮没来?今日换了个人,一开始我还不敢相认了。”

来人说:“蒙掌柜谨慎一些是对的。小亮最近病了,年大人改派我来。”

此前年遐龄召见蒙元亨,都是差遣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传话,其人名唤小亮。蒙元亨便问:“他得的什么病,不严重吧?”

来人摇起头,叹了口气:“病得不轻呀。”顿了一下,他又说:“你还不知道吧,小亮的真名叫年羹尧,乃年大人的二公子。年大人出京办差,特意带上他,有意历练一番。事关机密,这一趟差事咱们都没用真名。年少爷字亮工,大伙都叫他小亮,连客栈小二都以为他是商号伙计。”

这年羹尧年纪不大,办事却异常沉稳,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令蒙元亨印象深刻。此刻蒙元亨才知道,此人竟是年遐龄的公子。他一路询问年羹尧的病情,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客栈。

年遐龄正在房内焦急踱步,一见蒙元亨便说道:“你总算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蒙元亨问。

年遐龄忙问:“听说准噶尔部的人上周来过泾阳,又给你开了一张清单让帮着采购?”

蒙元亨点了点头:“没错,我正帮着他们采办。”

年遐龄说:“清单上都有什么?快,一样不落地写出来。”

蒙元亨提起笔,一边回忆,一边在纸上书写起来……

蒙元亨与年遐龄相遇,还是半年前。那时,蒙元亨被挟持到此,年遐龄要他将此前去准噶尔蒙古的所见所闻全写出来。尤其是噶尔丹,他身高几尺,长相如何,每次见蒙元亨时问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都要一五一十写下来。年遐龄还带来画师,根据蒙元亨所述,将噶尔丹的相貌以及准噶尔部的地形绘出图来。一切完成后,年遐龄将蒙元亨礼送回家,并再三叮嘱,此事务必保密,对外不许说一个字。

这半年来,年遐龄隔段时间便会召见蒙元亨,要他事无巨细地奏报准噶尔部有哪些人来过泾阳,又从中原采购回了什么货物。

年遐龄这般做的目的为何,他并未明说,但蒙元亨却能大致猜到。当初朝廷与吴三桂鏖战,噶尔丹派布日古德化装成商队,不远万里前往湖南刺探军情。如今年遐龄身为朝廷命官,放着安逸舒适的京城不待潜入泾阳,更对准噶尔部的一举一动备感兴趣,其所做的自然是与布日古德同样的事。

朝廷与准噶尔至今和睦相处,但私底下却动作不断。当今圣上与噶尔丹均是人中龙凤,他日究竟会如何,恐怕谁也说不清。

蒙元亨写好之后,递给年遐龄。年遐龄认真看了一遍,接着问:“你觉得,这次准噶尔采购的东西,和往常有何不同?”

蒙元亨想了想,说:“清单中的药材特别多,占了十之七八。”

年遐龄又问:“准噶尔的人有没有说,为何采购这么多药材?”

蒙元亨摇头道:“我倒是问过,但他们没说。”

年遐龄拿着纸,又仔细端详起来,接着,一巴掌拍在桌上:“对上了,对上了!”

蒙元亨问:“什么对上了?”

年遐龄把纸揣进怀里:“不必多问。此番你如实奏报,朝廷会记着你的功劳。”

蒙元亨又问:“年大人,是否有哪里不对?这批药我要替他们采办吗?”

“当然。”年遐龄不假思索地说,“他们要什么,你照着清单做便是。”

年遐龄又挥了挥手:“好了,今晚就这样,你先回。泾阳城虽是大清地盘,但据我所知,各路探子不少,回去的路上当心些。”

蒙元亨刚要起身,又想起一件事,问:“听说二公子病了?”

年遐龄面色顿时沉重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蒙元亨又问:“二公子人在哪儿?我想去探望一下。”

“探望?”年遐龄盯着蒙元亨,“你知道他得的什么病吗?”

蒙元亨说:“路上我问了二公子的病情,听起来似乎是天花。”

年遐龄叹了一口气:“没错,正是天花。这可是恶疾,你不怕吗?”

蒙元亨说:“我十岁时出过天花,像我这种蹚过了鬼门关的人,不会再染病。”

年遐龄挂念正在病中煎熬的儿子,昔日颐指气使的京官派头也少了些:“谢谢你的好意,但愿羹尧也能蹚过鬼门关。”顿了顿,他又说:“他得了天花,自然不能再住客栈。我在郊外偏僻之处寻了个地方,把他安顿在那里。”

蒙元亨问:“大夫怎么说?”

年遐龄摇着头说:“不仅泾阳城的大夫,就连西安的名医都请了,所有人开的方子差不多,临走时也都留下一句话,但凡染上天花的,三分靠药,七分靠自个。”

蒙元亨又问:“近几日病情可有好转?”

年遐龄神色越发哀伤:“连日高烧,今天还昏厥了两次。”顿了顿,他长叹一声:“我不应该带他来泾阳。”

对这个年遐龄,蒙元亨并无多少好感,但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样子,却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蒙元亨忽然想到一人,说:“年大人,我认识一位西方来的传教士,叫作苏乐西。此人精通医术,尤其在治疗天花方面下过功夫,要不请他来给二公子瞧一瞧?”

年遐龄将信将疑道:“洋人能治病吗?”

蒙元亨说:“我自己得过天花,对此病也算略知一二。有句不当说的话,还请大人恕罪。”

“有话就说!”年遐龄说。

蒙元亨缓缓说道:“但凡染上天花,最怕的就是高烧昏厥。像二公子这样一日之内昏厥两次,实为不祥之兆。既然到了这地步,管他什么人,能请来的都请来,能用的法子都给用上。”

年遐龄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都这时候了,就死马当作活马医。行,你快去将那个洋人请来吧。”

“我这就去。”蒙元亨顾不上回家,便去寻苏乐西。

4.蒙元亨与文善达的棉花抢购大战正式打响

泾阳城外临近官道,背靠小溪,几十棵大柳树,围着一片棉花地。柳树下搭起了凉棚,棉农们在劳作间隙,坐到这里喝茶闲聊。众人打着赤膊,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什么礼仪规矩,全都不顾了。

在这群人中,有两个年纪较轻的,并排坐在一棵柳树下。一个在埋头喝茶,一个却在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喝茶的青年突然向身旁这位发话了:“老兄,你怎么干坐着不喝茶?来来来,喝我的。”

那位连忙答话:“不用,我在等个人。”

“客气什么。给,边喝边等。”说着递过一碗茶来。

那人推辞道:“真不用了。谢谢。”

“老兄,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像是南边来的。”

“我是湖南人,找了个陕西婆姨,倒插门留在泾阳了。”

“在等谁呢?”

“等我舅子,他去前头卖棉花了。我这儿还装了一车,也等着卖呢。”

“咱关中的农户哪年不卖棉花,怎么瞧着你心神不宁的?”

“往年摘好的棉花,就卖给文盛合,用不着操心。今年可不同!听说从江南来了个大老板,高价收棉花。我还在盘算,究竟卖给谁呢。”

“那还用想,谁出价高卖给谁呗。”

“话可不是这么说。文盛合是老招牌,信得过。新来的这家,不知啥来头,万一是唬人的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热络。旁边也有棉农搭话:“咱们和文盛合做了几十年买卖,彼此知根知底。新来的这商号,却摸不着深浅。”

“是啊!”那人说道,“所以我让舅子先去探个究竟,背两担棉花试着卖一下,看他们究竟能给多少银子。若真出得起价,我再把整车棉花拉过去。”

“这位兄弟考虑周全。”

“你舅子啥时候回来,那边什么情形,给大伙都说一说。”

周围的人纷纷说道。

见茶棚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年轻人彼此望了一眼,露出会心一笑。他俩既不是棉农,更不是什么倒插门的女婿,而是来自广诚德商号的段运鹏与罗兵。这些年来,段运鹏一直跟随蒙元亨左右。罗世英与蒙元亨成婚后,罗兵也留了下来,替商号做事。

又过了一会儿,那名“舅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罗兵扒开众人,一把拉住“舅子”,问道:“怎么样?”

“舅子”满脸喜色:“跟之前说的一样,比文盛合整整高了一成。”

“高一成呀,那可不错。”周围的人禁不住交头接耳。

段运鹏上前问道:“他们是给现银吗?没赊欠吧?”

“现银,现银。”“舅子”高兴地掏出银子,得意地说,“这年头,老子只认现银。谁敢赊欠,休想从我手里拿走棉花。”

段运鹏又问罗兵:“老兄,你的棉花如今打算卖给谁?”

罗兵似乎还在犹豫:“能多卖些银子自然是好事,就是不晓得新来的商号信不信得过?”

一旁的“舅子”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啥信不过的!总之他不掏现银,咱们不给棉花。”

“说得没错!”罗兵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

棉农们仍在议论纷纷,有人说:“新来的商号,能信吗?”

但更多的人已打定主意:“只要出价高,又给现银,我们怕个□!”

文家大院尚善堂内,文善达坐在红木椅子上,手捻佛珠。盛宇峰、文知桐以及商号里的襄理们已吵了大半个时辰,文善达始终一语不发。管家宋元河看不下去了,说道:“大伙都别吵了,听东家怎么说。”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文善达。文善达把佛珠套在手腕上,刚想说话,一口痰涌上来,剧烈咳嗽起来。用人赶紧端上药,文善达灌了两口,咳嗽好歹止住了,面色却是惨白。

文知桐心疼父亲,不禁骂道:“岳江南这个王八蛋,居然打起棉花的主意。他这是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盛宇峰接过话茬:“最可恨的还是蒙元亨,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

文善达扶着椅子把手,目光阴冷:“事到如今,骂人有什么用!”

盛宇峰说:“棉花这一仗,无论如何输不起。他高价收棉,咱们也奉陪到底。广诚德不是把收购价抬高了一成吗,文盛合就抬高两成。”

文善达皱着眉头:“话说起来轻巧,银子呢,上哪儿去弄?”

盛宇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文盛合是山陕商帮中的老字号,真要拼银子,我就不信会输给岳江南。”

文善达没有说话,宋元河却说道:“账房是我在管,要说银子,咱们当然不输给岳江南。但人家有备而来,我们却是措手不及。文盛合的摊子铺得太大,棉布、茶叶、瓷器、药材,每一类生意都得花银子,而且早就分派好了用途。文盛合财力再雄厚,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银。按照往年行情,我们两个月前就备好了收购棉花的银子。现在突然抬高收购价,无异于多耗掉一大笔银子,没有二三十日工夫,是凑不来的。”

盛宇峰平日从不看账本,对商号的家底自然不大清楚。但他毕竟天资聪颖,听宋元河一说,立刻明白过来,说道:“蒙元亨实在是可恶,他就是瞅准了咱们的软肋。每年的棉花收购季只有一个多月,等咱们银子备好了,棉花早卖完了。”

文知桐说:“文盛合扎根泾阳几十年,信誉摆在那儿。要不咱们给棉农打个条子,就说剩下两成银子,一个月后保证兑现。”

文善达瞅了瞅儿子,又盯住商号内的襄理们问:“你们说,这个法子行得通吗?”

有人低声说道:“如今只能试一试了。”

“试个屁!”文善达一拍椅子,尽管声音有些发颤,却透出毋庸置疑的权威,“我和棉农打了几十年交道,最了解他们。棉农既淳朴善良,又自私狭隘,更要命的是,他们一个比一个现实。他们眼中,认的就是现银。甭管你之前的信誉有多好,打条子的事,想都不要想。假若文盛合打条子,就是逼着棉农与岳江南合作。”

文善达这么一说,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宋元河说道:“要不找其他商号借些银子?哪怕利息高点,咱们也认了。”

文知桐立刻附和道:“这法子不错。听说岳江南的银子,好多也是从徽商手里借来的。”

文善达依旧摇头:“对手厉害之处,就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们为了抢购棉花,起码谋划了大半年,中途硬是没透出一点风声,以至于我们麻痹大意。”顿了顿,他又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岳江南提前大半年下手,自然可以借到银子。咱们临时抱佛脚,怕是晚了些。大家都是生意人,整日琢磨如何让钱生钱,除了压箱底的银子,其他都投到生意上。这时向人家开口,时间又这样急,别人手头也拿不出太多现银。”

堂内又陷入沉默,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文善达站起身,缓缓踱步,说道:“岳江南狡诈多疑,工于心计,但像抢购棉花这样力道刚猛之打法,倒不像他的做派。宇峰说得没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多半又是那个蒙元亨。”

文善达停下脚步,接着说:“蒙元亨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对此人不可掉以轻心。听说当年在京师,他用就地取材的法子,将木料改成大车,帮人解了燃眉之急。好一个就地取材,咱们不妨也用上一用。”

文知桐不解道:“怎么个就地取材法?”

文善达说:“关中的东家老财们修房造屋,有三样东西必不可少:宅子、银窖与粮仓。夏去秋来,到处是用银子的地方,谁手头都不会太宽裕,但此时也是各家粮仓堆得最满的时候。”

盛宇峰似乎明白了过来,说道:“叔父的意思,是向各家借粮食?”

文善达点了点头:“对手自以为了解棉农,从江南筹措来大笔现银。没错,棉农是认银子,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还会认一样东西。”

文知桐也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咱们拿不出现银,就用粮食去以货易货。”

宋元河搓着手,说:“寻常农户将棉花卖了银子,转手就会买粮食,以备来年春荒。如今除了银子,也就是粮食能打动他们了。”

文善达笑了笑:“我与棉农打了几十年交道,过的桥比他蒙元亨走的路还多。棉农的心思,自问还能揣摩清楚。”

盛宇峰兴奋地说:“以文盛合的信誉,开口借粮不会有问题。况且如今正是粮满仓的时节,只需几日时间,粮食便能凑齐。”

文善达坐回椅子上,说:“借来的粮食立刻运到各分号,用粮食换棉花。”

众人纷纷称赞东家足智多谋时,文善达却说:“棉农们认粮食,但粮食跟银子毕竟不是一码事。岳江南已抬高了一成棉价,咱们用粮食换银子,抬高两成怕是不行。要我说,就抬高三成。”

“三成?”宋元河思忖了一下,说,“纵然是借粮食,也得付利息,这利息怎么说也得有一成。若再抬高三成收购,相当于比往年高出了四成。”

体弱的文善达努力挺直身板,射出坚毅的目光:“有岳江南与蒙元亨在一天,这银子就赚不安生;只有撵跑他们,亏掉的银子才能再赚回来。”

5.文善达用“以粮换棉”的战术应对棉花抢购大战

今年的泾阳棉市,被一场抢购大战搅得天昏地暗。广诚德出其不意占了先声,但文善达用以粮换棉的计策,几乎又扭转了局势。棉农们眼看棉价往上跳,一个个笑逐颜开,大战的双方却陷入极度紧张与焦灼中。

广诚德泾阳分号里,一楼的伙计们忙着统计账册,调拨银两,啪啪的算盘声淹没了人声嘈杂。二楼小屋中,东家岳江南与正副掌柜蒙元亨、苏定河已闭门商议了一个多时辰。岳江南与蒙元亨面前摆着茶杯,但杯中的水却一点没动。苏定河连端坐的心情都没有,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

岳江南说道:“老苏,你能不能坐下来?总这么走来走去,看得人心里发慌。”

苏定河勉强坐回凳子上,可一下又弹了起来:“你看着我心里发慌,我什么都不看,就已经慌了。”他继续踱起步来。“从昨天开始,棉农又拥到文盛合去了。今天一早,还有人到广诚德,说是后悔了,要把昨天卖的棉花要回去。”

蒙元亨开口道:“文善达果然是老狐狸,居然想到以粮换棉的主意,而且开价比咱们还高。”

苏定河说:“文善达疯了。按照这个价收进来的棉花,根本没赚头。”

岳江南盯着蒙元亨问:“你有何主意?”

蒙元亨又望着苏定河问:“假如咱们跟进,银子能撑多久?”

苏定河不假思索地说:“顶多半个月。”

岳江南摇头道:“顶多半个月,就是说不到半个月。一旦咱们跟进抬价,文善达必会加码,棉花也不是现在这个价了。”

苏定河说:“究竟怎么办,得赶紧拿主意。若十日之后,咱们的银子接不上,市面上只剩下文盛合一家,棉价必定大跌,到时他们就能低价吃进棉花。广诚德之前高价抢进的棉花,反而成了烫手山芋。”苏定河不愧行商多年,账算得精,岳江南与蒙元亨均点头称是。

屋内又沉默了一阵,岳江南重新开口说:“拼到这个时候,就是比韧劲,我的意思是跟上去。”

蒙元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没错,跟上去或许还有胜算,半途而废便是惨败。可咱们的银子只有这么多,怎么个跟法?”

岳江南想了想说:“我即刻动身去洛阳,向康家求援。”

苏定河问:“河南康家,你是说康百万?”

岳江南点头道:“我与康家有过交情,还能说上几句话,尤其是康家与文家是死对头,这时候没准会出手。”

“康百万是谁?”蒙元亨问道。

岳江南说:“元亨,你经商不久,不知道除了天下三大商帮,在中原还藏着一个康百万。”

苏定河插话道:“河南有一句话形容康百万:头枕泾阳、西安,脚踏临沂、济南,马跑千里不吃别家草,人行千里尽是康家田。”

原来,康百万是对康氏家族的统称。康家世居中原,富甲豫、鲁两省,船行洛、黄、运、沂、泾、渭六河,良田数千顷,财富无以计数。以康家之财,足以匹敌陕晋徽三大商帮中任何一家豪门大族。只不过,中原除了一个康百万,就再没什么叫得响的人物,不似三大商帮那样,富商巨贾层出不穷灿若群星。因此,纵然康家富可敌国,中原豫商的声名比起陕晋徽商帮却逊色许多。

岳江南又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徽商远隔千里,指望不上,只有康家隔得近些。实在借不来银子,我也学文善达,借粮食!”

苏定河问:“东家何时动身?”

岳江南说:“事不宜迟,我马上出发。”

蒙元亨说:“此去洛阳倒不算太远,家里有什么事,我用书信通报。”

岳江南拍了拍蒙元亨的肩膀:“泾阳有你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商场形势瞬息万变,我在外地,哪能什么事都写信?生意上的事,你尽可以临机专断,不必告诉我。”

蒙元亨感激地看着岳江南,点了点头。

待岳江南走后,苏定河也出门去各收购站巡视,蒙元亨把自己锁在屋里,又找来账簿细细核算起来。

不多时,一名伙计敲门进来:“掌柜,楼下有人找。”

蒙元亨头也没抬:“我说了,今日不见客。”

伙计说:“楼下这位先生说是你的老友,还说只要报上名字,你一定会见。”

蒙元亨抬起头:“他叫什么?”

伙计答道:“他说自己姓年。”

蒙元亨立刻意识到,是年遐龄派人来了。棉花生意已是焦头烂额,年遐龄又跑来凑什么热闹!只不过,人家办的是军国大事,自己不敢怠慢。他快步走下楼去,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年遐龄属下,拱手道:“年老板。”

来人还了礼,又说:“我家老爷想请蒙掌柜晚上过去一趟,有桩生意要谈。”

蒙元亨不情愿地说:“好吧,到时我过去。”

傍晚时分,蒙元亨离开商号,先吞了碗臊子面填饱肚子,再穿过几条小巷,便来到年遐龄下榻之处。推开门,只见年遐龄端着盖碗茶,坐在椅子上,桌上还摆着酒菜。

年遐龄放下茶,笑着说:“快坐,我还等着你一起吃饭呢。”

蒙元亨肚子里的面食还没消化,哪里吃得下。更令他不适应的是,从前见年遐龄,对方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今日不仅笑容可掬,还备上了酒菜。

蒙元亨立刻猜到年遐龄态度大变的原因,问道:“二公子的病,好些了?”

年遐龄点头道:“你请来的那个传教士,真是妙手回春。前几日烧便退了,这几日已能下床走动了。”

蒙元亨也笑了:“染过天花而痊愈之人,一辈子不再怕这种恶疾。恭喜二公子,过了鬼门关。”

年遐龄拍着蒙元亨的肩膀,亲切地称呼道:“元亨,这一回多亏了你。”

蒙元亨客气道:“不敢,是二公子福大命大。”

年遐龄不再有昔日的官威,满脸都是父亲的慈爱:“羹尧有大志,能吃苦,我对他寄望颇深。但日后究竟造化如何,还得看他自个。”顿了顿,年遐龄又说:“今日没别的意思,就想好好谢你。羹尧原本也要来,但苏先生说他最好再静养半月,于是只得作罢。”

“来,咱们边吃边聊吧。”年遐龄邀请蒙元亨入座。

蒙元亨全无胃口,只勉强动了几下筷子。今日气氛与往昔大不相同,年遐龄频频举杯,还主动谈起自己的家事。他说自己幼年跟随父亲入关,定居北京。后来父亲考中进士,年家才得以脱离奴籍,被编入汉军镶白旗。

官场中人一旦言及仕途,免不了牢骚满腹。年遐龄康熙三年入仕,当了二十多年京官,始终郁郁不得志。他吞下一杯酒,苦笑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二十多年的京官,到如今还是个主事,够蹉跎的了!但转念一想,也应知足。这些年,看着无数同僚飞黄腾达,也目睹了不少悲欢离合。从鳌拜到索额图,多少大起大落呀!这些人在位时,我攀附不上;他们倒台了,我也没受牵连。”

听年遐龄说到索额图,蒙元亨不自觉聊起自家遭遇。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他的眼眶有些泛红。

年遐龄主动举起酒杯:“过去以为你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却不知这一份孝心感天动地。”

两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年遐龄又说:“可惜年某官太小,帮不上你的忙。”

蒙元亨略有些失落,说道:“没事。我只是随口一提,救父亲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年遐龄的手指在酒杯上沿画着圈,说道:“救父之事帮不上忙,另一桩小事或许还能帮上一把。”

蒙元亨淡淡一笑,并未追问。年遐龄主动说:“上回准噶尔蒙古让你采办的药材,准备得如何?”

蒙元亨说:“这些日子忙着棉花生意,药材虽在采办,却有些拖延。所幸离准噶尔的期限,尚有一个多月。”

年遐龄语气低沉,缓缓说道:“当初你问过我,这批药材该怎么办,我的回答是好生替准噶尔采办。”

年遐龄的声音压得更低:“如今,你若是问兵部的年大人,我还会这样说。但作为朋友,给你透一句实话,不必再采办药材了,已经囤到手里的,最好抛出去。”

蒙元亨拿筷子的手不禁抖了几下:“到底怎么回事?”

年遐龄微皱眉头,嘘了一口气,说道:“前些日子,我急着找你过来,询问准噶尔的人来泾阳采购哪些货物,你可知为何?”

蒙元亨摇着头,说:“我只觉得上回特别急,似乎有什么事。但大人不说,我也不好问。”

年遐龄淡淡一笑,说:“草原上的噶尔丹不大安分呀。大半年之前,准噶尔兵锋直指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慌了神,一面向朝廷求援,一面又派遣使臣与噶尔丹讲和。”

蒙元亨说:“泾阳的商人大多与蒙古有生意往来,也知道这个消息。只不过,听说后来局势缓和,噶尔丹已经撤兵。”

年遐龄冷笑着摇头:“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假话。没错,皇上严令蒙古部落各守边界,谁也不许惹事。噶尔丹也回信说,看在大清皇帝面子上,愿意与喀尔喀蒙古重修旧好,还说要撤兵。”

“然而,”年遐龄话锋一转,“皇上何等睿智,岂会轻信别人的话。果不其然,朝廷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消息,部署在边界的准噶尔骑兵,撤回去的只是老弱病残,主力依旧驻扎原地。”

年遐龄又说:“草原上的种种迹象,加之准噶尔派人来泾阳大量采购药材,让我坚信,所谓局势缓和只不过是噶尔丹摆出的迷魂阵,他假装撤军让对手掉以轻心,实则却在谋划一场出其不意的奇袭。”

“怪不得那日你说对上了。”蒙元亨恍然大悟,接着,他又问,“不对呀!既然明知准噶尔在摆迷魂阵,朝廷为何没有动作?”

年遐龄反问:“你怎知朝廷没有动作?”

蒙元亨说:“我听说,皇上给噶尔丹写了亲笔信,褒扬他顾全大局。正因如此,所有人才以为草原不会有战事。”

“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年遐龄叹了一口气,“我多年来在兵部当差,深知如今绝非开战良机。准噶尔兵锋正盛,朝廷并无一战而胜之把握。再说平定三藩不过几年,天下尚需休养生息。对自个的家底,皇上与那些大人老爷心里清楚得很。”

年遐龄接着说:“如果朝廷一番调兵遣将,最后还得眼睁睁看着噶尔丹吞并喀尔喀蒙古,那多没面子。既然噶尔丹要演戏,不妨陪他演下去。到时纵然噶尔丹大获全胜,咱们还能推说是一不留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样一来,好歹保住了一点天朝大国的颜面。”

蒙元亨明白了,朝廷不愿在此时用兵,噶尔丹使出诈术,朝廷更乐得“中计”,刚好有台阶下。他又说:“朝廷这一番布置,看上去是中了噶尔丹的计,实则却把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帽子扣到他头上。用兵讲究出师有名,有了今日之事,他日用兵倒名正言顺了。当年太祖努尔哈赤起兵反明,正是以七大恨告天,其中一条就是明朝背弃盟约。”

年遐龄笑起来:“你果真不是一般的生意人,对军国大事也见解独到。”顿了顿,他又说:“若是准噶尔骑兵攻入喀尔喀蒙古,朝廷虽不会发兵,但也不能无动于衷。中断商路自是题中应有之意,到时别说药材了,一粒粮食也不能运去准噶尔。”

“多谢大人!”蒙元亨站起来,抱着双拳,深深鞠了一躬。他太清楚,年遐龄此时透出的消息,对自己何等性命攸关!

今日通商无碍,明日断绝往来,对朝廷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甚至不失为博弈之策,但身在其中的商贾没准会倾家荡产。若是待蒙元亨采办完药材,正要发往西域时,草原狼烟四起,朝廷关闭边关,货砸在自己手里,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年遐龄盯住蒙元亨说:“这些都是机密,别说泾阳市面上的商人,就连好些京城的六部九卿也未必知晓。亏得我在兵部,消息比旁人灵通一点。我把实话告诉你,是不想看着你亏血本。抛货时你可把握好火候,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放心。”蒙元亨说,“大人是在救我的命,我若是走漏了风声,便是要了自个的命。”

年遐龄又举起酒杯:“今晚我喝多了,所有话出门不认。喝了这顿酒,我就要离开泾阳了。”

蒙元亨问道:“大人要离开泾阳?”

年遐龄点了点头:“朝廷虽不会与噶尔丹兵戎相见,但总得在边境排兵布将,加强守备。多出好几万戍边将士,那得要多少口粮。另外,朝廷也得援助土谢图汗粮饷,让他尽量拖住噶尔丹,起码不能让准噶尔骑兵杀红了眼,一鼓作气冲到北京城下。这不,上头派了新差事,让我去湖广筹措粮草。”

“大人为国操劳,辛苦了。”蒙元亨叹道,“只是战火一起,我辈的生意更难做了。”

6.棉花收购大战,或许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结局收场?

一连数日,蒙元亨既要应付棉花抢购大战,又要暗中抛售药材,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又是一天从头忙到晚,眼看天色渐暗,蒙元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商号。棉花抢购依旧难分难解,所幸手里的药材大多找到了下家,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蒙元亨刚坐下,茶都没来得及喝,苏定河便匆匆地走进来:“蒙掌柜,咱们手里没银子了。”

蒙元亨一下站起来:“昨晚算账,你不说银子还能撑个三五天吗?”

苏定河走太急,额头渗着汗滴:“今早一开市,文盛合又提价了。整整一个上午,棉农全去了他们那儿。我急得不行,却又找不到你。”

“白天我去谈其他生意了。”出手药材的事,蒙元亨办得很谨慎,难怪商号的人找不到他。

苏定河说:“寻不到你,我只能自作主张了,跟着提价。这一来,银子自然告急。”

蒙元亨点了点头:“临机应变,你做得没错。”

苏定河叹了口气:“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银子见底,咱们还拿什么去拼?”停顿一下,他又问:“东家那边有什么进展?”

蒙元亨也焦急地等着岳江南的消息,却始终没有音讯传回,只好摇着头说:“还没有呀。”

苏定河搓着手,在屋里不停踱步:“再没援兵,这仗可打不下去了。”蒙元亨心中焦躁丝毫不亚于苏定河,他双眉紧锁,不时用手揉着太阳穴。

正在这时,一名伙计跑了进来,禀报道:“东家从河南传信回来了。”

蒙元亨与苏定河愣了一下,接着同时飞奔出去。送信之人等候在大厅,旁边已聚了不少广诚德的伙计,众人翘首以盼岳江南能从河南带回及时雨。

“信呢?”蒙元亨人还在厅外,声音便传了进来。

送信之人迎在门口:“掌柜,信在这里。”

蒙元亨撕信封的动作太快,把里面的信都撕破了一角。掏出信,他赶紧看起来。伙计们纷纷围拢过来,想瞟上几眼。苏定河挥了挥手,吼道:“懂不懂规矩!这是东家写给掌柜的信,轮得着你们看?有什么事,掌柜自然会吩咐。”

岳江南的信不长,只有一页纸,蒙元亨却看了好一阵子。见蒙元亨始终盯着信纸,连头也不抬,苏定河禁不住问道:“信上说什么?”

被苏定河一问,蒙元亨的手不禁抖了抖。周围伙计无不望眼欲穿:“对呀,东家说什么?”

“东家,东家说……”蒙元亨刚开了话头,却又打住。

“到底说什么?”众人更急了。

猛然,蒙元亨把信一举,大声说道:“东家传来一则天大的好消息,具体是什么,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能说。接下来,大伙心里不可有杂念,一心一意把手头的事办好。”

没想到蒙元亨卖起关子,众人不免失望。苏定河说:“该让你们知道的时候,掌柜自然会说。都回去干活儿吧!”

蒙元亨把信揣入怀中,挥了挥手说:“散了吧。”

苏定河叫别人不要打听,自己却忍不住。见蒙元亨抬脚往屋里走,他追上去问:“东家的信上说了什么,接下来怎么办,棉花还收不收?”

蒙元亨并未停下脚步,边走边说:“棉花当然还得收。对了,小段在哪儿?”

苏定河说:“既然他不在商号,应当在货场吧。”

蒙元亨说:“赶紧找他回来,我要见他。”

“好!”苏定河答应道。

蒙元亨回到屋里,慢悠悠地品上一口茶,嘴角露出笑容。连日来,一连串的事搞得他焦头烂额,没想到方才急中生智,将所有难题一并解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棉花收购大战,或许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结局收场?

蒙元亨凝神聚气,认真谋划起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一番深思熟虑后,蒙元亨将岳江南的信直接烧掉,接着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信差连夜奔赴河南,务必亲手交给岳江南。

段运鹏回到商号,与苏定河一同走了进来。蒙元亨抬起头,问道:“货场那边情况如何?”

段运鹏说:“白天收的棉花,晚上正在入库。”

蒙元亨站起来,拍了拍段运鹏的肩膀:“听老苏说,这几日你格外卖力。”

“没错。”苏定河附和道,“派出去的人里,就数小段收的棉花最多。”

蒙元亨重新坐下,说:“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东家来信说,他在河南大有斩获。白花花的银子,还有堆成山的粮食,如今正在码头装运。他让咱们赶紧派几个押运的人过去。”

苏定河与段运鹏格外兴奋,苏定河拍着手掌说:“有钱有粮,咱们还怕谁!”接着,他又说:“这种好消息,刚才你干吗不说,正好鼓舞一下士气嘛!”

蒙元亨摆了摆手:“这是咱们的撒手锏,别轻易亮出来。”

“也对!”苏定河点点头,“万一走漏了风声,倒让对手有了防备。”

蒙元亨说:“如今看来,好戏还在后头。因此,许多事得重新布置一番。”

“你吩咐吧。”苏定河与段运鹏异口同声道。

蒙元亨说:“今年关中棉花丰收,加之东家搬来救兵,先前准备的仓库与货场,看来不够用了。我在琢磨,干脆把收上来的棉花先运走一批,腾出地方来。”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货场不够用,的确麻烦。但分批运输的话,开销可就大了。”

蒙元亨说:“我也想把银子省着花,问题是不腾出地方,新收的棉花根本没处放!”

见蒙元亨心意已定,苏定河说:“按你说的办吧!”

蒙元亨说:“老苏,这件事交给你去做。赶紧联系货船,越快越好。”

蒙元亨又把目光投向段运鹏:“你把手头的活儿交给其他人,接下来,有件更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何事?”段运鹏紧张起来。

“去河南。东家那边急需人手,其他人我不放心,还得你去。”

段运鹏问:“是让我去押运银子与粮食吗?”

“棉花大战拼到这会儿,就看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了。把银子与粮食安全运抵泾阳,乃是此战胜败之关键,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

段运鹏点头道:“我一定打起精神。”

蒙元亨用一种欣慰的目光看着段运鹏:“当初蒙家遭难,唯你不离不弃。后来无论去京师,还是远赴蒙古,都是你跟随左右。”

见蒙元亨话中饱含真情,段运鹏颇为激动,脸色也泛红:“蒙老掌柜有恩于我,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说得好!”蒙元亨说,“时穷节乃见,说的便是你这般的忠义之人。”

段运鹏问:“何时动身?”

蒙元亨说:“今晚好好休整,明日一早动身。此行还有几人,我挑选好了,皆是商号中办事得力的伙计。这一行由你领头,所有人听你号令。”

“明白!”段运鹏朗声答道。

第二天一早,蒙元亨、苏定河亲自送段运鹏启程赴河南。接着去货场巡视,下午又在账房对账,忙碌一日,蒙元亨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罗世英熬了热粥,蒙元亨端起碗,大口喝着。这时,敲门声传来,罗世英说:“这么晚了,会是谁呀?”

蒙元亨担心商号里出了什么事,吩咐蒙佩文:“快去开门。”

蒙佩文快步出去,推开门,却没了动静。罗世英在屋里问道:“佩文,谁来了?”

外头还是没有答话,蒙元亨又大声问道:“谁呀?”

“是我。”外头传来声音,却不是蒙佩文的。不过蒙元亨一听便知道,文知雪来了。

蒙元亨呆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好些日子没见文知雪了,她来做什么?罗世英却站起来,拉了蒙元亨一把说:“怎么,人家敢上门,你却不敢见了?”

蒙元亨与罗世英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蒙元亨望着文知雪,不知说什么。罗世英白了他一眼,说:“原来是文小姐,快,屋里请吧。”

“好啊!”文知雪点头微笑。

文知雪进屋后坐下,瞟了眼屋内陈设,与之前已大不相同。蒙元亨既然娶了新娘,家中自是重新布置过一番。她心头顿时涌起一阵酸涩,却绝不愿被人看出来,反而挤出笑容,说:“你们可不够意思,成亲这样的大喜事,居然连一张请帖也不发。你俩能在一起,说来我可是媒人。”

罗世英笑盈盈地回道:“是呀,我和元亨能在一起,多亏了文小姐。”

文知雪重新看着蒙元亨问:“怎么,蒙掌柜不欢迎我?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

“不,不!”蒙元亨连忙摆手,脸上颇为尴尬。

“文小姐错怪我家相公了。”罗世英说,“成亲时,我就和他定了规矩,男主外,女主内。今日文小姐是到家里做客,我说欢迎便欢迎,哪轮得上他说话!相公,我说得对吧?”

成亲以来,罗世英对蒙元亨都是直呼其名,从没叫过相公。蒙元亨一时不适应,愣住了。这一来,罗世英更来气,板着脸又问:“到底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蒙元亨终于答道。

眼看着两个女人针锋相对,哥哥夹在中间难受,蒙佩文出来打圆场:“文小姐,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煮碗面。”

文知雪笑了笑说:“佩文妹妹的手艺,我好久没尝过了,心里一直惦记。不过今晚我已吃过饭,不麻烦你了。”

蒙佩文又说:“那你们坐,我去沏壶茶来。”

“不用了。”文知雪说,“今日登门,是有事向蒙掌柜请教。”

文知雪站起身,对蒙元亨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哦。”蒙元亨嘴上答应,眼睛却瞅着罗世英。

“瞅我干吗!”罗世英说,“人家找你谈事情,脚长在自己腿上!”

蒙元亨出门后,罗世英气呼呼地坐到凳子上。一旁的蒙佩文笑道:“怎么,吃醋了?”

罗世英说:“他要跟谁走,我才懒得管。”

蒙佩文说:“你瞧你多威风,若不是你点头,我哥都不敢出门了。”

罗世英哼了一声:“那是他做贼心虚。”顿了顿,她又说:“你说这姓文的上门找元亨有什么事?”

蒙佩文笑起来:“一会儿回来你自个问我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可没有那工夫!”罗世英噘起嘴。

出了蒙家宅子,文知雪走在前面,蒙元亨跟在身后,两人走了好一阵子,连一句话也没有。

“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事情吗?”文知雪打破沉默。

“没……没什么。”蒙元亨不愿吐露实情,结结巴巴回道。其实,他脑海中的确浮现出当初的情境——那一日大雪纷飞,文知雪非要送蒙元亨回家。到家后,蒙元亨又不放心,执意要送文知雪。就这样,两人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少趟。

当日所经历的一切,对蒙元亨来说太过刻骨铭心。那不仅是自己与文知雪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更是一切不幸的开始。正是在那一天,蒙元亨救出了文善达,文善达也保证会想尽办法营救蒙顺,然而事与愿违……

文知雪知道蒙元亨在敷衍,也不计较,而是说:“这次来不是找你叙旧,是为了棉花的事。如今整个泾阳都在议论,说文盛合与广诚德为了棉花抢得不可开交。”

蒙元亨问:“是文善达让你来的?”

“不。”文知雪摇头说,“生意上的事,爹不许我过问。就连这次来找你,也是瞒着他。”

蒙元亨皱着眉头说:“既然文善达不让你过问,最好你就别管。生意上的事,你没必要掺和进来。”

文知雪说:“生意我未必清楚,但有件事却知道:你恨我爹,恨整个文家。当然,我爹也恨你投靠外人,引狼入室。夹杂着这些仇怨,做生意就变成了争强斗气。”

“你说得不全对。”蒙元亨说,“双方是有仇怨,但在商言商,谁也不会和银子怄气。拼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大家都明白,只有抢到棉花来年才有生意做。”

“生意非得做到你死我活的份上吗?”文知雪说,“这么拼下去,文盛合与广诚德中,必有一家会血本无归。”

“这话没错。”蒙元亨说,“但事已至此,我要做的便是不让自己成为血本无归的那一家。”

“你有十足把握吗?”文知雪追问道。

蒙元亨说:“商场瞬息万变,不到最后时刻,谁敢说十足把握。”

“但你想过没有,生意还有另一种做法——”文知雪说,“双方就此偃旗息鼓,谁也不惦记着吃独食,但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蒙元亨笑了笑,摇头说:“文善达不会答应的。”

文知雪盯住蒙元亨:“你会答应吗?”

蒙元亨沉默了一阵,说:“这种事情,一方答应是没用的。这一趟你是瞒着文善达来的,因此咱俩谈这些毫无意义。”

文知雪说:“没错,这一趟我是瞒着爹,更知道即便你同意了,他也未必答应,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蒙元亨仍在摇头:“生意上的事,你干吗搅和进来!”

文知雪投来殷切的目光:“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后输得一败涂地。只要你答应了,我就去跟爹说。许多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没有机会!”

“蒙大哥,就当看在我的情分上!”蒙元亨犹豫不决,文知雪又在催促。

蒙元亨看着文知雪的脸颊,内心深处响起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

“真的?”文知雪惊喜道。

蒙元亨却连再看文知雪一眼的勇气也没有,而是把目光移开,说道:“五日之内,广诚德不会再涨价收购棉花,也希望文盛合不要挑起战火。”

“我这就去跟爹说,尽量说服他。”文知雪说。

文知雪这就要赶回府中,但她刚迈出几步,身后的蒙元亨又唤道:“知雪!”

“怎么了?”文知雪回过头。

“没……没什么。”蒙元亨又说出了与开头相同的话,同样是结结巴巴。

7.好不容易发现对手的破绽,盛宇峰却选择了知情不报

夜已深,文善达的书房里依旧闪烁着烛光。他左手捧着书,右手拿着一副新的西洋镜。近来眼力越来越差,看书都费劲,还是女儿体贴,买了新的西洋镜送给他。

书房门被推开,文知雪走了进来,问候道:“爹,这么晚了还不睡?”

文善达微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习惯,哪天晚上早睡过。”

文知雪又问:“怎么样,洋人的这副镜子还行吧?”

文善达点头说:“洋人们一个个尖嘴猴腮的,但他们的家伙什还真不错。”

“时辰不早了,你怎么还不回房,跑到我这里干吗?”文善达又问道。

文知雪说:“我刚从外面回来。”

“你去哪儿了?”文善达又问。

文知雪犹豫了一下,说:“我去见了蒙元亨。”

文善达内心一颤,表面上仍很平静,问:“你去见他,有什么事吗?”

文知雪说:“女儿不自量力,想去和他谈一桩生意。”

文善达笑了笑:“哦?你和他谈什么生意?”

文知雪说:“这些日子,咱们和广诚德抢购棉花已是斗得不可开交。女儿觉得,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不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因此就去找蒙元亨,希望双方各退一步。”

文善达盯住女儿,缓缓说道:“你和蒙元亨之间的事早已是过眼云烟,实在犯不着再为他花心思。”

文知雪低着头,说:“我这样做,绝不仅是替蒙元亨着想。我虽不懂生意,但也能看出来,棉花大战再打下去,终有一家会倾家荡产。蒙元亨毕竟与文家有旧,即便要教训他也不必赶尽杀绝。而爹是女儿最亲的人,我更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只要双方各退一步,两边都还有活路。”

文善达叹了口气:“你不仅心地善良,对生意也看得透彻。没错,我做了几十年生意,很少像今天这样,非得押上身家性命和谁拼个鱼死网破。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碰上了蒙元亨这个煞星。还有那个岳江南,这场仗,可是他们挑起来的。”

文知雪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要是他们答应退一步呢?”

文善达抿了一口茶:“蒙元亨怎么说?”

文知雪说:“蒙元亨说,五日以内广诚德可以不再涨价收购棉花。”

“交换条件呢?”文善达又问。

文知雪说:“当然是文盛合也不涨价。”

书房内陷入沉寂,只有文善达缓缓用手指敲打书桌的声响。过了半晌,文善达缓缓开口:“知雪,若真是罢兵言和,蒙元亨为何只提五日之约?何不干脆约定,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我倒没细想。”文知雪说,“大概双方拼斗了这么久,总需要一点时间,让彼此看到对方的诚意。”

“诚意?”文善达摇了摇头,咳嗽的毛病又犯了。

文知雪赶紧上前,替父亲捶背。缓过气之后,文善达摆手说:“知雪,你又被那个蒙元亨骗了。”

文善达继续说:“他蒙元亨哪有什么诚意,不过是为自己争取喘息机会。你可知道,广诚德的银子已难以为继。如今他们正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岳江南搬回救兵。有了这五天时间,援军就到了。到时,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再掀起血雨腥风。”

文知雪不解道:“什么援兵?”

文善达说:“前些日子,岳江南奔赴河南,找康百万家借钱借粮,据说事情已有眉目。”

“你是说……”令文知雪吃惊的,并不仅仅是诡谲的商场风云。昔日情深义重的蒙大哥,难道真会欺骗自己?

文善达点了点头:“蒙元亨还联系了货船,要把之前收购的棉花悉数运走。他这么做,就为了腾出地方,一旦援军赶到,再大肆抢购棉花。你说,这些就叫诚意吗?”

泪水在文知雪眼眶中打转,她不愿意相信,蒙元亨竟把这些伎俩用到自己身上。蒙元亨与罗世英成婚时,文知雪纵然心痛欲绝,但心中还有一份念想——蒙元亨并非不爱自己,只因父辈间的仇恨有缘无分。可今日行径,却无疑令文知雪万念俱灰。她甚至觉得,传言说的蒙元亨在草原上就与罗世英鬼混在一起并非以讹传讹,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

文善达站起身,拍着女儿的肩膀:“知雪,把一切都放下吧,未来你的路还长。”

马车行进在泾阳街头,车内的盛宇峰催促道:“快点!”

车夫为难地说:“街上人太多,实在跑不起来。”

“算了。”盛宇峰没好气地说,接着再没吱声。

此刻的盛宇峰,再度陷入沉思中。今日一大早,文善达召集所有人到尚善堂议事。文善达说,广诚德的银子快撑不下去了,岳江南黔驴技穷,只好去河南搬救兵。他还说昨晚文知雪去找了蒙元亨,对方提出五日内暂不涨价。

文善达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绝不会上当。在岳江南的援兵到来之前,必须发起最后总攻,不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

文盛合上下斗志昂扬,开市之后立刻涨价,广诚德的反应却十分迟缓。一切正如文善达所说,在岳江南的援军赶到之前,对手几乎无力反击了。文盛合此刻要做的,便是争分夺秒结束战斗。到那时,即便援军到来也只能徒叹奈何。

对生意不感兴趣的盛宇峰同样摩拳擦掌,兴奋异常。他在乎的不是赚几个银子,而是击败蒙元亨。他要让心爱的文知雪知道,自己远比那个自以为是的蒙元亨更加优秀。

离开尚善堂,盛宇峰打起精神到各个货场巡视。眼见棉农们蜂拥来到文盛合,广诚德门可罗雀,盛宇峰更是得意扬扬。但他并没有一丝懈怠,而是在脑海中又将所有事静静梳理一遍。盛宇峰告诫自己,为了击败蒙元亨,必须万无一失。

功夫不负有心人,细思之下,盛宇峰似乎察觉出什么。尽管这只是一个看似微小的疏漏,但他却不肯轻易放过。于是,盛宇峰坐上马车,在泾阳城走了一圈,接着又去码头,找船老大了解行情。渐渐地,盛宇峰后背开始冒汗,他惊觉自己乃至文善达或许都犯下了致命错误。

早上在尚善堂时,文善达曾提到,蒙元亨一面答应言和,一面却把之前收购的棉花抢运出去,为的是腾出地方。一旦岳江南从河南筹来的钱粮运到,他们定会再次发动抢购大战。这番话听着合情合理,以至于文知桐当场骂蒙元亨阴险狡诈,一边假意求和,一边又在准备囤货的地方。

然而盛宇峰实地考察后,却发现破绽。泾阳乃商贸重镇,天南海北的货物在此中转,囤货的货场向来不少。经过棉花大战,货场确比平时紧俏,但只要出高价,并非找不到囤货之地。

盛宇峰又去了码头,向船老大们了解运价。以往年份,各家商号都是待棉花收购完成后统一运输,像蒙元亨这样提前启运的极为罕见。况且,货物一旦分批运输,运费会高出一大截。

盛宇峰立刻替蒙元亨算了一笔账,分批运棉花的费用,竟然比高价租货场还多!生意人都是将本求利,难道蒙元亨疯了,非和银子过意不去?不,蒙元亨绝没有疯。唯一的解释便是,这背后另有玄机。

盛宇峰既得意,更不免后怕。蒙元亨呀蒙元亨,你机关算尽,还是让我看出了破绽。幸亏多留了一个心眼,不然差点就上了这小子的当。这事得赶紧告诉文叔父,让他有所防范。离开码头,盛宇峰催着车夫快马加鞭,奔向文家大院。

盛宇峰的脑筋一直没闲着。待会儿见到文善达,一定会被问到,蒙元亨玩弄这些花招究竟意欲何为,而这也恰恰是盛宇峰冥思苦想却不可得的。他试着给出过几种答案,很快又摇头否定。眼看离文家大院越来越近,盛宇峰只好安慰自个,能瞧出破绽已是大功一件。文叔父是商场老将,自己想不透的事,他老人家没准能一眼识破。

马车在文家大院门口停下,盛宇峰急匆匆跳下车。拐进后院,盛宇峰撞见了文知雪的丫鬟。他随口问道:“小姐好吗?今天在做什么?”

丫鬟答道:“小姐又把自个锁在屋里。”

盛宇峰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他知道,文知雪心绪不佳,应和昨晚之事有关。曾经为之倾心的蒙元亨,竟会欺骗自己,文知雪怎能不伤心!

会为一人伤心,只因在乎这个人。想到这里,盛宇峰的情绪不免低落下来。知雪妹妹呀,你为何总对我视而不见,却对那个蒙元亨念念不忘!

曾经,盛宇峰想在草原上设计除掉蒙元亨。消息传来,文知雪茶饭不思,几乎脱了人形。幸亏计谋没有得逞,否则以文知雪的烈性子,没准真会殉情。后来,蒙元亨与罗世英成婚,盛宇峰也高兴过一阵子。但看着文知雪郁郁寡欢的模样,他渐渐醒悟,自己即便得到文知雪的人,也难以得到她的心。

得到她的心?盛宇峰猛然间意识到什么,放缓了脚步。如何能博得文知雪芳心,过去盛宇峰想到的,全是击败蒙元亨,结果却一再碰壁。是呀,击败了蒙元亨,证明自己比蒙元亨优秀又如何?难道文知雪就能回心转意?

盛宇峰的脚步越来越慢,几乎停了下来,自己何不换个法子,大可不必去和蒙元亨作对,而是让蒙元亨彻底打败文善达。文家败得越惨,文知雪才会越恨蒙元亨。文知雪心中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或许只有炽热的仇恨才能冲散。

文善达过往的一番教诲,又跃入盛宇峰脑海。文善达说过,做生意不是赚银子,而是造势。没有势,只能辛辛苦苦去追银子,往往还追不到。把势造出来,就是银子来追你,躺着都能赚钱。让文知雪恨透了蒙元亨,那便是造势!

盛宇峰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这一番大彻大悟,远比洞悉蒙元亨的阴谋诡计来得更重要!

“宇峰,有什么事吗?”书房内的文善达碰巧走了出来,看见了走廊上的盛宇峰。

“文叔父。”盛宇峰招呼道。接着,他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来……没……没什么事。”

文善达板着脸说:“商号里事情多,大伙都在忙。你是东家,更要以身作则。”

“是。”盛宇峰毕恭毕敬答道。

文善达还想说几句,无奈咳嗽毛病犯了。盛宇峰忙着上前捶背,又把文善达扶进书房:“叔父,我这就去商号,你放心吧。”

8.不知道的风险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朋来酒家内,一场山陕商帮的聚会正在举行。泾阳城内的大商,几乎到齐了。山陕商帮的东家、掌柜,隔一阵子便要在朋友酒家相聚,人数可多可少。文善达身体不如从前,这类聚会有些日子没来了。但今日,他早早出现在酒家,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听说文东家要来,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到场。今日聚会,比平时多出了四五桌。

人逢喜事精神爽,之前下人们还担心文善达咳得厉害,不知能否撑下来,不想他谈笑风生,快一个时辰竟没咳一声。后来,他兴致大发,又要以茶代酒,挨桌敬一圈。

文善达敬酒,众人自是起身举杯。一人恭维道:“文东家,你这身体真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下回再请客,估计都要重新端酒杯了。”

文善达笑着说:“岁月不饶人,能多活几天已谢天谢地。美酒之福,怕是不敢消受哟。”

一家布庄的东家说:“文东家客气了。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呀!你瞧这一回,几个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最后还是败在你手下。咱们山陕商帮的这帮老家伙,还得指望你。”

文善达抱了抱拳:“我何德何能,还不是靠大伙帮衬。”

又有一名在泾阳码头做茶叶生意的东家走过来,说:“听说岳江南的船队下午到了,可惜,黄花菜都凉了。”

旁边一人附和道:“生意不等人,关中的棉花都让文盛合买完了,他岳江南运来再多银子,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哄堂大笑。文善达素来沉稳,他没有笑,心中却比谁都高兴。棉花大战自己拼尽全力,最终笑到了最后。什么岳江南、蒙元亨,同我文某人比起来,毕竟还嫩了点!

说笑间,管家宋元河来到文善达身旁,低头耳语了几句。文善达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又坐了片刻,便提前告辞,赶回文家大院。

“怎么回事?”进到书房,见盛宇峰、文知桐等人早已到了,文善达问道。

文知桐一脸慌张,说:“从码头传来消息,说岳江南的船队根本没装银子和粮食。”

“不会呀。”文善达摇着头说,“启运的时候,不是说船舱里压满了东西?”

文知桐说:“是压满了东西,但到了泾阳才知道,里面全是砂石。”

“不对,不对!”文善达依旧摇头,“文盛合洛阳分号传回的消息说,康百万的确借给了岳江南银子。”

宋元河说:“康百万素来与我们山陕商帮明争暗斗,没准是他故意放出假消息。”

文善达坐到椅子上:“岳江南虚张声势,康百万又同他一唱一和,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在所有人中,最不感到意外的便是盛宇峰。早在几日前,他便已察觉,对手一连串动作的背后,必定大有玄机。但到了此刻,他只能继续装糊涂:“会不会是岳江南明知此战没有胜算,便来个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他知道自己收不到棉花,但也不能让咱们便宜吃进,就变着法子故弄玄虚,让文盛合高价收购。”

盛宇峰是装糊涂,文知桐却是真糊涂,他说:“若真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多花几两银子吗,好歹棉花攥在咱们手里了。”

文善达思忖了一下,说:“我看不像。损人不利己的事,没人会花这么多功夫。如果只是想让文盛合多破费,就不必弄出一场棉花大战了。”

“那他们究竟为什么?”盛宇峰知道这背后大有名堂,数日来却没有想透,此时正好向文善达请教。

文善达陷入沉思,隔了半晌,似乎理出些头绪,刚想说话,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唉,老毛病始终除不了根,可怜这把身子骨,还得左支右挡,迎战劲敌。

下人赶紧端上药,文善达没工夫喝,而是说:“你们快去,打探一下泾阳城里还有没有空着的货场。另外,蒙元亨把棉花运走,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宋元河答应下来,出了书房。盛宇峰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感叹,文叔父果然老谋深算,看事情能切中要害。只是可惜,终究慢了半拍。

不到半个时辰,宋元河回到书房,他打探来的情报,与盛宇峰所知并无二致。

“大意了,大意了!”文善达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蒙元亨编了一通瞎话,没想到我却信了。”

“都怪我们,当初没有识破,更没给文叔父提个醒。”见文善达长吁短叹,文知桐与宋元河低头不语,盛宇峰或是做贼心虚,竟主动自责道。

文善达挥了挥手,说:“岳江南空手而来,蒙元亨着急抢运棉花,一切看起来都不合常理。这背后肯定有一个阴谋。”

“究竟什么阴谋?”文知桐问。

文善达揉了揉太阳穴:“一时我也想不透。”

“不过,”文善达话锋一转,“商场形势瞬息万变,有些事可以谋定后动,有些事却要边想边干。照目前局势,咱们也赶紧把棉花运走。”

盛宇峰说:“急着启运,又得多花银子。”

文善达说:“别吝啬这点小钱,这就叫依样画葫芦。如今形势不明,不知道哪里会生出变故,咱们就紧贴对手,他们怎么做我们也怎么做。真有明枪暗箭来,大不了一起挨。”

说这番话时,文善达心中充满着无力感。他深知,不知道的风险才是最令人恐惧的。文善达在商场以手段犀利著称,素来讲究先人一步,与众不同。这种敢为天下先的果敢与勇气,正是来自对局势的洞若观火。偏偏在此刻,他茫然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明知对手暗藏杀招,却又不清楚杀招是什么。他只能使用一种保守乃至笨拙的打法,紧贴住对手,不求胜出,起码不要被甩出太远,只是不知道,对手是否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一切仍貌似风平浪静。按照文善达的部署,所有棉花提前启运,许多棉花连货场都没进,直接被拉去码头。文善达看似沉着地调度一切,但内心却没有一丝轻松。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平静太诡异,甚至让人毛骨悚然。

果然,在第二天傍晚,文知桐满头大汗跑进书房,喘着粗气说道:“爹,出……出事了。”

该来的终究要来,文善达倒没太慌张,只是抿了一口茶,问:“什么事?”

文知桐说:“码头传来消息,棉花运不了。”

“运不了?”文善达拿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洒了一桌。这几日,他已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准备,甚至默默告诫自己,每逢大事有静气,无论对手使出什么花招,都不必大惊失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天塌不下来。

然而儿子的话,让自己的养气功夫顿时破功。文善达清楚,天或许真要塌了。他追问道:“之前不是讲好的吗,大不了多花银子,为何运不了?”

文知桐说:“如今不是银子的事。船家也想挣咱们的银子,可惜挣不了。他们的船,都被官府征用了。”

“官府征用?出什么事了?”文善达的声音已在颤抖。

文知桐说:“据说前几日,噶尔丹亲率骑兵,大举杀向喀尔喀蒙古。草原上狼烟四起,朝廷决定向边境增兵。听船老大们说,他们也是今日才接到消息,船全被官府征用,用来运送大军和粮草。”

文善达顿时瘫在椅子上。棉花采收加工,均有时节。若是将收来的棉花压在仓库中,那才真叫银子化成水。难怪蒙元亨着急运走棉花,岳江南还让货船载着砂石在河上走一遭!原来他们早就得到消息,自个全身而退,却挖好一个大坑让文善达往里跳。

为了这场棉花大战,文善达砸进去的银子太多。不仅有文家多年积蓄,更有向整个山陕商帮举的债。若是败了,他的老脸往哪儿搁?债台高筑的文盛合能挺过去吗?想到这些,文善达两眼发黑,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

幸亏文知桐眼疾手快,一把扶起父亲,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文善达才苏醒过来。睁开眼的文善达一把抓住文知桐:“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草原各部落都谈好了,不会兵戎相见吗?咱们在喀尔喀的朋友,那位乌日乐将军,不也来信说噶尔丹退兵了吗?”

文知桐心疼父亲,眼眶泛红:“噶尔丹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他明里退兵,实则暗中备战,以一场奇袭攻入喀尔喀部。”

文善达又是一阵咳嗽,接着断断续续地说:“还有什么法子,能把棉花运出去?那可是咱们掏光了老本买来的!大船没有了,去找小船行吗?”

文知桐哽咽道:“咱们手里的棉花那么多,靠小船根本运不出去。”

“这……这……”文善达面色发青,两眼翻白,一只手捂住胸口。

文知桐担心父亲的身体,说:“爹,你也别想那么多,先把身子养好。”

文善达痛苦地闭上眼,没有答话。文知桐更心焦,一声声唤道:“爹,你怎么了?”

隔了好一阵子,文善达终于睁开眼,似乎要挣扎着站起来。文知桐赶紧搀扶,却发觉父亲的身子软绵绵的,连自己在一旁都使不上劲。猛然,文善达哇的一声,大口鲜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