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裴紫打电话说父亲来了的时候,我正在教室里和同学们聊天。下课的时候,教务处的人来通知,说教室挤,下次课得麻烦调个时间,这个课是全院选修课,具体调什么时间,得凑大家的空,所以乘教务处的人在,和同学们商量了时间。教务处的人走了,几个同学还不愿意散,就又聊了一会儿。
裴紫在电话里说到父亲的时候,我一下子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到上海工作以后,父亲只是在母亲60岁生日的时候陪母亲来过一次上海,很多年了,父亲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里,这还是头一次。
我收拾了备课夹,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走到行政楼大门口,才发现有个女生一直跟着我,我问:“有事儿吗?”她犹犹豫豫的似乎有什么话说,又不便说的样子,“说吧,没事儿的。”我说。她向四处望了望,伸了一下舌头:“可是你让我说的啊?那我就说了?”她说,她听到一些议论,有人说,我和一个女生谈恋爱,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被那个女生家长打了,还有的说,我把自己的研究生弄怀孕了,那个研究生想把孩子生下来,正死死缠着你,又有人说我在复旦博士生中有好几个情人,每届一个,等等,反正都是关于私生活的议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也不知道你晓得不晓得?”
我脑袋嗡的一下,眼前飘出一团红雾,胃部和肝部同时痉挛起来,我抓住那个女生:“你相信吗?”
那个女生扶了我一下,又缩回了手:“我不相信,但是很多人信。”
“你为什么不信?”
那个女生看着我,又扶了我一把,“你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告诉我,为什么别人信你不信?”
“因为我是基督徒。”那个女生抬起头来。
“是这样?”
“不过,你不应该问别人信不信,应该问你自己。‘我们若说自己无罪,便是自欺,真理不在我们心里了;……我们若说自己没有犯过罪,便是以神为说谎的,他的道也不在我们心里了。’”她停下脚步,向我挥挥手道:“我不送你了,学生这个时候出校门很麻烦的。”
“那么谢谢你了!”
“鸟儿起初是没有翅膀的。后来神造了翅膀,在鸟儿面前,对鸟说,来吧,拿起这些担子,把它们带走。鸟儿有可爱的羽毛,动听的叫声;它们能唱歌,它们的羽毛在阳光下很美,虽然不能飞翔,却也是自由自在的。当它们最初被吩咐挑起眼前的担子时,便有些犹豫不决,但它们很快顺服了,在肩上插上了翅膀。开始的时候,翅膀似乎是难以承受的重担,可是不久重担便把它们带上了天空,重担变成了翅膀。我们都是无翅膀的鸟儿,
我向她挥挥手,顺了一下肩膀上的公文包带,走出校门。校门口停着几辆的士,我挑了一辆“蓝色联盟”,我知道大众、强生的服务要比“蓝色联盟”好,但是,我还是坐“蓝色联盟”,我总是挑那些小公司的车坐,我希望小公司能够变大,希望他们不要气馁,人有时候会做伤害自己的事,会要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会交有害的朋友,这是人,人有权利这样做,是吗?
回到家,裴紫正陪着父亲在客厅里坐着,父亲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咖啡,不过几乎没动,我说:“爸,喝不惯咖啡吧,给你换杯茶?”说着,我转身去倒茶,裴紫赶忙起身:“我来吧!你陪爸爸坐坐!”听到裴紫这么亲热地称呼“爸爸”,我心里竟然莫名地发酸,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结婚,到现在60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儿媳喊过他“爸爸”!大哥本来就要结婚了,却在婚检的时候查出了肝炎,大嫂吓得不肯结婚了,大哥从此一病不起,直到死。二哥呢!一直也没有恋爱,大哥出事以后,他似乎对恋爱、结婚完全失去了兴趣,天天沉迷在气功里,现在他的病怎样了呢?
爸摆摆手:“不要紧,咖啡很好,裴紫煮的咖啡不错!你别忙了,坐坐吧!”
我坐下来:“二哥呢?怎么样?”
父亲说:“还好!”父亲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妈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记不得几年了,每次和爸爸单独谈话,似乎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似乎父亲和我之间除了二哥和妈妈的身体,就没有其他可以谈了一样。
“还好,天天做事,不知道疲倦。”
“你呢?还好吧?”
看着两鬓已经半白、脸色晦暗的父亲,一种莫名的担心涌上心头,这几年父亲老得非常快,甚至有些颓唐了,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还好。只是越来越老了。越老越觉得亲情可贵,所以来看看你。”
“是啊!”面对父亲的感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应和。
“你现在还体验不到。年少的人,总是盼着离开家,远走高飞,我也有过年少的时候,现在呢?老了,就反过来了,常常想着回老家去,回到那些从小就熟悉的人和事物中间去。”父亲往沙发里靠了靠,低着头,摩挲着沙发扶手。
我只是想过我自己老家在南通,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会永远在那里,他们坚实地在那里,在我的老家,或者,他们就是我的老家。很少想过父亲,他也有自己的老家需要“回去”,有自己的孤独和无奈需要到“老家”去卸却。可是,他如果回老家去,那么我呢?我的老家又会在哪里?它就不存在了。我看着父亲:“爸,你是说山西老家吗?打从1972年你把爷爷和奶奶接出来以后,山西老家除了大姑不是没什么人了吗?”
“是啊!一晃40年了,你祖父、祖母也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想回去看看?人总要回老家看看的吧!虽然亲戚不多,可是那些田埂、麦垛、枫杨、包谷地,都还在的吧,快到60岁的人,就要往来路上走了。”
“要么,我有空的时候陪你去!”我不用脑子地回应道。老实说,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看看祖父、祖母、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确确从那里来的。
“再看吧,要凑你有空!”
裴紫过来喊吃饭,我说:“爸,把外套脱了吧,我们喝两杯。”父亲这才脱了外套,裴紫手快,一手接了过去,拿到书房的衣架上挂了起来。
裴紫买了不少菜,我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他斟上,但是,他不动筷子:“等裴紫一起来吧,我来让她麻烦了!”
我说:“不麻烦的。平时也一样要做饭。”我看到桌上有蒲包肉、盐水鹅、拌黄瓜、花生米,热菜有文蛤炖蛋、蒜茸空心菜、清蒸鳕鱼,另外还有一小盘扬州酱菜,裴紫挺费心的。
“你呀!不做家务,不懂家务的麻烦,哪是一样的呢,多了一个人就不一样!”
我说,“爸,你可是琐碎多了啊!”
父亲其实是很大气的人,一生坎坷,经历很多磨难,但他忍了下来,做成了很多事。当年他两次考上大学,都因为家庭成份不好政审不过关没上成,第三年他过继给别人,用别人的名字考,才上了,但是好景不长,毕业那年被人揭发,分配工作的节骨眼上被学校开除,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一个人外出流浪,赶巧碰上通州开发荒地滩涂建新垦农场,他报名参加竟然没有政审就通过了,此后他和那些刑事犯、政治犯一起开荒种地,一干就是30年,期间1964年他和母亲结婚,在农场成了家,1966年他开始担任生产大队长,1972年他把祖父、祖母接到了通州,把他们安置在了老垦区,文革后他找到原来的学校,跑动了5年,先后上访不下100余次,终于在毕业24年之后拿到久违的毕业证书,转了户口,成了国家干部,此后他一度做到县土地局局长的位置。
我从来没有看他唉声叹气过。文革的时候队里批唯生产论,就在我家门前的场院里批斗他,批斗完了他像没事人一样。他一生建了四次房子,第一次1968年被水冲了,第二次1976年撤农场建军垦房子充公,第三次是1993年新垦农场并入开发区,他花整整一年时间建起来的楼房住了不到一年就拆迁了,第四次1996年我大哥生病,他把自己的房子卖了为他治病,现在,他已经没有土地也没有力气再建房了,老两口和我二哥一起住在我二哥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我的父亲,他像一个搭积木的孩子,不断地把自己的房子搭起来,然后又看着自己的房子被拆掉,但是,他从来没有失望过,当然,他现在老了。
裴紫拿来一些冰块,父亲摇摇手不要,她便在我的酒杯里加了几块,我说:“干一杯吧。”
父亲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了,他看裴紫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问道:“裴紫,不要紧吧?能喝吗?”
裴紫说:“喝不多。”
父亲看了看我的酒杯,里面全是冰块,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说:“裴紫,不要客气,我是自己人,有什么吃什么,家常便饭就最好了。老了就喜欢清汤寡水,家常便饭,越是家常的越好。”
“爸爸一点儿都不老。”裴紫说,“我敬你一杯吧。”
看着他们碰杯,我心里不禁潮湿,世上也许没有什么比这种亲情更让人感到可靠了,我应该抓住这种亲情,不要让它从我的身边流失。
突然想起昨晚不请自来的猫,便问裴紫:“猫呢?”
裴紫不解地反问:“什么猫?”她似乎把昨天晚上抱着猫进门,兜着圈子不知道怎么安顿猫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我说:“昨晚在房门口睡觉的猫啊?”
裴紫依然一脸迷惑,她望望父亲,好像猫的事情和父亲有关一样。
晚上,我和父亲并排睡在书房的地板上,人是非常怪的,当年我被父亲搂在怀里睡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要我再和父亲一个被窝睡几乎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们是每个人一个被窝。
父亲一边拉开被子,一边说:“看到裴紫在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裴紫挺不错的,好好对她!”
我说:“爸,如果裴紫结过婚呢?你和妈介意吗?”
“你啊!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是不是她有孩子?这也不要紧么!其实孩子哪里又是父母的私产呢?他们不过是在父母这里暂居而已,他们终究是社会的,谁的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想想,你们兄弟几个,我和你妈又何曾要你们报偿过?抚养你们只是父母尽义务而已,并没有其他。”
“她没有孩子。”
“那犹豫什么呢?你是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应该去查一查。我想你是没事的。”说着,父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的话让我想到裴紫的态度,我心里有很多顾虑,一方面是我的身体,另一方面是裴紫对我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爱情呢?
“我还没想好,结婚对我来说几乎是不敢想的事。”我翻身坐起来,从写字桌上摸出烟盒,抽了两支烟,一支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我恐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父亲吸了一口,烟头上一闪一闪的,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对结婚感到忧虑,是好事,说明你想了这个问题,想到了它的难处,这是你们这一代人进步的地方,不像我们这一代,为什么结婚?该不该结婚?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几乎没有想过,晕晕忽忽,随着大流,婚也就结了,孩子也生了,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没有自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长辈的意志、社会的意志生活,我们顺从太多,你们好一些,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么’弄清楚。这是进步。”
“那么,你后悔过和妈妈结婚吗?”
父亲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后悔过,我有时候想,我可能没有给过你妈妈幸福。她没有舒心过、没有快乐过。”
“你不要这么想,妈妈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呢?圣经里话很对,幸福是‘温柔、仁慈与和睦’,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不嫉妒,爱不自夸、张狂。爱不做羞耻之事,不求私利,不轻易发怒,不计别人的恶。爱喜欢正义和真理。爱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 这些我在你和妈妈的身上都看到了,我没见你们吵过架,你们对我们兄弟几个操尽了心,对邻居,对同事总是很宽厚,有这些好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幸福呢?恐怕这就是最大的福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人的命真是不同。你大哥他这么早就过世了,你二哥……”父亲突然停住了话头。
我问:“二哥怎么了?他没事儿吧?”
父亲没有说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转头看他,他斜依在枕头上,身子还没有躺下来,就睡着了。
睡不着,爬起来,看电脑里的书稿,《个体及其在世结构》写好几个月了,进展缓慢,第四章《论穷愁》只是开了个头。“愁的最基本形态是穷愁,在此基础上绽放着的是病愁、离愁……。”存在将存在本身当成了问题:如何才能在下去?这是存在的生存论问题,然而,此一问题的提出在“穷愁”中实际上意味着恰恰它是不能解决的。与之相应的是“穷困”,在穷困中,存在并未觉得问题不能解决,虽然他碰到了“生存论”问题,但是“穷困者”是将这一问题当作存在必然要逾越的屏障,它是存在的难题也是存在的可能性。“穷愁”则意味着“穷”并未被当成是存在的可能性,相反,存在在此面前束手无策,陷入无力的局面。也因此穷愁是和陶醉、悔恨一样被当作存在状态来加以领会的,事实上也正是它们,构成了个体最基本的在世结构。穷愁是一种持之以久的“存在状态”,它所面对的是存在的处境本身。“存在无以为家地飘泊着,最终只能落脚在穷愁之中,被穷愁牢牢地俘获,不是穷愁成为存在的属性,而是存在作为生存论问题成了穷愁的属性,存在本质地就穷愁着,这穷愁的存在孤独地行走在无始无终的穷愁路上。”
2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起床了,站在阳台上抽烟,外面是初冬的树枝,上面涂了一层金黄的曦光,里面是父亲的剪影,一缕清缈的烟在他侧面飘着。小时候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常常就是这样的图景,祖父站在门前的场院里,身上是凝重的露水,好像他压根儿就没有睡过。现在呢?那个剪影变成了父亲。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内心也有很多心思,不知道他们也有很多忧虑和烦恼,只是把那一幕幕看得习以为常,直到没了感觉。生活中的许多东西就这样被我们错过了,毫无感觉地错过了。
我说:“爸,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习惯了!”
“今天让裴紫陪你上街走走?上午我有课,不能陪你,晚上找个好一点儿的地方,我们好好吃一顿去!”
“我倒是要上街买点儿东西,让裴紫陪陪我也好,你有事儿就去忙,说不定我下午就要走。你不要操心。”
“不操心,你来啦,我们心情也好,找个地方聚聚,大家高兴的!”我怕父亲就这样走了,又说,“你还是多住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