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剑擎举着酒杯,不给裴紫:“叫我什么?胡总啊?我和诸葛可是同学,你应该叫我胡哥,或者你叫我胡汉山也好,我大学时候的绰号叫胡汉山,现在再也没人这么叫我了。我叫你弟妹,你应该叫我什么?”
“胡哥,我敬你。”说着,裴紫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不过,你叫我弟妹,我可不敢当,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福份呢!”
2第二天去桃花岛影视城,据说《倚天屠龙记》就是在这里拍的,我们去的时候,影视城里到处是演员剧照,导游特别对男女演员的婚变感兴趣,讲了一大通,据说剧中演对手戏的男女主角后来真的恋爱了,都和自己的原配离了婚,裴紫听了抓着我的手臂,问我:“你会不会这样?”我说:“我不会。如果接新戏,我就先离好婚。所以,如果我们结婚,你千万别让我去做演员。”裴紫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恨恨地说:“就知道你们男人,一点良心都没有。”
现在还不是旅游季节,影视城相当寥落,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些昏昏欲睡的店主,他们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面,许是对生意没了信心,对我们这些客人也爱理不理,这倒让我们感觉自在了。我最怕到一些景点,被那些摊贩纠缠着。晓闽、凯文骑马去了,我、裴紫、胡剑擎谢了导游,自己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才发现桃花岛的好处来,放眼看去,到处是翠绿的树木,那树叶上仿佛着了一层蜡质,让人看了心里舒坦,上帝对这座小岛的恩宠是如此丰厚,虽然是春冬交替的时节,那树的颜色和神态都是滋润的。
一路行来处处是桃树,那些桃树已经长出星星点点的嫩芽了,它们已经先于人类感受到了大自然节气变换的气息,要不了多久,待到春天真的来了,这里一定是桃花浪漫,无比漫妙的。
据说,金庸写《倚天屠龙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东海上真有这么一个桃花岛,小说中的桃花岛完全出于虚构,但是,金庸来这里看了以后,不禁赞叹不绝,和他幻想中的桃花岛太像了。
的确,如今难得有这种寥落寂静却又美木芳菲的地方了,人类无处不在,稍有姿色的地方都被占据了。
人们摹肩接踵,不会让任何一块佳景逃过他们的践踏。
在影视城里看到一块石碑,原来是浙江作协作家采风团来这里考察时立的记行碑,碑上刻着采风团成员的名字,里面洪治纲、李敬泽、夏季风、红柯、朱文颖等等都是朋友,不禁笑他们也落俗,但是,转念一想,要是他们不在这里立碑,我不是看不到他们的名字了吗?也不会在这里想起这些朋友了,也许人稍稍做点俗事倒是可爱的表现呢!
胡剑擎看我在读碑,问:“里面有你的朋友吧?”
我说:“是的,里面多半见过面。”
裴紫轻轻曳了我一下,问:“你是在笑他们落俗吧?我就知道你的鬼心眼。”
我说:“不是,倒是觉得他们很可爱!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做这样的俗事。不做俗事的人不可爱。”
接近中午的时候,天气暖了,我们到沙滩上散步,脚下的沙子被水淘洗了,是雪白的颜色,在正午的日光里稍稍有些苍白,海水在沙地上轻轻地摩挲着,亮亮地留下一些水影然后又退去,水岸相交的地方形成了一条光带,这光带跟着海水的进退游弋着,然而底下的沙床却是不动的。
凯文、晓闽商量着要冬泳,裴紫立即劝他们不要发疯:“不行,不安全,不允许。”
但是,剑擎说:“没关系,虽然是冬天,水温也有十几度,弄点树枝,浇上汽油,让他们上岸后烘一下就好了。”
“那凯文,你可要看好她,别让她游远了。”裴紫还是不放心。
其实,裴紫的担心是多余的,晓闽和凯文哪里是在游泳,分明是在水里打闹,他们脱了衣服,只是走到齐膝的地方,便互相撩水,他们在水里奔跑、跳越,阳光撒在他们的肩膀上,头发上,撒在他们激起的水花上,风把他们的笑声传遍了四面八方。
裴紫帮我脱了外套,拿在手里,看看他们说:“真羡慕他们。”
我说:“我们也会很好的。”
“怎么会呢?你是不想结婚的。”裴紫看着远处说。
“我们结婚吧!嫁给我,你愿意吗?”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说出了梦里都不敢说的话。
“你说的是真的吗?”裴紫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含着眼泪。
“是真的。我们结婚,不管怎样,我们要相爱到底,一直到死。”我说。
“我不许你说,我们会活得很好的,我们会生孩子,会白头偕老。”
裴紫紧紧地抱住了我,用嘴唇挡住了我,说着裴紫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我听见她在电话里说:“爸爸,我们要结婚了。”我以为裴紫是在跟她爸爸通话呢,等到裴紫把电话转给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裴紫是在和我爸爸说话。
我说:“原来你和我爸爸一直有连络啊!我被蒙在鼓里,不行。”
“不行,也得行,不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要听我的。”裴紫双手从背后环抱着我,仰着脸,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3幸福总是来的很慢,而不幸却总是来的很快。幸福的步伐怎么赶得上不幸的脚步呢?
进来的时候还是春寒料峭,我穿着羊绒大衣,后来那件灰色大衣就一直挂在病房的西北角,现在呢?现在那件大衣已经不见了,裴紫把它带走了,也许裴紫觉得我再也不需要,再也不可能穿它了吧。已经是春天了,我看见窗外的梧桐冒出了新的叶子,一片,两片,……然后在某个淅淅沥沥的雨夜,所有的叶子都长出来了,苦黄变成了甜味的浅绿。
我的身体也在变化,我的皮肤变得透明了,像亚麻布一样,我能摸到亚麻布的感觉,我能看见那下面的血液,缓慢地缓慢地流动着,它们要流向哪里呢?
他们在我的股动脉上切开一个口子,血从那里沽沽地流出来,流向叫一架叫人工肝的机器,我看到我的血液流出我的身体,在那些管子里它们是忧郁的暗红色,裴紫,我要拔掉那些管子,我要看看那些血。
我不知道如何平息自己的绝望情绪,这样的生活不能再持续了,没有人能在死亡中生存,我身体的某些部位已经死了,我的死正走在赶来的路上,这样的生活难道符合上帝的意旨吗?假如我主知道我们生着仅仅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生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死,他会对我们做什么呢?他会什么也不做,他会允许我们自己处理自己的事物。
这种绝望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我知道生命是有限的,死总会来,对此我无能为力,我既不能使它更好也不能使它更坏,我能做的是等待,让它在等待中来临,让它从预感变成现实,让它从冥冥之中的潜行者变成滔滔狂波。当然,等待不会顺利,我必须为等待做点什么。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能为你做出决断,所有的决断都得由你做出,你自己得为你自己负责,现在是看你自己如何为自己负责的时候了,如果你有足够的勇气,如果你有真正的决心,你可以完成了,让生命完成,让你自己成为一个完成了的人。自己给自己划上句号,这是最重要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了。要知道,什么事情比你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更重要呢?
做过人工肝治疗,我被护士推着从治疗室回到重症病房。
裴紫就等在这里,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我看她又盘起了头发,所有的头发都盘在头顶上的发髻里,外面是白色的风衣,风衣里面穿的是连衣裙,连衣裙开胸很低,露出颈脖、锁骨还有项链,她的肩膀和胸白得耀眼,大理石般的,让人想摸一摸。只是,她的面容有些倦怠,倦怠里渗憔悴。这一幕,这样的装束,这样的神情,甚至那条项链,多么熟悉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吧。
我说:“裴紫,多么熟悉啊,好像在我的记忆里,曾经出现过今天这幕情景。一切好像是在重演。”
“我一直在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那天穿的衣服,带的首饰,还有我们说的话,其实那只不过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甚至是前世的事情呢?”
“也许真的很久了,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你,在最后的一年认识你。”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围巾,我在家里找了很久,才找到它,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戴的就是这条围巾。”说着,裴紫在我的左边挨着我躺了下来,她温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然后,用围巾把我的左手与她的右手帮在一起,她吻我的耳垂,我的嘴唇。
我让开了:“不要,我的嘴里有味道,而且不能接吻的,你会感染。”
裴紫不听我的,一边吻着我一边说:“我希望自己被感染,能够和你承受一样的命运,那就是基督给我恩惠了。”
“我现在是在走世人必走的路,临到那往而不返之地!”
“要我做什么?”裴紫浑身颤抖,脸上泛着赤烈的潮红。
“我要撕开股动脉上的绷带,我想看看我自己的血,然后睡个长觉,经书上说‘睡在尘埃中的,必有多人复醒,其中有得永生的,有受羞辱、永远被憎恶的’,我太累了,我不可能醒了。让我睡吧!好吗?”裴紫久久地看着我,点点头。我拉开大腿内侧的绷带,血慢慢地渗了出来,一会儿床上浸开了一片,我推裴紫,想让她离开,可是,我的手举不起来。
裴紫说:“我和你一起走,只是我可能比你快一点。因为我不要看见你死的样子,原谅我,不能陪你到最后,我曾经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离开人世,现在,我不能再看了,我不能第二次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去,我不想接受那样的命运,我要先走了。”说着,裴紫拿出一把匕首,解开连衣裙扭扣,刀尖朝上顶在胸口的肋骨之间,然后左手抱着我,猛地向我的臂弯扑来。
我看见我翻过了身,紧紧地抱住了裴紫。
我听见,裴紫说,我睡了,我说,我也睡了,我们一起睡了。
太阳暗了,但是病房的灯没有亮起来。
2003年8月18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