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天躲起来了。
邢小丽不知道她该高兴还是悲伤。
崔钧毅来告诉他,是他把周重天打败的,他就是想打败这个所谓的上海大佬,想让那个人良心发现,想让那个人看看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不是你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不是你有势力就是所有人都要向你屈服的,向你屈服的人,让你为所欲为的人,他们常常是因为爱你,现在,你不配这种爱,现在……
那天她打断了崔钧毅的话,她不希望崔钧毅变成一个心里只有恨的人,她离婚的时候,就想,她的丈夫为什么那么恨呢?看着他被恨折磨得失去了形状的脸,她就想,被恨主宰了灵魂的人多么可怜啊。
此后,她就不恨任何人和事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大事儿呢?
人的事情,不过就是那点嫉妒,那点情欲,那点占有欲,真的看开来了,轻得很。
她是喜欢钱的,但是,她不会为了钱去恨别人,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人欠她,她也不会为了钱去害人,因为有很多方法,可以不害人就拿到钱!她是爱男人的,她知道宠男人,男人就那点欲念,与其说他们是被欲念弄得那么卑怯的,不如说,是因为女人对他们的提防、中伤、嫉恨、独占欲让他们变成那种欲望的奴隶的,她让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都能满足,那些男人倒是伏贴了、善良了、真诚了,他们流露了脆弱的一面、真切的一面、小孩子的一面!
周重天呢?也一样吧。让他满足吧,他觉得她是想要他的钱,他觉得她是想用孩子拴他,他觉得他有钱,送了她房子,就可以甩了她,那就让他那么觉得,让他那么做,他做到了也就心安了,也就不能再坏了。
她对崔钧毅说:“小毅,姐姐的事情,你不明白的,你太年轻!”
小毅摇摇头:“这个,姐姐你就别说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儿,男人就是这样,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别人欺负侮辱,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了。”
邢小丽真是不明白崔钧毅了,她没有叫他报什么仇,再说,她也不恨周重天,不过在崔钧毅的眼里,她好像应该是很恨周重天的,他想当然地要报仇,唉,邢小丽说,小毅,你不要报仇,你报了仇,我也是不快乐的,周重天的痛苦能让我快乐吗?
崔钧毅觉得和邢姐在这方面是怎么也说不通的了,他想起在庙里看见有人为邢姐祈福的事情,“邢姐,在庙里看见有人为你们母子祈福呢!”
邢小丽想了想,不说话,她心里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周重天也许不会有其他人会做这件事儿了,蒋书记是不会去那里的,只有周重天,信佛,周重天有两个神,一个是佛,一个是钱,周重天会去吗?他怎么会有那份心呢?
这个时候保姆送来莲子汤,崔钧毅接了,喂给邢小丽吃,邢小丽闭上眼睛,突然,邢小丽推开宋,笑着说:“你不应该和我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的,你应该和张梅在一起!”
崔钧毅前脚走,没多久,周妮来电话了。
周妮告诉她,周重天失踪了。
邢小丽实在为周重天担心,周重天这个人,太硬,为人,做事都是太硬,不知道转圈,也许,他是成功得太艰难,一生全是靠自己的硬拼杀出来的,反而没有女人的柔,女人大多要靠和各种各样的人转圜,反反复复地争取,而周重天是不会这些的,他早年靠体力,在日本打工,后来靠勇气,最后是靠财力,他常常觉得靠自己就可以了,要么成,要么不成。
周妮声音颤抖着说:“你高兴了吧?我爸失败了,他已经逃跑了。”
邢小丽拿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沉默。她把无绳电话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不让电话在耳朵边贴的时间太长。
周妮在那头看她不说话,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一定在高兴!”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种尖利的哭腔,有点碜人。
邢小丽道:“我没有高兴,当然,要说我有多难过,也没有,只是,我不希望他那样,你要是找到他,你告诉他,没有地方去,就到我这里来!”
周妮叫起来:“你这样说,谁相信,他当着大家的面,骂你,把钥匙甩在你脸上,你不恨?”
邢小丽叹口气:“我不恨!周妮,哪天黄平这么对待你,你会不会恨呢?你可能恨,你现在想的就是恨,但是,真的那天来了,你也许一点也恨不起来的。“
“我不相信!”周妮平静了下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爸爸不见了,我在找他,如果他和你联系,希望你能告诉我一声!”
“你怎么办呢?那些债主会不会来找你?再说黄平怎么办呢?”邢小丽是真的担心周妮。
周妮那头突然没声了,邢小丽听到那头隐隐的哭声。她的眼泪也要出来了。周妮能受得了吗?突然,电话的那头周妮叫了起来,“平!”周妮叫得好响,像是要撕破喉咙,接着她听到周妮扔下了电话。
邢小丽也扔了电话,她给卢平打电话,要卢平过去看看。她走不了,身体虚弱着,不能出门,卢平答应得特别干脆。
半个小时不到,卢平就来电话了,他说,黄平自杀了。就在周妮给邢小丽打电话的关口,他从自家的阳台上跳了下去。
周妮看见黄平像一把没有张开的伞从窗前飘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她不可能看清楚他,但是,凭感觉,她知道是黄平,也还是凭感觉,她看见黄平在笑,一直到扑通一声响,黄平到达了地面,那笑声才结束了。
人类的目光是多么神奇啊,有的时候,你不一定要用你外在的眼睛,你只要用你内在的眼睛就可以了,你可以洞察秋毫,那些快速滑过的事物,那些并没有向你敞开,只是透露了一点风声的事物,你可以依靠那内在的眼睛,从那些蛛丝马迹里,看出所有的问题来。
周妮的预感,让她看到了黄平,他从他们楼上的卧室里出来了,没有走门和楼梯,而是从窗户中直接出来了。
黄平一直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黄平安慰她,用手抚摸着她的肚子、胸口、大腿根,然后深深地埋头在她的臂弯里,他总是在这个时候会轻轻地叹气,然后这样对她说:“不要忧虑,你看鸟儿既不播种也不收获,上帝还让它生活得平安,何况我们人呢!”
如果我们必然要承受那些惩罚,那是我们的错么?比如,黄平,他必要承受失去工作、亲人的苦,这是他的错么?就像人必然要死的,死难道是他的错造成的么?如果他什么错也没有,却还是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呢?
她怎么会不了解黄平呢?她怎么不知道黄平承受的要比她父亲承受的还要重呢?黄平要遭受和承受的远远比他父亲多,而且黄平不能躲起来,他的父亲却可以躲起来。
她看着他浅紫色的瞳仁以及那瞳仁里灰色的影子,她显得她看到的是另一个黄平,一个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黄平,她觉得那要来的总是一定要来的,关键是怎么来吧。她摸着自己的独自,那个时候,她就想但愿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孩,这样黄平不在了,就有另一个黄平可以陪着她了。
如果注定了黄平要用他的死填平那些不可逾越的鸿沟,比如,这样他的父亲才能回来,她也才能继续活下去,她是不能不接受的。
黄平说:我没有错,但是有罪。
她紧紧地贴在黄平的身上,让他不要说了。
我没有错,但是是有罪!黄平的话让她想了很久,黄平既没有错,也没有罪。这是她的结论。
那真正的罪人是谁呢?是崔钧毅,是邢小丽。他们合伙骗了父亲,也骗了黄平。亏得黄平和她还是崔钧毅的同学,亏得卢平也是她的同学!
她得去找崔钧毅,不能让崔钧毅就这么过去了。
他凭什么可以这样?
想到自己当初还信任过崔钧毅,把大航的钱给他去委托理财,她就觉得当初自己是瞎了眼睛,她怎么还会喜欢过这个人呢?这个人实在是很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乡下人,一个掮客!
想到张梅,张姨就要落泪,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其实,老宋和自己是有缘没份的,她没有奢望和老宋结婚,当初他先生在的时候,劝她离了婚和老宋过,她拒绝了,她没有这么想过,她先生出身富商名门,还有,乌鲁木齐路,她是喜欢的,上海的女人都喜欢乌鲁木齐路的吧,她是不能和老宋去闸北的棚户区的,反过来,她爱的也许还是先生,先生的优雅、细腻是好的,先生的沉静、温和也是好的,她恋老宋在床上的粗鲁和暴力,但是,这些是拿不得台面上来的,台面上的老宋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先生呢?不一样,是体面的。
生了女儿之后,先生也知道不是他的,但是,先生的优雅让他接受了这个女儿,她倒是歉疚着,不敢太放肆地爱梅子,先生呢,倒是反了,把梅子当心肝,成天捧在手里,她有时候气了,打梅子,他就护着,好像是老虎护着虎崽,那个时候,她欣慰过,也下决心,再不理老宋,可,每次,老宋只要一出现,她还是止不住,像是失了魂灵,脑子是控制不住身子的,但是,她希望梅子不要走自己的路,因为她从根本上是不喜欢自己走的路的,这也是她为什么,先生过世这么多年了,却没有和老宋结婚的缘故,根本上,她是一个上海的女人,是不能和比自己低下的男人过的。
可是,这些梅子是不理解的。
崔钧毅看张梅已经起来了,便坐到张梅边上,“张梅,别生你妈妈的气了,早上,你妈妈还到静安寺为你祈福呢!她的事情,有她的道理的,我们怎么能管呢?”
张梅不说话,不断地摁遥控器,换电视台。
崔钧毅说:“我想提升你做大户室主管,大户室以后要把硬件服务为主,渐渐地转换到以软件服务为主,将来主要是为大户提供交易指导,你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转换职能,要训练自己炒作一只私慕基金的能力!”
张梅没好气地说:“你不要用这些小恩惠来套近乎,我们家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崔钧毅也气了,扭了一下她耳朵:“我倒是不想管你,但是,你妈放得下心?再说,公司马上要分房子了,如果你不是中层干部,怎么给你分?”
崔钧毅看看张姨,张姨不说话,到厨房去了,崔钧毅觉得和张梅也是没有什么话要说了,起身回屋,家里的气氛真紧张啊,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本来,张姨、张梅还有他,应该是很好的啊,崔钧毅在内心里突然感到,其实,贫穷和富有对于家庭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可能是内心的平安,如果,大家内心平安,有信心,即使贫穷,有能怎样呢?就像上海人说的“哪能呢?”可是,要是大家的内心都不平安,富有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家,是大家都要逃离的。
幸好,邢姐又叫她了,好像有急事儿。
邢小丽叫崔钧毅,她想和崔钧毅好好谈谈。当崔钧毅从车子里出来,她看见崔钧毅的同时,也看见了他肩膀上的阳光,真是奇妙啊,这个年轻的男人,竟然是带着一肩膀的阳光在走路,她看着夕光的轮廓,看着那轮廓的位移,觉得这个年轻的男人和那些带着光芒的色彩的确是同一的,有些东西,他们走到一起,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们本是同类。为什么,这些他在周重天的身上就没有见到过呢?
崔钧毅径直从草坪上穿过来,看来,他是很焦急的,是不是她的电话让他焦急呢?他没有把车停进她的院子,而是停在了院门前的甬道上,然后,他快步地跑进来,他是可以跑的,一点也不臃肿,一点也不滞重,不像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走的时候还很威严和有架势,可是跑的时候,身子就滞重了,屁股怎么也摆不到好的位置,似乎是身体上多余的东西,坠在脊椎的后面,像个大袋囊,手呢?也不知道怎么摆放,只是蜷曲这在搁在胸前,一个跑步中的男人,却带着一双没有什么摆动的手,样子是很滑稽的。
她见蒋书记跑过一次,那次,她差点流出泪来,岁月在他的跑步姿势中积淀着,让蒋书记跑不起来了,他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划桨运动员,在不断地滑,但是,身子就是不朝前动。一切看起来像是慢镜头。
现在,崔钧毅走到她的跟前,两只手俯撑在她做的沙发扶手上,他的眼睛里有孩子一样的喜悦,真的像孩子,像一个做对了事情,要大人奖赏的孩子。
邢小丽伸出右手,抚在他的左手背上,突然的伤感起来,这样一个美好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美好的黄昏,她和他能谈的是什么呢?
“小毅,周重天失踪了!”
小毅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
“小毅,黄平自杀了!”
小毅的眼神惶惑起来。
“小毅,周妮也不见了!”
小毅的眼神里没内容了。小毅!你不是坏人,可是这些真的和你有关呢!为什么呢?
小毅说:“邢姐,周重天那是罪有应得!”
邢小丽知道,小毅是在强词夺理,“小毅,他有罪,但是,你能审判他吗?你能代替上帝惩罚罪人吗?”
小毅辩解道:“罪人,谁都有权力惩罚啊!”一个人想要辩解的时候,就说明,他对自己不自信了。
邢小丽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脸,“小毅。你这样说的是不对的!我们都是人,我们没有什么力量论断人,更没有力量审判人,人怎么能审判人呢?雅各书里说‘设立律法和判断人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灭人的。你是谁,竟敢论断别人呢?’所以,时候未到,什么都不要论断。”
“邢姐,那难道恶人就不应该得着惩罚吗?神是全能的,有丰富的慈爱、怜悯、恩典,但也是公义、烈火、永不打盹的神啊!”崔钧毅说。崔钧毅知道这些话语,也相信这些话语都是正确的,路加福音里说,“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这是对的,但是,崔钧毅脑子有又有另一种声音在抵抗,那个声音说,不要软弱,那个声音是全无道理的,但是,他还是照着那后一种声音行了。
他跪下来,匍匐在邢小丽的身上,闻到邢小丽身上温暖的馨香,脑子里出现了第一次和周重天饮酒时的情景,那也是在这间别墅里,周重天说他如何艰苦,拎着皮包到处跑,收集股票的时候,被强盗抓起来打的事情。
邢小丽摸着他的头发:“你们的事儿,有多大呢?他为什么要跑呢?”
崔钧毅也不完全清楚这事儿有多大,他说:“也许,他要破产吧!”
邢小丽说:“他不会破产的,至少还有我这里的房子,这里的家!”
崔钧毅一震,有一种被刺得鲜血淋淋的感觉,他在心里说,邢姐,他这样对待你,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当成他的人,这套房子难道不是你的吗?这个家难道不是你的,怎么就是他的?他脑子里出现了马太福音中的话:“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我主还说:“我就明明告诉你们,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
他抬起头:“你是不是要找他回来?你要帮他?”
“我不会帮他,但是,我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收留他,帮他洗净衣服,经书上说,‘洗净衣服的人有福了!’你要把绵羊山羊分开,你没有错的吧,我呢,我是‘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的人,我希望他也一样。”
“邢姐,你要我怎么做呢?”
“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情!”邢小丽轻轻地叹气,看着西方。
“国庆节要到了,国庆的时候,我会买辆新车,加长林肯,到时候,我带你出去玩?”
崔钧毅想换一个话题,让气氛轻松一点。但是邢小丽还是照样叹气,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