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毅回到办公室,余怒未消,他不知道他的怒气来自哪里,照理说,范建华要离开,他也是想得到的,但是,这个时候离开,他却是想不到的,范建华是世外之人,不可能跟他很久,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要这个时候离开他呢?
他不知道,挣钱对于人来说,就想吸鸦片,只要开始了,就没有一个停的时候,对于对钱有兴趣的人,哪里都没有停的机会。人是贪婪的,这是本性。他呢?是什么在支持着他继续劳作,苦苦支撑这个挣钱的局面呢?范建华只是找到了一个他个人的契机,他可以拿到20万奖金,他可以拿着这个奖金去盖他的茅庐去了,而他崔钧毅呢?他要多少才能像范建华一样退出钱场?
曾辉玲进来报告说邢小丽来了。
他喝了一口茶,定定神,然后亲自出来,接了邢小丽,他看见邢小丽穿了一件紫色套装,胸口还戴了一朵细细的蔷薇花,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蔷薇呢?真正走进了,他才发现,蔷薇是假的,他说:邢姐,你身上的东西,真是让人费思量啊。
邢小丽脱了手套:崔总,你这里现在很难进啊,楼底下不让停车,楼上要通报,比当初武总还难见!
崔钧毅说:邢姐,你这样说,折杀我了,没有邢姐,哪里有我小弟的今天?
邢小丽掏出车钥匙,交给崔钧毅:这样吧,你让你的司机帮我停一下车,我扔在楼下。
崔钧毅拿了钥匙,交给曾辉玲,让她去办,给邢小丽倒了茶,让邢小丽坐了,才问邢小丽到底有什么事儿,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邢小丽坐了下来,顿了一下: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为周重天在你这里的那笔钱!
崔钧毅头皮一阵发麻:周重天?他在哪里?
邢小丽说:在我那里!
崔钧毅盯着邢小丽:他果然没有骨气,又回头来找你!这个人,你还要他?他狂乱地扑过去,一把抱了邢小丽,你干吗就要他?他有什么好?
崔钧毅抱着邢小丽,自己也被自己惊住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邢小丽身上的沁香,让他醒了过来。但是,他还是万万不能理解,邢小丽为什么要帮了他的敌人,来讨债,他是为了邢小丽才这样的啊。
邢小丽推开他,把他摁在沙发上:“你不要说你是为了我,你难道不是为了你的钱?你的地位?你现在在公司的地位哪里来的?不是从周重天这里来的?”
崔钧毅木木地点头。
邢小丽又说:“我现在要你们和解,你做得到吗?要不要我说理由?”
崔钧毅摇了摇头,其实道理他都是懂的,人的恨都是功利的恨,说白了,哪里真有那么大的价值?恨都是没有价值的。这些天,他为什么睡不着,吃不好?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被恨主宰了,范建华要离开他,申江、卢平去吊唁黄平,不让他去,他不能去看他的同学周妮,这些难道不是对他的惩罚么?他的内心不平静啊。他只有依赖一个解释:他是为了邢姐这样做的,现在呢?邢姐说了,不需要他这样做,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样呢?他的最后一个理由也坍塌了。
他说:“好,邢姐,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邢小丽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我已经想了很久,你们两个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是可以一起活的,关键是你们的态度!”
崔钧毅看了文件,他不由得再次对邢小丽佩服起来,邢小丽的这个计划的确是双赢的,而且大气得多,真正的商业道德是什么呢?什么是阳光财富呢?应该是这样的啊。相比较而言,他过去的理念,不过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恶念,经商的理念也有恶念和善念之分,以善念经商的才叫商人,什么是经商上的善念呢?双赢!邢小丽说:“真正的商人应该是追求双赢的,在股市,双赢也不是不可能的,你不是常说起巴菲特吗?他就是双赢的典范。为什么在中国就不能双赢呢?因为我们是在炒股,而不是在投资。”
崔钧毅说:“可以吧!我其实也只相信价值投资,我不相信投机,投机的生意,就像击鼓传话,一样东西到了你手上,你就提心吊胆,生怕出不了手,而投资呢?一样东西到了你手上,就心里就踏实的,你愿意永远地持有它!你这个计划,把股票二级市场上的坐庄,变成了并购,的确是好的。不仅可以救周重天,其实也可以救我。把我从坐庄的恶梦中救出来。”
他们正说着,曾辉玲电话进来,说有个叫周妮的,来拜访崔钧毅,听周妮来访,崔钧毅想都没想,急切地吩咐曾辉玲说,让她进来,说着,崔钧毅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去接周妮。
邢小丽看着崔钧毅向门口走去,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等她站起来,一切已经晚了。
她看见周妮推门进来,崔钧毅迎上前去,周妮一扬手,一股水雾泼到了崔钧毅的脸上。崔钧毅一声大叫。接着,她看见的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
崔钧毅捂住了脸。
崔钧毅蹲了下来。
崔钧毅倒在了地上。
周妮用脚踹崔钧毅。
申江和卢平进来。他们在门口愣了一会儿。
申江、卢平一起拉周妮。
曾辉玲进来。
曾辉玲尖叫。
曾辉玲又跑了出去。
一个保安进来,扭住了周妮?
第二个保安进来,拉崔钧毅。
邢小丽想到打110。
然后她又打120。
曾辉玲喊申江和卢平:“赶快送崔总去医院。”
邢小丽看到申江和卢平架着崔钧毅出去了。
她追了出去,走廊里没有人,周妮被保安拖到哪去了?奇怪,她第一念想的不是崔钧毅,而是周妮。
邢小丽追到楼下的时候,小王已经把车开到大门口了,她追过去,但是,挤不上车,申江、卢平、曾辉玲已经上车了。
她问小王,他们去哪个医院,小王没有听见她的问话,更没有回答她,就把车开走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那份计划。
她想:现在再好的计划也完了,周重天根本不可能回公司,崔钧毅伤了,他们恐怕是完了,周妮也完了。
她很后悔,单单只是想到要安慰周重天,没有想到周妮才是最难受的,现在,周妮做出了傻事,恐怕是没得救了,她用的是什么呢?难道是泼的硫酸?周妮没得救,周重天还能和崔钧毅怎样呢?
她一个人沿着马路走了好一段,才发现自己是失魂落魄的,自己的车还在崔钧毅的公司车库里,车钥匙,恐怕还在保安手里,她又往回走。
周重天听邢小丽说周妮泼硫酸的事情,一下子呆住了。他不敢相信周妮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在他的脑海里,周妮永远都是孩子,一点城府都没有的,更没有报复心的,小时候她被周重天打了,就一个人躲在楼梯角落里哭,有时候会哭一整天。但是,只要周重天去抱她,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也就过了。
周重天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周妮的心目中那么重要,周妮是有点抱怨他的,周妮抱怨他和她母亲离婚,抱怨他有很多女人,抱怨他对她不关心,甚至抱怨他利用她的婚姻,他始终觉得他在周妮心目中是不重要的,他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总有一天,周妮会离开他。
现在呢?他没有想到,周妮会用泼硫酸的方法为他报仇,他知道,周妮不是为黄平,如果为黄平报仇的话,她应该怪她的父亲,是他周重天害了黄平,可是,周妮去找了崔钧毅。
他现在才知道他在周妮心目中的位置。
可是,说什么都晚了,她怎么能这样呢?
他捂住脸,呜呜的哭起来。
他离婚的时候没有哭,他在日本没饭吃,饿得在路边抢狗食的时候没有哭,现在,他哭了。
他对这个世界太不了解了。他不理解,为什么最后是他曾经唾弃、侮辱过的女人邢小丽收留了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最后,是他的女儿,平时老是抱怨他,甚至声明恨他的女儿,在为他报仇。
邢小丽抱住了他,让他侧躺在她怀里,邢小丽说:你哭吧,其实你应该哭!
他止不住地流泪,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为什么这样,他的妻子离开他,现在是他的女儿也离开他了,他已经彻头彻尾地成了孤家寡人。他吻着邢小丽的衣服、手、脖子、敞开的胸口,慌乱地抱着她,仿佛怕她离开自己一样。
许久他才想起来,要去看看周妮。
周妮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
她很早就知道了,从黄平死的那天,她就知道她活不长。
周重天失踪,她也预料到了,但是,周重天失踪之后,竟然没有和她联系过。她的丈夫,没有和她商量就离开她了,现在,她的父亲,另外一个男人,在她的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另外一个男人,也是一样,没有一点对她的关心和留恋,也离开了,就像当初,她的母亲一样,她的母亲离开她之后,竟然这么多年,一直就没有和她联系过。
她有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她的孤独是深入骨髓的。完全没有办法说出来的。谁也不需要她,那些人宁可死,也不需要她的帮助,她的爱啊,她的存在啊,对那些人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
她想到了死。但是,她不甘心,这些都是谁造成的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邢小丽,是邢小丽这个婊子导演了这一切,如果不是邢小丽用怀孕逼迫父亲,也许父亲不会那样?还有呢?她的同学崔钧毅。
她信任过,帮助过,甚至喜欢过的崔钧毅,害了他父亲,也害了他的丈夫,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有许多天,她一直在盘算,怎么报复,她的脑子被报复的欲念完全占据了,她记得,有一个刹那,一个念头突然神秘地到了她脑子里,此后这个念头就再也赶不走了,会不时冒出来,后来这个念头渐渐地变成了她的一个决定,而且是一个决心,她不记得这个念头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信念的,所谓信念,是什么呢?就是一件事儿不再需要理由,你只是觉得你得做它,做它,哪怕死你也觉得有价值,而不做它呢?你觉得活着也没有价值,这就是信念。
这中间有一两个月,她都被这个信念包围着,支撑着,为什么有一两个月呢?冥冥之中,她还在等待,也许周重天,那个男人,那个是她父亲的人,还会和她联系,他不会扔下她,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周重天,她的父亲,果然扔下了她,他逃跑了,一个人跑了,他也许在某个太平洋小国生活着,也许他已经一个先死了,也许他就在上海,在某个情人那里,但是,他没有想起他的女儿,没有来女儿这里求助,或者想到要带上女儿一起走。
一个犯了罪的父亲并不可怕,他犯了罪,还是父亲,罪犯也可能是好父亲的,可怕的是这个父亲,他不要他的女儿了,他抛弃了他的女儿。
周妮不能忍受这些。
“我要做到底,一直做下去!”
两个月之后,她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行动了,她知道自己是在犯罪,但是,这样也许就可以早一点去见黄平,或者父亲了,犯罪,她想到就不寒而栗的一个词儿,现在在她的意识里,竟然有了鲜有的亲切的味道,仿佛是一扇窗户,可以让她突然找到人生的意义和出路。
她有一种抑止不住的毁灭的冲动,最后她终于从不安中解脱了,她出奇地冷静,因为她终于说服了自己: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这件事儿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了,她的父亲,她唯一的亲人,再也不会理睬她了,她可以不顾一切了,因为一切都没有了。
她对警察说:
“我看见他走过来,要和我说话,他很虚伪,明明是他毁了我,但是,他还是笑眯眯的过来了,我想过,要不要听他解释,可是他不该笑的,他应该哭!
“然后,他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你要我说细节?那我就告诉你,他把手搭在门把手上,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他身后,那个女人,那个婊子。
“你问那个婊子的名字?她啊,邢小丽!
“他说什么了?我和他发生口角了?没有!我不会听他说什么的,更不会和他争的,我不想听他说话了,那一刻,我看见那个婊子的时候,我就不想听他说任何话了。
“对!我还可以听他怎么狡辩,本来他还是有机会的,但是,为什么那个婊子偏偏那个时候在那里呢?
“你说,我为什么?因为他是个混蛋。
“我为什么不能审判他?
“你瞧,我预感到了,你们在这里问我,而他会在医院里,他不会死,但是,他会比死难过一些。
“我不会杀他,我要他活着,活着忏悔!
“我预感到了,我的预感会应验的,以后,他的忏悔,我也预感到了。所以,我没有想到要杀他,我不能让他想平一样去死,那样有什么意思呢?
“我早晚会毁了他,就像他毁了我一样。
“对了,麻烦你,你去帮我打听一下,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毁了容,他有什么想法,他是不是在医院里?
“他已经毁容了?很好,这也是我的预感。说起来真是的。我累啦,我要睡觉了。”
周妮不再说话,她要说的都说完了。
她在等,等另一个结局。那是关于她自己的。
但是,她有点失望,那个警察并没有告诉她,什么是她的结局,而是走了。
她扒在了水泥地上,她得睡一觉。
范建华是在皖南的天子湖听到崔钧毅被毁容的消息的,那天他和崔钧毅吵了一架,之后,申江和卢平来劝他,但是,他没有接受,其实,他的决心在很多年之前就下了,他得走,他就像一颗流星,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从天空滑过,现在,是消失的时候了,他感谢崔钧毅,但是,某种不安的预感也在催促他离开崔钧毅,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某种煞气,崔钧毅跟他说过,崔钧毅来上海的船上,有个瞎子,说崔钧毅身上有煞气,他也感觉到了,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煞气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他想到的只是离开。
卢平和申江前脚出了他的办公室,后脚,他就走了,他很后悔,当初给崔钧毅出了那个主意,崔钧毅问他,三盏灯三个开关的问题,这个题目是武琼斯给崔钧毅的,后来武琼斯进了监牢,出题目的人进了监牢,再后来呢?他为崔钧毅出了一个答案,崔钧毅接受了,他当时就有些恐惧,他想那个出题目的进去了,解题目的呢?范建华觉得自己不应该是那个解题目的人,可是崔钧毅呢?
但是,那天他一激动,把答案暗示给了崔钧毅。老早之前,崔钧毅来问过他,那个时候,他守住了,守住了答案,也就守住了命运,可是,后来,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当天晚上,他就到了天子湖,住进了他的朋友么小朗的画室里,他对自己的逃避很满意,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天,申江就找到了他,申江说,老范,你不回来,黄浦就垮了,除了你,崔总谁也不见,也不说话,他只吩咐,我们把你找回来。
回不回呢?
他握着手腕,看那只窗前的小鸟,它会飞向哪里?如果它飞向东方,他就回上海,果然,那只鸟像是得了命令一样,一飞冲天,向东方飞去了。
他出了湖,来到湖边的公路上,他发现小王已经在这里等他了,小王胡子拉碴,眼睛通红,看见他来发动了车子说:“范经理,吴单经理让我在这里等你,你果然出来了,我已经等你两天了。都说,你是神算,你说,吴单是不是神算?他说你一定会出来,要我不要进去找你,只要在这里等!”
范建华想了想,也许自己是该出来,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出来,那就是应该出来,顺势而为吧。
到了医院,尽管他做了很大的心理准备,但是,他还是大吃一惊,崔钧毅脸上全部蒙上了绷带,甚至耳朵,医生跟他说,“崔总,恐怕不能恢复了,尤其是视力!”他说,“恐怕还不能下断语,崔总不是一般人,他命大命硬。”医生悄悄走了,崔钧毅就问他:“是不是医生说我没治了?”
范建华说:“其实每个人的病都是心病,心结解开了,病也就好了。我看见的你正好相反,现在你的心结解开了,恐怕你的病离好不远了!世人看到的都是你现在的病,而我呢?看到的却是你的心病,说不定,周妮是来解你心病的人,倒是要感谢周妮。我不信基督,可是道家也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