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我们前面讲述的内容之后,你们可能想先了解一下现代精神病学对于这种强迫症问题所采取的态度。精神病学除了给各种强迫行为提供不同的名称之外,别无其他贡献。另外,它坚持认为具有这种症状的人是“退化的”(degenerates)。这不能使我们完全满意,实际上,它是一种价值判断——一种不适当的宣告而不是一种解释。我们认为各种可能的怪态都可能来自于这种退化。我们确实认为那些具有这种症状的人其本质与其他人存在着某种不同。但我们可以问:他们真的比其他的神经症患者——如比癔症患者或其他精神错乱者更为退化吗?这种特点显然太一般了。确实,当我们知道这种症状也发生于一些具有盖世奇才的知名人物身上时,我们便可能会怀疑这个特性是否妥当了。由于伟人们自己的谨慎和他们的传记作者的失实,我们通常很难了解他们的本性,然而他们中确实有爱真理如狂者,像左拉(émile Zola),并且我们从他那里了解到他终身有很多古怪的强迫性习惯。
精神病学只找到了把这种患者称为“退化的伟人”(degeneres superieurs)的方法就告完结。但从精神分析中发现,我们有可能永久性地消除这些奇怪的强迫症状,正像我们消除那些没有退化的患者的其他症状一样,我就多次取得这样的成功。
我在这里只举两个有关强迫症状分析的例子:一个是旧例,我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例子来替代它;另一个例子是新近遇到的。我只选这么少的例子,是因为在这种报告中,需要既明白又详尽。
一位女士,近30岁,她患有很严重的强迫症,我本可以治愈她,如果我的工作没有因命运的突变而受到影响的话(我或许以后可以更详细地告诉你们)。她每天总有多次重复下面的奇怪的强迫性动作:她从一个房间跑到临近的一个,站在房间中央的餐桌旁边的位置,按铃叫她的女仆来,或给她安排一些琐事,或无事又把她挥走,然后又跑回自己的房间。这当然不是一个很严重的强迫性症状,但却容易引起人们的好奇心。这种解释由患者以很直接很明确的方式就得到了,没有经分析者的任何可能的帮助。我根本不可能会猜出这个强迫性动作的意义,也不能对如何解释提供任何建议。然而,我曾问患者:“你为何这样做?它有什么意义?”她回答说:“我不知道。”一天,在我成功地劝说她在某种行为上不必心存疑虑后,她突然知道了答案,并且告诉我与这种强迫行动有关的一些情况。10多年前,她与一位比她大许多的男人结婚,而在新婚之夜,他阳痿不举。那一晚上,他曾多次跑到她的房间,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未成功。第二天早晨,他生气地说:“女仆铺床时,我在她面前真是感到羞愧。”于是,他随手拿起一瓶红墨水倒在床单上面,但没有倒到合适的位置。我起初不能理解这种回忆与问题中的强迫行动有何关系;我可以找到的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她从一个房间跑入另一个,或许还有女仆人进来这一幕。我的患者然后带我来到第二个房间的餐桌边,并且给我看桌布上的一个大斑点。她进一步解释说她站在桌边,让女仆一进来就能看见桌布上的这一斑点。尽管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问题有待研究,但无可怀疑这种强迫动作和结婚之夜的情景具有一定的联系。
很清楚,首先,患者将自己与其丈夫认同;她在其中扮演了丈夫的角色,从一个房间跑入另一个。其次,为了进行类比,我们同意床和床单由餐桌和桌布替代。这看来有点牵强,但我们可以用梦的象征作用来说明。在梦中我们也时常发现必须被解释为床的桌子。桌子和床一起代表结婚,所以床和桌子可以很容易地相互替代。
这似乎也证明了强迫行动具有意义;它表现为一种有意义的场景的再现和重复。但我们不必就此停下来。如果我们更为仔细地看一下二者之间的关系,我们就可能获得有关某种东西的信息,这种东西进一步揭示有关强迫行动的意图。这个动作显然以叫女仆过来为中心点。在患者向女仆示以红斑点,与患者的丈夫说他会在仆人面前感到羞愧的这句话相对应。这样,患者所扮演的丈夫的角色不会在仆人面前丢脸;因为那个斑点处于适当的位置。因此,我们明白了她不只是简单地重复这个场景,而且她是在继续,并且同时纠正它;她正在把它改正过来。但是,她也是在修正另外一种东西,这就是那天夜里如此受到强迫,并使红墨水成为必需的东西——也就是他的阳痿。所以强迫行动是说:“不,这不是真的。他不必在女仆面前感到羞愧,他并不阳痿。”像是在梦中的情况一样,这代表这种愿望通过目前的行动得以实现,其目的是使她的丈夫从过去的不幸中修复过来。
我所告诉你们的有关这个妇女的所有情况与此相吻合。或者更准确地说,有关这位妇女所有的其他事实,都足以使我们对于她的令人费解的强迫行动做出上面这种解释。这位妇女实际上已和其丈夫分居多年,并且正想依法离婚。但她内心总也脱离不开他,她被逼仍然对他忠实,她逃避外部世界以便不受到诱惑。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宽恕了他,并使其本性理想化。确实,她的病的深层秘密在于使其丈夫不受到恶意的诽谤,使她与他的分居合理化,并且使他能够过上一个很舒心的单身生活。这样,对这种无害的强迫行动的分析直接把我们引向这种病的最为核心的部分,但同时又向我们显示了一般强迫性神经症的秘密。我很高兴让你们对这一病例进行更多的研究,因为它综合了我们在每个神经症病例中无法发现的条件。在此,这种症状的解释是由患者自己一刹那间发现的,没有经分析者任何督促或干预;并且它不是来自于小时候已被遗忘的事件,而是来自于患者成年时的生活,这种生活她仍然记忆犹新。批评家强加于我们对这种症状的解释的所有反对意见,在这个特殊的例子中都站不住脚了。我们这样好的运气是不常有的。
还有一件事。你们难道不对这一无害的强迫性行动竟直接地引导我们接近患者生活的最隐秘部分感到惊奇吗?妇女不能告诉他人的最为隐秘的东西莫过于新婚之夜的故事。我们现在竟详细地了解了这位患者性生活的秘密,这难道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没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吗?无疑这可能是我特意选择此例的结果。让我们不要急于下结论,还是先来看一下第二个例子,这个例子与前一个十分不同,它是一个很普通的例子,是一种睡觉的仪式。
一位19岁的女孩,既聪明又漂亮,是父母的独生女,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智力上也优于他人。小的时候,她性情活泼、开朗,但是近几年来,不知什么原因她变成了一位神经症患者。她易于动怒,特别是对她母亲发火;她还时常抑郁,并表现出多疑和犹豫。到后来,她承认说她甚至不能独自走过广场或沿着较为宽大的街道行走。我们对于她复杂的病情不想多谈,这种病至少需要两种诊断——即广场恐怖症(agoraphobia)和强迫性神经症。现在请注意这个事实:她形成了一种睡觉仪式,这引起她父母的极大忧虑。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说每一位正常人都具有其睡觉仪式,或他已形成某种必要的条件,这种条件不满足就会影响入睡;他形成一定的方式,来由清醒状态而转入睡眠状态,并且每晚都要重复这同样的方式。但是,健康人睡眠所需要的条件可以理性地理解,并且如果外在的环境需要改变时,他能很容易地适应,并且不会花太多的时间。然而,病态的仪式则一成不变,甚至要花费很大的牺牲才能坚持下去。在表面上,它具有其合理的基础,和常态的不同之处只表现在它实行起来太过于小心。然而,通过更为仔细的检查,我们可以明白这种借口是不充分的,这种仪式的所有惯例也不能用这些理由进行掩饰,有些惯例还直接和理由相抵触。我们目前的患者为了能顺利入眠,说她需要夜间环境安静,一定要排除一切噪音。最终,她做了两件事:她把她房间里的大闹钟停了下来,房间中所有的其他时钟或手表移开,就连她的小手表也不许放到她床边的桌子里。花盆和花瓶被收集到写字台上,以便它们在夜间不至于跌落、摔碎,并且打扰她的睡眠。她认识到这些寻求安静的措施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即使小手表被放到床边的桌子上也不至于听到其滴答之声,并且我们都有这方面的经验,时钟有规律的滴答声是不会打扰睡眠的,而反过来还会起到催眠的作用。她也承认即使花盆、花瓶被放到原来的位置,它们也不可能会跌落并打碎,她的这种恐惧是没有道理的。就这个例子中其他的由仪式产生的动作来说,却又失去了求静需要的基础。确实,要她的房间与父母的卧室之间的门必须半开着的要求(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把各种各样的障碍物置于开着的门口),似乎相反又起到了产生干扰噪音的作用。但是最为重要的行动都与床本身有关。床头的长枕必须不和木床架接触。小枕头必须放到这个大枕头之上成一特殊的菱形;然后她的头正好可放在这个菱形之上。在盖上鸭绒被(或者如我们在奥地利所说“Duchent”)时她必先抖动一下鸭毛,以便使绒被的下部变得很厚;然而,随后她又必须把这些累积起来的羽毛重新压平。
请你们原谅,我将有关这个仪式的其他一些琐碎的细节略而不谈,因为它们不会给我们提供任何信息,并且会使我们离题太远。但你们不要忽视这样的事实:所有这一切都并非很顺利地得到执行的。她每做一事,总是担心可能没有做好。一会儿怀疑这个,一会儿又怀疑另外一个,结果一两个小时被浪费掉了,而在此期间这位女孩自己却不能睡眠,并且也不让为其犯愁的父母休息。
对这些病情的分析不像对前面那个患者的强迫行动的分析那么简单,我被迫给这位女孩以暗示和一些建议性解释,这些时常受到这位女孩的拒绝,她或者肯定说“不”,或讪笑表示怀疑。但在起初拒绝之后,她接着对给她提出的一些可能性进行思索,努力地去联想,回忆所有可能的关系、结果,一直到后来她自愿接受了所有的解释。在这之后,她开始使其强迫行为表现得到放松,甚至在治疗结束之前,她已放弃了整个的仪式。你们也必须理解我们现在所做的分析工作不包括任何单个症状的系统治疗,直至它整个地被清除。相反,我们被迫继续放下那些特殊的课题,而在另一个有关的情形中又将它提起。我们现在给你们所做的有关这位女孩的症状的解释是许多相应分析的综合,这些结果要经过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获得,并时常被其他工作所打断。
我们的患者逐渐地认识到钟表在晚间被移到室外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闹钟和手表(尽管在别的地方,我们可以找到对它们的其他的象征解释)之所以有女性生殖器的意义,是因为它们也有同期的动作和有规律的间隔。妇女可以用像钟表一样有规律来自夸其经期的到来。然而,我们的患者的焦虑特别地指向钟表的滴答声会打扰其睡眠。钟表的滴答声可与性兴奋期间阴蒂的悸动、颤动相对应。她确实被这种感觉多次从睡眠中唤醒,这现在已成为对她的一种强迫;她由于对这种性兴奋有一种害怕的印象,所以她夜间把附近的钟表都移开。花盆和花瓶像所有的容器一样,也是女性的象征。这样小心不使它们夜间摔破、打碎并非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知道订婚时打破一个花瓶或盘子的习俗很流行。每个在场的男子都拿去一块小碎片,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是表示不再认新妇为己有,这个习俗可以追溯到一夫一妻制的开始。与这种仪式相联系这位女孩也产生一种回忆和一些联想。从前,她小的时候,曾因跌倒,打碎了所拿的玻璃式瓷花瓶,并划破了手指,还流了很多血。在她长大后渐渐地知道有关性交的情况,很害怕在新婚之夜她可能会不流血,并表示自己已不是处女。可见,她怕花瓶摔碎是表示她要摆脱有关贞操和初次性交流血的情绪,这也就是说要摆脱既怕流血,又怕不流血的情结。她归之于避免噪音的这些预防与其顾虑之间几乎是无关的。
有一天,她找到了她的仪式的中心意义,她突然间理解了长枕不能接触床背这个规则的意义。她说长枕时常代表一个女人,而直立的木头后背代表一位男子。这样她想要(用一种魔法)使男人和女人分离开来,也就是说,使其父母亲彼此分隔开来,不让他们发生性交。在前几年,她还没有形成这种仪式前,她曾试图用更为直接的方法来获得这同样的目标。她曾假装害怕(或利用已存在的惧怕倾向),使其住室与父母的卧室之间的门不被关上。这个规则一直保持到她现在的仪式之中。她的这种方式使自己有机会听到父母的举动;这件事曾使她失眠数月。她有时还不满足于以这种方式打扰父母,她不时地还睡在父母之间。这样长枕和木床背真的不能连到一起了。最后,在她已长大时,她睡到父母之间已感到身体上的不舒服,她于是通过一种假装的焦虑,试图使母亲和她晚上交换位置,让母亲让出位置,以便病人可以睡在父亲旁边。这种情况无疑成为其幻想的起点,其后果可在这种仪式中看到。
如果长枕代表女人,那么抖动鸭绒被使羽毛积聚到下部,并使之隆起,这也确有其意义。它的意思是使女人怀孕;但她也曾希望能免于怀孕,因为她多年来一直害怕父母性交会再生一个孩子,给她带来一个对手。另外,如果长枕代表女人,代表母亲,那么小枕则只能代表女儿。为什么这个小枕斜放在长枕之上成一菱形,而她的头正好放在其中呢?很容易就会想到菱形常用于画内或墙上来代表女性的生殖器。果真如此,那么她自己扮演男人,由其头来代表男性性器官(参考杀头为阉割的象征)。
你们可能会说,这样可怕的思想会出现于一位未婚的女孩头脑中吗?我也承认这一点。但你们不要忘记,我并未创造出这些观念,而只是在对它们进行解释。像这样的一种睡眠仪式也是一种很怪异的东西,你们会清楚地看到这种仪式如何和这种由解释而揭示出来的幻想相对应。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你们要记住,在这种仪式中所看到的东西不是单个幻想的产物,而是许多幻想的混合物,尽管这些幻想总会汇合于某处。再者,仪式所遵循的规则一方面积极地、另一方面消极地再现了患者的性愿望——这些仪式的规则一部分是性欲的表示,另一部分则是对性欲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