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后的对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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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论政治

奥斯瓦尔多·费拉里:不同于卢贡内斯,他在不同阶段总是真诚地改变政治立场;您,博尔赫斯,对于政治似乎始终保持着一种持久的独立或等距离的态度,一直以来,我相信,您只把它当作一项道德义务来加以关注。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是的,至少在过去半个世纪里是这样,可以这么说,因为我只可以谈论半个世纪,很遗憾。是的,现在我会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无害的无政府主义者,也就是说,一个寻求政府最小化和个体最大化的人。但这在目前并不是一个政治立场,当然。

——我在这里看到了您的独立态度的原因,也就是说,它涉及您对于个体在国家面前的重要性的看法。

——是的,当然,现在国家在所有方面包围着我们,不是吗?此外在两个阵营里,可以这么说:极右派,极左派,都同样是国家的支持者,支持国家干预我们生活的每一刻。

——并将有文化的人划归两大政治路线之中的任何一个。

——是的,我已经说过那么多次,一个人的意见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因为艺术或文学的实践是如此的神秘,我不知道意见管什么用;我也不知道意图管什么用。重要的是作品,作品本身是神秘的。归根结底诗人是用词语写作的,而在词语里辞典呈现的意义可能是最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词语的氛围,它的隐含之义,然后是词语的韵律,它们被言说的语调……也就是说,诗人是在驾驭难以捉摸的元素,非常神秘的元素。

——当然。

——诗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可以支配它们到何种程度,被它们载送到何种境地。

——他身为工具会抵达何种境地。

——他身为工具会抵达何种境地,是的。因为现实似乎是无法穷尽的——语言是一系列严格的符号——假设这些符号会被辞典所穷尽是荒谬的。现在我记得怀特海所谓的“完美辞典的谬误”,或者说是假设每一个感觉,每一个想法;或者我们不断变化和发展的生活的每一刻都有一个符号——大概就是福楼拜的“le mot juste(正词)”——的谬误。也就是说,假设每一件事物都有一个符号就是假设存在一部完美的辞典。而按理说辞典仅仅是近似的,对不对?而同义词的理念也是如此,事实上并没有同义词,因为每个同义词的氛围都是不同的。我不知道一种语言可以在何种程度上翻译为另一种语言——尤其是一种诗意的语言译为另一种。或许一种概念性语言是可以的,但一种美学的语言则不然。因为,举例而言,如果我们逐字直译一首诗的话,我们会直接呈现词语的意义,但还有词语的韵律呢?还有词语的氛围呢?或许这会被丢失的吧,而很有可能这才是根本。

——所有这一切都非常之神秘。

——是的,文学的艺术是神秘的。其神秘不逊于音乐的艺术。或许文学是一种比音乐更其复杂的音乐,因为其中蕴含的不单是词语的韵律和声音,更有内涵、氛围和意义——因为一种全然无意义的诗歌是无法接受的:我们必定认为这对于某人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某人的情感是有意义的。而那是不可译的。

——“像一段音乐一样不可译。”

——像一段音乐一样不可译,是的,那是另一类的音乐。现在我想起一句话来——我不知道是吉卜林的,还是吉卜林引用某个印度诗人的话,但都一样——在他的某一篇故事里,一个人物——故事发生在印度,别的我都忘记了,但我记得这个场景——一个人物说:“要不是有人告诉我这是爱,我会以为这是一把赤裸的剑。”

——真是令人惊讶。

——其实,令人惊讶的是形式,因为如果我说“爱像剑一般无可阻挡”,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或者如果将爱与一件武器相提并论的话也一样。但这种不可能的混淆,对于想象是可能的。显然没有人会将爱与一把赤裸的剑混为一谈,但在这里它却由短语的句法呈现出来了;因为它开头并没有这样说:“起初我以为是一把剑,随后才看到那是爱。”这肯定是荒谬的,但“要不是有人告诉我那是爱,我会以为那是一把赤裸的剑”则是完美的。那句法是完美的,超越了比较,超越了将爱的概念与剑的概念相混淆的隐喻。

——这是一句很美的短语。

——那短语的确很美,很有感染力,我刚才是用卡斯蒂语说的。无疑用英语说也是如此,或许用印地语说的话——那是吉卜林或许听到过的语言——另有一种力量,已经在翻译中失去了。

——是的,话说,我和您说起过,尽管您始终保持着您的独立性,在三十年代末期;由于欧洲发生的事情,我注意到您曾屡次声明反对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

——是的,当时这里很多人没有这么做。

——一九三七年您写了一篇题为《一种仇恨教育》的文章。

——是的,我指的是玛丽亚·罗莎·奥利弗借给我的一本书——当然,她是共产主义者,并不反对别的仇恨教育——不过,说到底,她认为针对犹太人的那种是邪恶的。

——针对德国犹太人的。

——是的,一本非常奇怪的书。我还记得这本书,记得那些版画,都是给孩子看的。我记得有一个犹太人,看上去更像是阿拉伯人或奇幻的土耳其人一类——我相信他甚至戴了一个鼻环;然后是一个假定的德国人——其实是一个冰岛农民,因为他有斯堪的纳维亚人的体型。多么奇怪:对德国人来说犹太人基本上是棕黑肤色的。重要的是要将他们视为不同,这样才能更方便地仇恨他们。纯粹就是这样。

——您在那篇文章里指出德国文明已经毁于仇恨教育。

——是的,看上去很标新立异,说德国文明已经被毁掉了。但我相信这一切根源在于灾难性的《凡尔赛条约》,我想如果按照威尔逊[50]的想法,签订一份民主的和约的话……但是那没有成功,法国吞并阿尔萨斯和洛林;意大利也分得了一杯羹;而英格兰,在德国投降以后,将对德国的封锁维持了一两年,非常可怕。我相信我曾经读过某一本卡夫卡的传记,他就是封锁的受害者之一。就是说饥饿仍在继续,而和约早已达成。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您在一九三九年的另一篇文章《论公正》里也持同样的态度。

——我不记得这一篇。

——您在文中说憎恶希特勒,因为他不分享他对德国人民的信心。

——是吗?我是这么说的?那么我对曾经写下过这些话并不后悔,因为在那一刻可以这样设想——所谓的亲德派指的并不是德国的支持者,而是那个德国政府的支持者。

——哦是吗?

——是的,亲德派指的就是希特勒的支持者,而不是日耳曼精神的朋友。此外日耳曼精神,呃,是一种属性,涵盖不同类型,可以这么说:德国、英国、瑞典、挪威、丹麦、荷兰、冰岛,等等。我们可以几乎无限地列数下去。苏格兰也是,有何不可。

——但非常明确的是您在一九四五年所表达的概念,论述纳粹主义,说那是出于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宗教的优越性的偏见?

——现在这种观念已经蔓延到了全世界:似乎在所有地方人们都对自已的微小差异如此自豪,不是吗?那就是所有地方都在着重强调的东西:地方色彩。现在,在这里,幸运的是我们没有什么地方色彩,但它不是已经发明出来就是快要发明出来了。无论如何,对加乌乔的褒扬也是民族主义的一种形式。创立了这个国家的人并不赞同这一点,当然,因为在我小时候加乌乔这个词是一个贬义词。

——那么这些都是民族主义的强化形式吗?

——是的,这是这个时代的大恶,最大的恶之一。当然还有其他的,如精神和物质财富的分配不公。我曾经说过,即世界被分割成了各个国家,而这些国家都配备了边境、忠诚、偏见……非常危险,是的,但尽管如此,我相信我们会挺过这一切。我看不到这最后的结果,但我可以肯定……

——这些危险总会被甩掉的。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这一切会被甩掉的。但不是马上……当然,我父亲曾经相信——他这代人曾经相信——这改变很快就会发生:我记得我们当时在蒙得维的亚——这大概是在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期间,大概是一九〇五年前后——我父亲对我说我要注意军服、旗帜、兵营、驻地、海关、教堂(笑),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快要消失了,这样我就可以把这告诉我的孩子们了。但似乎恰恰相反,不仅这一切没有消失,如今更已变本加厉了。但我父亲有这样的信心:改变即将到来。我相信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当时正在学习法律,告诉他说他的同学们都放弃了学习,因为很快整个地球都将是单独一个国家了,将会有别的法律了,何必去学习很快就要作废的法典呢。但不幸的是这并没有发生,这些法典仍然管辖着我们,更有甚者还增加了不少法律——它不曾被简化,却已变得更加复杂了。

——是的,回到自身种族所谓的优越性的话题,您说这是文学的传统主题之一,另一方面。

——是的,这在所有的地方都看得到,例如在美国黑人都深信黑色人种是优越的。我在柏林参加过一个“关于黑人性”的会议,由我来讲开场白——他们要我来宣布会议开始。当时我说,归根结底,一个种族和另一个之间的差异是极小的,人类总有某些激情和某些能力是超越种族的。然后就来了一个出席会议的非洲民族主义者——我记得他手持一支长矛,身披一张豹皮——对我说我大错特错了,因为无人不知那种文化是非洲特有的。还有其他一些人在鼓掌,这让玛耶阿和我惊讶之极——爱德华多·玛耶阿和我在一起。

——这是哪年的事?

——我不记得确切的日期了,但有两个会议:一个是“关于黑人性”的,我向他们建议“noirceur”[51]这个词,它很美,不是吗?因为“negrura”比“negritud”[52]更好,后者是可怕的,是一个新词。然后在柏林还有另一个会议,是拉丁美洲和德国作家的会议。当时,会议开场——由罗阿·巴斯托斯带来的三个角色开场——他们身披朱红色的斗篷,头戴几顶宽边高帽,弹着吉他而来。所有德国人都鼓掌了,玛耶阿和我不得不说这个场面对于我们来说太稀罕了(两人都笑了)。那些披朱红色斗篷弹吉他的加乌乔,我们压根就没见过。德国人很着迷,于是玛耶阿和我说,我们并不比他们少些惊讶,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而我们来自南美洲。所有这一切都立刻被公认为南美洲的象征了,罗阿·巴斯托斯带来的这三个化妆演员。

——现在,回到我们的国家。您有一句很吉祥的短语:您说过个人主义是阿根廷的一个古老美德。

——是的,我们应该好好利用它,然而恰恰相反,是不是?这并没有发生,相反的却发生了。

——您看它现在适不适用?

——在当下这个时刻大概是荒唐的吧,但为什么不想象在未来它会适用呢,因为未来的可塑性是如此之大。因此是我们在驾驭未来,这未来取决于我们。因此这驾驭可能是有用的,有益的:我们思考未来这件事——每个人想的都是他期望的东西:“wishful thinking(一厢情愿)”——但这种一厢情愿可能是有效的。

——无论如何,在我看来我们,尤其从事文化的人,应该强调的是自主性,独立性,并且尽量不要画地为牢,在一个所需恰恰相反的时代。

——是的,我尽力而为,我的很多朋友也是这样做的。但这有点难。

——让我们希望它可以继续下去吧。

——是的,无论如何我们依然会是两个个人主义者,费拉里,您和我,对不对?

——至少是这样。

——当然,就让其他人去分门别类,从而迷失在各自的派别之中吧。悲哀的是我们可以预期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