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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皮大和皮二在街道上受了羞辱,一溜小跑不是回自己的宅子,是往上土沃的原家走。他俩觉得这事情应该找舅舅,外甥出了事情了,舅舅得给外甥做主,事情不能就此拉倒。两个人走到原府大门前,两条臂膀早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想着要抬起来,发现整条臂膀脱落了,不停使唤。不等家丁禀报,两个人在大门上狼一样干嚎起来。盖秋苗的丈夫原德孩跟了门人跑出来,看到两个外甥扭曲的样子,心里腾地窜出了一股火。是谁把他们俩弄成这样子了,打狗还要看主人,能下得了手的人想来不是一般人。要人扶了他们兄弟俩回到屋子里,差人去叫上土沃接骨头的刘起富。安排妥当后,接下来打量两个外甥。看着皮二满身的饭渣子,脸上还干着血沫子,不知道是哪里被打出血了,带了气问:“还有哪里被打了?”

皮二说:“舅舅,哪里也没有,就是卸臂膀了。”

原德孩疑惑了,明明看到他脸上的血还是鲜血结的痂,怎么说是没有被打?看着皮大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和谁闹事了?”

皮大说:“不瞒舅舅说,是和舅母家的闹了。不是我们要闹,是他们家的请了形意拳的人好好就把我俩兄弟的臂膀卸了。”

原德孩想,这事情一定是他俩惹事了,不然,那形意拳的人为啥独独要弄他俩?按道理说,行武人比较仗义,自己的外甥和岳父家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姑父是叔伯的,可岳父是真的,他俩赶着也该叫老姨夫。暴店镇上的人满得像荆洋花开时觅食的工蜂一样,就等着看热闹,热闹还没有开始,自家人到先热闹上了,说啥也不是个道理呀!还想着要问下去,听见外面的母亲哭着嗓子颤微微走进来,这俩活宝立时张开大嘴哭上了,千般委屈,叫自己的母亲进来给搅得越发怨气满屋了。

刘起富由家丁领着走进来。不敢消停,要人用火温了黄酒。等端来酒,两手蘸了搓热,在二人的胳臂上捏来捏去,二人杀猪似的喊。刘起富要皮大看外面,皮大说:“疼死人了,看啥?”

刘起富说:“你看外面那个丫头,腰身细得和水蛇一样,那皮肤,白得像嫩豆腐,你舅舅家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丫头。”

皮大一下舒展了眉头,眼睛盯紧了门口看。什么也没有看清,伸了脖子想站起来看,却见刘起富揉了一下他的胳臂用了劲拽了一下,听得“嘎巴”声响,皮大缩了一下头,叫了一声:“疼死你爹了!”

刘起富说:“好了。”

皮大顾不上看臂膀好了没有,急着站起来往门口走,想找刘起富说的那个丫头。旁边的原德孩憋不住了说:“你脑子怎么就是一团糨糊呢!也不想想,人家是怕你疼,找了话茬转移你,你往常的心眼窟窿哪去了?!”

皮大不好意思,很羞涩地动了动臂膀,觉得臂膀和以前一样了。憨笑两声,走到姥姥跟前,姥姥摸着他的臂膀说:“真的不疼了?娃告诉姥姥,娃还小,懂什么,当舅舅要这样子笑话人。”

这皮大都十八岁了,比他舅舅原德孩也才小十岁。

这边厢的皮二看到这一幕情景,知道是刘起富耍的一个绝招。自己的臂膀吊着,不知道他想耍什么绝招来日哄自己,要是眼巴巴生生往上接,那不疼死了才怪。眼睛瞪得牛卵一样看着刘起富,不敢有眨眼的功夫。刘起富沾了一把黄酒,和原德孩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两只手搓着,搓着,拉过他的胳臂来,要他脱下袖子。脚还没有动,他先是叫上了,那叫声不是从胸腔里喊出来,是从喉咙里直接往出冒。

刘起富说:“看看,还没有开始呢,你就这样子叫,真叫我难下手了,我等你不叫了,等你缓缓气,我先抽一口烟。”

皮二想着刘起富要抽烟,思想就放松了。看着皮大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他有些想哭,也想往姥姥跟前凑,就在这一霎那的时间段里,刘起富“嘿,往哪里走!”叫了一声音,吓了他一跳,往回缩了一下,刘起富上前拽了他的胳臂,一拽,一松,又一拽,听得“嘎巴”一声,他还想着刘起富不是抽烟吗,他拽我干啥?听得刘起富说:“好了。”

皮二动了动胳臂果然好了,活动自如,还试着抬起胳臂来照着脸前的空气掴了几个巴掌。“嗨嗨”感觉力度还和以前一样。呲开牙笑了,看着舅舅说:“神了,舅,不疼了,还就是不疼了。”

姥姥疼爱地拉过他来,问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弄得俩个人都被卸了膀子?

皮大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下午的情节,说道最后怕舅舅不心疼他俩,就说:“那形意拳的人还说,不是想下一次上土沃办赛吗,我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叫你知道,这条河东西上下还是盖府说了算,五年后还是盖府来办赛,不要看盖运昌少后人,你上土沃的家当比起盖某人来,算个屁!”

原德孩说:“当真是这样说了?”

皮二说:“要是他没有说,舅舅你把我这条胳臂卸了!”说着就要伸过去。

姥姥说:“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胳臂肘往外拐。你那姑姑就没有起好作用!”

原桂芝是原家老二的闺女,原添仓是原家老大的儿子,原桂枝爹娘得紧病死了,由原家老大收留了原桂枝。叔伯姊妹又连了儿女亲家,当嫂子的不喜欢叔伯小姑子,也把她当了外人。当然,对儿媳妇也仗着是婆婆,恶气一下就着女人的小性子抖落出来了。

原德孩沉默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打发走刘起富,要母亲回屋里去休息。等所有人都走了,原德孩把皮大和皮二领了往父亲屋子里走。

原添仓正在炕上躺着抽盖运昌捎来的上好烟膏。看着他们几个走进来,抽完最后一口,灭了铜灯,收了烟枪,坐好了问他们有什么事情?原德孩把皮二推到父亲面前要他看。不等原添仓仔细看,就已经闻到了一股腐臭味。原添仓扇了扇鼻前的气味,说:“喝酒闹事了?”

皮二说:“没有,姥爷,我才多大,哪敢喝酒,是,是人家闹我了。”

原添仓不说话,低着头,闭着眼,一动不动,深陷太师椅中。他感觉自己已经通向了一条虚幻之路,心灵轻快起来,肉身舒适起来,就连门上荡进来的一方阳光也让他感觉到是如此悠然、快活。

原德孩知道父亲进入了一种醉态中。这样的情景下说事与另一个时间里说事会冲淡些什么,心里有一股怨,是男人的霸气作怪。于是,不管不顾地说了皮二和皮大说过的一些话。

原添仓依旧闭着眼睛。想,儿子刚刚说过的话,这说法是在说自己的叔伯妹夫,自己的妹夫气量是小了点。不过再气量小呢,他也不敢放这样的话出来。觉得皮大和皮二的话不可信。是他们俩闹事了,受了委屈,现在说这样的话,是他们两个晚辈心里怀了鬼胎,是建立在他们两个目前所处的位置上,是想把事情弄混乱了。自己的儿子正年轻,受这样鼓惑有情可原。传言也好,流言也好,谎言也好,都是止于智者的,原添仓认为自己是智者,事情到这里就该止住了。他闭着眼睛说了一句:“到此就算完了,你二人也没有少了什么,就受了一点皮肉之苦嘛,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呢!至于五年后的事情,世道难料,到那时候啊,怕是有出世之想,但也得限制在俗世之中了。”

临窗户上挂着一只鸟笼,养了鹦鹉,听原添仓这句话,鹦鹉在笼中叫了起来:“出世,出世,出世。”

原添仓睁开眼睛,看着笼子中的鹦鹉很轻柔地笑了笑。看着儿子说:“鹦鹉学舌,学的是简单的几个字,学多了,就混乱了。”

原德孩知道父亲在说自己,也不好再往下说什么,道了安,领着两个宝贝出了院子。要家人领着他们俩去洗一洗,这样出去了要叫人笑话。

别看这原添仓说话老实厚道,言语吱唔深奥,其实他在心里弄事呢。这件事对他就算是个事了。表面看算是小事。但小事也可以变成大事!女人是外人家的,日子过好了呢是门亲戚,可以互通各种好处,可以互相帮扶,但是,人呐,好不该是活在俗世中。活在很近的一个小圈子里,水渗不透,针扎不进的皮囊,就算有也还是少了。他也不例外。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智者?要考虑各自的利益,免不了要在这俗世上扎势摆谱,喜欢称“大”。尤其是这当哥哥的,被自己的妹夫小瞧了,也算是个大事。趁着这上好的烟膏烧出的兴致,原添仓要家丁给他摆出笔墨和宣纸来。他想写几个字,写什么还不大清楚,只是想压压自己内心里的燥气。看到门外走过来的儿子原德孩,招了手要他进来,他心里知道儿子会返回来,因此,想写字的欲望,被想和长子唠几句的欲望代替了。以后原家的传人,就是这个儿了,另两个小儿在省城混日子,还想着合适时机捐个一官半职,回不回乡都是两说了。原添仓提起笔,看儿子磨了墨,铺开了纸,他沉吟了一会儿,看着宣纸说:

“坐而论道,也得看起笔在哪里,落笔又在哪一处,哪里是气眼,什么地方还不到位,哪一部分笔气显得弱了,都有讲究。人是什么性格都在这字里,但是,要让懂的人看不出你的性格,看不出是在什么心态下写的这幅字,那也是得需要功夫的。和过日子一样,隐含了一个道理,暗中藏着机趣。做人难呐,难就难在人有两本必读的大书,谁也不知。”

原德孩看着爹爹,一脸的疑惑。

原添仓先是在宣纸上写了一竖,写得含糊,看上去更像是落墨重的一点。提起笔,挽了一下袖子,接着龙飞凤舞般写下了:世事难料。

原添仓说:“两本书是出世和入世。入世更加不易,俗世总是在变化着,让人有痛有痒有欢有喜,什么也得需要气定神闲,忌燥,忌张牙舞爪,尽管你的心里横着一只螃蟹。”

接着原添仓又写了一幅岳飞的《满江红》。写完字,要儿子陪他出去走走,刚下过雨,空气清爽。一边走着,一边问原德孩,问他知道不知道盖运昌的三太太要唱赛戏了。原德孩说,不知道。原添仓说,你姑姑传话告诉我的。盖运昌的姨太太没有几个是能闲下来的人物。这赛戏真不知道去不去看,有些丢你姑姑的脸。就算”桂芝”两字不值钱,她的姓好不该出自“原”家。不去呢,暴店镇那磨得光滑可鉴的青石官道,还真是不能没有我的脚踪。

原添仓叹了一口气说,无非是逢场作戏,就当是灯红酒绿吧!

走出院子,往南走了一阵子,是潞水的一个古渡。临河凭古,触景生情,看到潞水上的吊桥,有了桥,渡口就消失了,把今人怀古的情感压缩成一条窄窄的晃晃悠悠的小道。原添仓领着儿子走上桥,看着眼前的河水,看到河面上有几片落叶顺水流过,他突然绝望地想到,有多少千古风流传奇都如这片片落叶一样远去了,这日子流着,流着,不停地流着,自己还能有几日辉煌!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扭回头看着儿子说:“有些事情不等人,是该做一做了,能在这世上逞能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的,君子肚里藏着的往往有一个小人!”

原德孩看着脚下的河水悠悠远走,自己和这河水一样也算是地上一起活着的一个活物,就算是父亲没有什么动作,他在这大会上也要背着父亲做一件事情,他不想让世人讥笑他原家人的能耐。

盖运昌听形意拳的大师傅讲皮大和皮二的事。知道是盖家粘了亲戚,讲得也谨慎。盖运昌说:“你做得对头,知理的知道是在帮他呢,不知理的由他去,自生自灭。”

“可是老爷,总归是弄下事了,怕因此给你积下怨恨。”

“这世道真有怨恨,就算是此时不积,他时也会积下。出了事情,他们不来找我,偏要跑到上土沃去舍近求远,明眼人心里都有一秆秤,你怕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