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是个美人。
美人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蚕。
在沁河岸边的村庄看到这样的一张老照片，在中堂，阳光如金，无处不可照及的情景。那张老照片，长长的木框，还能看出那个女人前襟和袖筒上绣着鲜艳的花纹，裤管也用刺绣装饰着。“机织布”是深褐色的，与五彩刺绣搭配，显得雍容而稳重。屋外有一颗很大的石榴树，榴花如火，树下放着一口老缸。当年是两头骆驼相夹从杭州带回来的，就只为了讨好墙上那张照片里的女人。当年缸里养了锦鲤，光线柔和的午后，女人坐在树下，她有点倦了，午睡醒来的慵懒让她有点小颓废，绝难一遇的意境。依稀还能看到她的笑容，岁月深处一点都没有流逝。
那张照片诱惑了我，或者与好奇有关，那个女人是从杭州驮来的，驮着她走了九九八十一天，驮着她的盘、碗、盏、碟儿，还有她喂锦鲤的鱼缸。琴棋书画女人都懂，带着她的才艺来北方给一个男人填房。我的心颤栗了。一份未知的心情等着她，爱是方向。据说她并没有老终，传说她第二年就跳水死了。死时绣下两行字：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她死在一个雷雨之夜。
屋后不远处是他男人的后花园，传说中奇花异草不下百种。看园子的人在夏天的一个夜晚收拾看管的奇花异草时，突然的起风了，霎时雷鸣电闪，他来不及离开园子，在一颗梅树下，一道闪电随之来了雷，雷炸响的瞬间，他身上衣裤翼状般的飞起来。第一时间里都知道他死了，雷雨之后他在炕上醒来的瞬间，看守的人想到是炸尸？他却奇迹般坐起来下了炕，活了。之后，每到雷雨之夜，看园子的人都要撑起油布伞在下面弹奏古琴，有时候月明之夜也弹，静谧在自然天籁，喧哗在心灵幽巷。女子不能自持，大野蕴藏的一湾映日照月水潭，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人不知道，只知道带她来北方的男人是宫廷里的大厨，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个年代她选择了这片土地，之后，用一种方式转移了生之负荷。生与死都只剩下了一张照片、一口缸、一片老绣。
女红的歌谣是性情的，一个能想出绣一片儿“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的女子，该是有俗常女子不能达到的境界，爱情之途上横亘了什么？那个慵懒的日影下，院墙角旮旯的菊花浮现、重叠，可是你在时间中斑驳、散淡的倒影？可布满了相思？这一切，被一所旧年的老屋包容。绣，是日子裂开的缝，人一生双手空空，在没有翻阅岁月之前，总是里面的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风花雪月的，惊心动魄的，那些未知的情节，吸引你去读。村庄以外的世界不断压迫着，看不见，摸不着，却繁华锦绣般向你紧逼过来。青山绿水图画般展开，有一种从江湖之远，迈向庙堂之高的激情。你一定看到了旺盛的生育由女人繁衍了村庄，你不想陪作人生秋林中的青禾，成长和爱都是有梦想的，所有的梦想春心萌动，你携带着欲的原始野性，在阡陌交错的时间深处，深黑色岁月背影的昼夜之间，你没有任情欲泛滥，却落得心澄志明。澄是宁静、恬适、相通、相融、好。明出妙悟、出思想、出高远，你不说，万事心知肚明，你探到了情海寸心的终极了吗？七彩丝线，绣，用花朵记住自己的名字，记住母系和父系的血缘；记录下回忆和过去，张扬出精神、灵魂、情感和对未来梦想，一张照片两句绣语，成为诱你老死的饵。
沃野千里，一个如此让人心动的词汇。它让我向往，河汊纵横，灌木流影，村庄掩映。手环、耳环、钗簪，绣，旧时光对人的摧残是永无止境的啊，我却心甘情愿奔去。
棺木上涂了黑紫色的头漆，棺头画了两朵艳丽的大丽华，青春，一个不适宜死亡的季节，满目黄金，地气下抽，天空高远，万里澄明。一个老死的人从不叫人悲凉，你还年轻。阳光清冽之下，一团花朵埋入泥土，从此获得一种大安静大寂寞。那安静和寂寞里有多少繁华啊，固体的时间，青苔吸附着人声，暗开的门窗，这是一个人在时间中的倒影，俗常不在，花团锦簇，记忆被田野抹去，只剩下你的美丽。
伏天，一场雨后，气质沉静，敞开窗，突然连描述一下的能力都缺失了，那是怎样的惆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