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绣履追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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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被演奏的乐器带有宿命的美感

不喜欢胖人,肥胖的人脸上没有梦想的痕迹。上小学时,见过一位在林场上班的知青,很胖。胖人都是吃起来的。他喜欢吃,那年代,乡下人不吃鸡,鱼就更不知道能吃了。他吃带鱼,吃时不对着人,剩下的鱼骨头扔到外面。我很稀罕那鱼骨头,很像篦梳子,刮虱子的篦梳子。他有个毛病,喜欢边吃边唱歌。歌唱里有马,青马、花斑马、走马、黄骠马。年少的我由他的声音把我带得很辽阔,他会吹口琴,后来才知道他是蒙古人。有一年他要离开了去往更远的林场,那一晚给村庄里的人用口琴伴奏唱一首河湟花儿:“朶兄弟的红凤凰飞呀,朶兄弟的红凤凰飞,朶兄弟的红凤凰飞不过去时,老哥的黄凤凰飞。”我们以为他在唱绕口令,只到我长得很大了,才知道他唱的是一首酒曲。他走后还给我寄过一个口琴。他是我唯一念想过的一个胖子。

乡下人,三尺黄土既是墓茔也是屋檐,屋檐下与人为伴的除了麻雀还有蛇。任何小动物都不叫人害怕,唯独蛇叫人怕。农家的墙角和灶火旮旯常有蛇出没,不过都比较细瘦。我父亲偏偏喜欢蛇,用蛇皮做二胡。能做二胡的蛇该是蟒蛇,尤其是肛门处的皮最好。记忆中夏秋之际蛇血在土窑的周围散发着恶臭。蛇皮花花绿绿挂满了窗台。做二胡要竹子来做琴筒,那年月北方的竹子少,粗壮的几乎找不到。梨木做杆荆条做弓,弓毛用马尾。养马的人家不叫剪马尾。因为尾巴保持着马奔跑的平衡,夏季也能驱赶蚊蝇,给马消署降温。三十年前有过一部电影《决裂》,影片中有一镜头:一位白头发老教授,在课堂里正儿八经的给农学院的学生讲“马尾巴的功能”,当即遭到了“反潮流”的学生嘲笑。

小时候常见我父亲拿着他的二胡到邻居家门前拉人家的名字,变声变调叫人家“吃啥饭哩”。父亲那时候做二胡用的是尼龙绳,也用尼龙绳来做渔网。不过二胡最离不开的就是松香。好像记得父亲常从山上的老松树上采摘一些松油,晒干捣成细粉,再配上烧过的香灰和实,用时很困难,要用火点燃烧化往弦的根部流。记得村里有一年正月想唱戏,最后选了一场折子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白骨精化形时大家想要点效果,要我父亲想办法,父亲就用他制作的松香粉点燃,含一口酒喷出,冒了一咕嘟火,那白骨精就化了。

我丈夫会拉手风琴,手风琴应该属于洋派的音乐,一直觉得使唤手风琴唱前苏联和俄罗斯歌曲的人,年龄要在四十岁往上,女人穿黄绸长裙,风度如仪,男人拉手风琴情感投入时显气质。从前,学生都是文艺骨干,会唱会跳,现在少,大都一门心思学文化求功名。

我婆婆会拉手风琴,也会拉大提琴。抗美援朝回国的文艺兵,年轻时是个美人,有花边新闻,大都是吃不着葡萄说酸的人。以前婆婆家里有一前苏联用的小手风琴,后来被贼偷走了。也算是遇见了雅贼。俄罗斯是善唱的民族,《斯切潘·拉辛》、《顿河好汉》,以前听《雪绒花》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感觉前苏联歌曲唯有奉献和友爱,它不仅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更有“同志们,勇敢的前进”。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歌声,记录历史的最高手段就是把所有的歌词留下。现代社会是钢琴独领风骚,中上等人家大部分都买钢琴,虚荣,崇尚西洋,十分自信。自从大家知道了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各个城市每年元旦都有新年音乐会开始,有时候我也会凑热闹装假洋鬼子。巴赫、贝多芬、李斯特,弹奏的人也都一丝不苟,可我总觉得他们少了什么,似乎是忘记了一位演奏家也许应该有自己的话要说。倒是返场曲《步步高》,把广东音乐这种民间音乐的细琐零碎的生活情境交响化,显得细致周到。

邻居家有小孩想将来考艺术类的学校,学的专业是小提琴,天天能听到他拉。有一天他妈妈说拉给你水平阿姨听听,我在他家的客厅等待出场。他像拳击运动员一样站定在客厅,开始拉时还算稳重,实打实拉开时看到他不断地跺脚,很难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他真是可爱,一开始就学到了尼格尔·肯尼迪醉酒拉琴的技巧。

喜欢萨克斯,金属制抛物线性圆锥管体的样子,与单簧管类似的哨头一结合我就很喜欢。萨克斯管不但能出色地演奏古典音乐,而且更善于演奏爵士音乐、轻音乐。我听过萨克斯演奏《望春风》,乐声绕着弯儿出去,犹如人声和大提琴音色,春天在絮语中就要来了。我去过上海的石库门,还有北京的后海,酒吧的红绿灯下,要一杯寂寞的扎啤,对面的那个人喜欢不喜欢都其次了,很享受萨克斯演奏的氛围。

音乐与我们的文明关系,实在容不得我们太过傲慢。可我对摇滚很不喜欢,电视上只要播放,我就会很傲慢地换台。九十年代摇滚乐很流行,像吸了毒。好像能从摇滚乐中得到性高潮一般。后来摇滚中加了马头琴,加了蒙古说唱,觉得是给摇滚加了一种腔调。马头琴打破了摇滚乐的框架,有时候尽然成为节奏的主导,电吉他反倒收敛起来。

极端喜欢马头琴,如果说对摇滚还有一点点好感的话,是他们大量使用蒙古的长调唱法。马头琴的低调让摇滚流传着一个民族——根源性音乐的情怀,也让挣扎浮躁,年轻的心闻到了草原花香。后来听说摇滚乐里的主唱吸毒玩女人,把这两种嗜好用来提神来增加工作时间,提高工作效率,我对摇滚越发的不喜欢了。

马头琴让草原在辽阔与庄严中活出一种崇高,我一听到心就凝结住了。天空和大地,当我纵目四野,心便澄明如镜,有一种洗礼后的神秘感,就想,我要做一个简单的人,纯粹美好。

曾经见过许多人年轻时候的照片,怀里抱着一把吉他聚会。年轻应该有一种什么气场?我认为是音乐的气场。几日前去见一条丹河,遇见年轻人在水边一座大桥下带着肉菜燃着柴吃烧烤,男男女女举着啤酒瓶子仰脖子倒,兴奋异常。我走过去没有发现一种乐器,只听到啤酒瓶子奋力扔到桥墩上的刺耳声。朋友冲着水面唱:“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哟)戴上了(的那个)铃子(哟噢),哇哇(的那个)声。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朝南了(的那个)咬,(哎哟)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过来(的那个)了。”年轻人抽风一般“噢噢”的叫。

大好的山水不能没了音乐。

《乐记》认为,音乐“能与天地相合,和鬼神相通,使宇宙大放光明,日月运行有序,四时风调雨顺,万物生长繁茂”。可想而知,我们的先祖对音乐是崇拜之极了。《吕氏春秋》也认为音乐“本于太一”(即“道”)来自自然。可我们现代人对自然的态度除了蹂躏再没有别的方式了。反倒是一些兄弟民族,比如说蒙古族、藏族、纳西族、苗族等等,一见面,送你的第一件礼物肯定是欢快的歌声。

一直觉得吉他应该是西班牙的乐器?西班牙最早有“摩尔吉他”和“拉丁吉他”,使用金属弦,演奏风格比较粗犷,也有使用羊肠弦的。听说羊肠可以用来做弦,不知道驴肠和马肠可不可以。

知道最早的古琴用的是丝弦,用天然蚕丝做原料先后经翻丝、缠丝、打线、熏线、上胶、拉线等6道工序完成。好的丝弦一般要用四百多根合并成丝束,按逆时针方向绞紧为弦,捻度紧密而均匀,俗称子眼,还要用点燃的硫磺熏透,然后放到锅里用黄鱼胶汁煮透,最后放清水中漂净,张紧于阳光下晒干,严格控制干燥度,不干则易收缩,过度则易脆裂。真不知道那羊肠弦怎么来做。

流行的时候,乐器是时代的象征,过气了以后,就成了热血老青年怀旧的陈酿。

手风琴也罢,吉他也罢,钢琴也罢,都不敌我们国家的民乐。外国的乐器没有情感,也缺少性格,太规矩,要演奏它的人加强它的情感和性格。中国的乐器就不是了,看唢呐,雷琴,二胡,笙,都是可以学人话的。想把马头琴拉得欢快一些,基本是妄想,就调弦的那功夫也能搅得你心思悲凉。

我国的音乐,我认为有声的无韵,有韵的无声。“韵”的“成份”高一些的乐器有古琴、箫、笙。避世,不合群,风华有衰老迟暮的幽怨,像古旧厅堂几案上的沉香,绝不肯以一腔清高孤标流俗于那片姹紫嫣红,宁肯自赏,过尽千帆也要等那个懂它的知音来。反之,笛子、扬琴、唢呐、中阮、三弦、琵琶,“成份”就要好一些,虽然算不得赤贫农民,“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缺少一种世俗的清韵,多了万众瞩目,似乎耳目之余都能有口福的享受。那“声”儿,有盛世繁华。

想起有一年我去北京,在动物园门前的地下通道,一个二十锒铛,留着一头长发挺艺术的年轻人,无视旁人地弹着吉他唱一首罗文的歌。他的对面坐着一位无视旁人的女子,很长时间就那样一个坐姿,面朝那个吉他歌手。我站在通道口的第一层台阶上,他的嗓音透过通道漫无边际地覆盖了我,瓷质地深嵌进我的耳膜。我猜想他因何要如此涩凉地唱?外面有雨,雨下得不大,但还是有雨水流下来汪了一片。这时有两位老人满姗地走过,满头如雪的发丝,在地下通道的光线里模糊成两朵白云。他们微笑着说着话把“罗文”的歌推向两边,这时歌手的歌声嘎然终止了,通道里静得空旷。我很清楚看着那个歌手盯着走过去的老人,他为那一对老人而停止歌唱。

之后吉他声再一次响起。他的唱笼罩在一种氛围里——很粗很粗的丝——在通道里荡来荡去。那个没有回头四顾的女子,她的专注,她一定沉湎在两句诗歌里:“如果我们的心变了,至少还有一首歌。”那样的感觉,带点忧郁的非常低暗的情绪感染了我。

走出地下通道时听一个卖菠萝的女人说,歌手的女人是个瞎子。

2010年和作家蒋韵去韩国,夜晚时走进一个地下酒吧,是一个退休下来的老兵的私人酒吧,他的收藏里有他旅行到各地的登机牌,还有乐器,他在夜晚的灯光下弹着吉他给我们唱一首歌,好像是一首美国歌曲。那样真实,像是经历另一次人生的真实,歌声流经岁月身体穿越而来,我们被感动。他的声音变换,扩散着,有时候是一种带点神经质的非常低暗的情绪,有时候又扬起来。乐器变音,声音变调,似乎感觉他将原歌声再处理。幽暗,虽然涉及外界的景观无多,我依然被他感动。没有那些电乐效果,却极具电流质感。他的唱很唯我,所有人的听也很唯我。那是首尔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晚上,是冬日下了一层薄雪的晚上,时间、地点、年、月、日,一生能聚在一起的人,第二天就散了。当我回忆那次在首尔的日子,我努力记忆,依然回忆起的是那个歌手的唱。

我想说,记忆一个城市的美好,也许是这个城市的歌声。

女友说,她做爱的时候一定要焚香,一定要有音乐。虽有音乐在身边,但床上的他们却说着粗话。歌里唱的,是非现实的爱情。音乐,温柔的清亮的;性,原始的粗粝的。生命需要的是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交替,所有的世界都有你的脚印走向未来。只想说,谁也无权为谁干预幸福,只要你所有的方式具有音乐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