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阳春天气,我走在街面上,阳光把我的眼睛晃得似两颗玻璃珠子,反射在不远处的一片地摊上的一个缸上。古旧的浅灰,淡白的梅,深红的蕊。有一只手拍在它的沿上,是骨关节的响声,敲它的人是要把它卖掉的那个人。不说话,就是敲,一是想证明它存在的价值,二是表示它的价值趋向——很完整。它看上去确实是很旧,但是,它不古。阳光下它有贼光。细碎的梅意味着一个季节的韵律,那个季节,洁净得没有一丝龌龊的地表,那个骨杆似锋矛,骨朵如桃花一样的梅,它温柔地开了,开了花。花是一种动作,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常常,会给人一种赏目的愉悦。
它的主人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了我对她的喜爱。他不着急出手,不着急出手的原因是他知道我喜爱。在这件事情将要发生之前,我就买过他另一只鱼缸,那上面画着三个孩童,两只虫子,是蛐蛐。蛐蛐和孩童在烧制成瓷的鱼缸上有一点动感,而翅膀锃亮的蛐蛐,世间善斗的武生,将在宋那个朝代展示它旺盛的弹跳力。(我从孩童的穿衣打扮上知道他们生活在宋朝)我喜爱这个鱼缸。我抚摩着它刚出窑,或者有几天时间的釉彩。那人说,买吗?我说,买。一口价,我买了它。朋友说,贵了。我不觉得贵,原因是:我喜爱。
喜爱。没有比喜爱更容易制造高尚的品德了。
再来说我这只烧制出瓷梅的鱼缸。我喜爱。爱它上面的瓷梅。这是小阳春天气,艳杏烧林、缃桃锈野,它已经过了它自己的节令。远看梅蕊烟枝玉骨,淡淡东风色,早已经勾得春光大半出了。那种冷静的华丽让我再一次喜爱。再一次心动。他看出来了。他不怕我不买。他的骨关节不敲击了,就等我问价。
梅,冰中育蕾,雪里开花。古人说:“初来也觉香破鼻,顷之无香也无味,虚疑黄昏花欲睡,不知被花熏得醉。”好!我故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不看。我感觉到他歪过了身体或者是脑袋看着我的背影,手指的骨关节又开始在上面敲击起来。明显有些重。我笑了,阳光从头顶灌下来,我感觉我的笑很神秘,谁也不知道我酝酿着一个秘密。斗智。
我在他地摊的前面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些陶罐,汉代的彩陶,因为出土,颜色淡了。陶器最初与劳动紧密结合,是伴随着穷苦大众而产生的,很平民。陶罐的装饰艺术是,最初颈部交错排列着的粗乱绳纹。这些绳纹是某些带有绳索的制陶工具在休整器表时留下的痕迹。正是这些痕迹启发了人们的意识,使他们悟到可以通过装饰来达到美化陶器的目的。我看到这几个陶罐的肩颈处有一只是旋涡纹,有一只是菱形纹,还有一只是网格纹。我想买下它。我家里已经有很多这样的陶罐了,还买,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
我在和对方讨价的时候,我的肩上放了一只手,轻拍了一下,听得说:还想要那只缸吗?很便宜的,伍百。我抬起头看了看是那只缸的主人。我笑着摇了摇头。不说不买,也不说买,摇头的方式很绝,既说明了问题又留了一个想念。他进一步说:买吧,我可以降一些,三百。我依旧抬起头笑了笑,摇了摇头。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东西搬来搬去的很容易裂,自己真是找了麻烦。我和买陶罐的搞价,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我装着听不见他的话。有一只手又在我肩上拍了拍,依旧是他。他说:两百!我就是两百拿的货,想是有人能识得它的,也就你了,你反到不要!我送你。你要不要?我说,没有理由要送我。非得让我要,就一百五得了。他想了半天说,再加一加,亏得太多。我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卖你。
卖陶罐的站起来拽了我的袖说,我便宜一些三个全给你?我笑了笑说,下一次。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的土灰,撇开卖陶罐的,走到他的地摊上掏出了钱。我能够学得这一招数是朋友教我。以后买什么东西我都用这种方法。便宜地得到一种喜爱真好。它给我带来的不是一百五的价钱,是三百六十五,或六十六天的赏心悦目。
我在烧制出瓷梅的鱼缸里养了鱼,我们互相找到了满意的对像。想来,得了便宜卖乖才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