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些可以和时间抗衡的东西,比如二胡。在世界众多的乐器中,这种最有中国特色的,没有任何洋味的乐器,一经人手展现出它弦乐澄明的高度,我是没有办法不贯注全身心倾听的。倾听二胡的声音,仿佛是感悟了人生境遇之外存在的永恒:如一条穿越千年沧桑的冰河――静美而让人敬畏。
我对二胡情有独钟,不仅是因为我的父亲会拉一些二胡曲子,还因为我的故乡和曾经在世的靠二胡养家的五爹。
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很朴素的乡村,村旁有一条昼夜不停缓缓流淌的小河。秋冬季节的傍晚,在村外山脚下的小路上常常会响起一些二胡的弦乐声。抬头望去,极目处,就会看见一个黑瘦的人影且行且拉,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影子和胸前闪亮的二胡,如酒后面色微酡的遗少。这时,我会兴奋地叫喊:卖胡胡二把的回来啦!
山野悄然,这声音就衬得有些原始古朴。
拉二胡的叫五孩。我管他叫五爹。五爹家在我家祖屋的房后。五爹靠卖二胡维系生计。黄昏是乡村最热闹的时候,翠色的山崖和远岭,村庄上空氤氲的炊烟。五爹找一块干净的地盘坐下来,放下他背上的二胡,开始很专心地揉弦。五爹黑干细长的手指来回滑动着,二胡声就在村庄上空仙雾缭绕开来。
五爹的指头功夫是有来头的,从小跟草台班子闯码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跟着师傅练茶水功。五根指头晴蜒点水似的在茶水上飞快地拍打,不能停一拍,不能溢出半滴,五爹的手指就这样在二胡蚕丝弦上练成了风的脊背,轻柔鲜活而又张力饱满。那神气内敛的力在你的听觉上充满弹性韧劲,极有咬嚼。
村里人说五爹的指头是长了嘴的,会“活说活道”。
在我的记忆中,五爹一个夏天都在打蛇做二胡。蛇血在土窑的周围散发着恶臭。蛇皮花花绿绿挂满了窗台。五爹说,蛇皮和女人一样,看着心里就痒。入秋以后五爹开始走出土窑,一大早吆喝着一路演奏他的二胡上路。
卖二胡害怕下雨或下雪。蛇皮雪天里紧,雨天里松,音亮紧巴,小家子气。蛇皮的松紧是二胡的命。二胡的味道全在松与紧的分寸中,在极其有限里极尽潇洒旷达之能事。
化雪天冷得厉害时,五爹就不出门了。一把二胡在热炕上,周围一群娃娃,五婶坐过来,手里纳着鞋底,并不时随二胡哼两句“钉缸调”。“钉缸调”是乡村儿童人人都会哼唱的。我们随五婶的音调一起跟唱,在唱到“我的大娘呀”时,五婶笑着拿鞋底打我们的头。五爹看着五婶,眼波一闪一闪的,洋溢着幸福。二胡在偏僻寒酸的乡村,就有了一种富贵的意味。
记得有一年过正月十五,我父亲组织八音会在村大队院开台。锣鼓刚开,五爹挤了进来,五爹要过二胡一口气拉了七个把位的琶音,五爹运弓充满气韵,如初生赤子的啼哭,力道来自母体而非五俗杂粮。五爹说:“唢呐的眼位全定在那儿,气息的轻重尚且能使声音变化万千,二胡靠了两根弦,手指的把位不定,越发需要气息的整理,要不全飘了。这只弓就是气息,气顺、气旺、气沉,才不致于心浮,玩那两下,就想在人前要饭吃。”五爹说完昂昂而去。
五爹很是看不起我父亲,原因是父亲也打蛇做二胡并且经常偷拿五爹的蛇皮。父亲从此记恨五爹。夏天是打蛇的绝好季节,父亲出行,有人问去哪,父亲说:“上山打五孩!”
现在两位老人都已离去,昔日的景致都随时间而永恒,惟一的是书房还有一把自做的二胡,那上面落着一层岁月的尘埃,在阳光下很是古典。
我真的喜欢二胡啊,二胡的动人处就在于它的凄美,那是一种平和的美,而不是肃杀。它可能是一个朝代的兴衰,可能是一生一世的情缘;可能是重门叠户,夕阳影里,小桥流水,可能是闲花野草,燕子低飞,寻觅旧家;也可能是一片澄明如水的气氛,也可能是一扇古朴清雅的屏风,走进去是自家人生。
只可惜,城市对于二胡的记忆早就失却了怀旧。城里人在盲目转向一种时髦,这种过于沧桑的二胡已很难唤醒他们的听觉,想来二胡的平滑和湿润,是远不能够滋补他们浮躁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