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几天,他们躲在石广姐姐的家里,杀人之后血腥的气息还在唇边缭绕,如同他们嘴唇上的胡子。他们一生的恐惧此时疯拥而至,在他们每一个毛孔间舞蹈。马德里在睡梦中惊醒,他喊道,杀死人了,杀死人了。之后他满怀恐惧的目光看到,平安并没有被他的喊叫惊醒,他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均匀而舒缓。这使马德里更加恐惧不安,他赤裸着身体跑到平安床边,一把把他身上的毛巾被拽开,大声喊道,杀死人了。平安在幽静的夜光中缓缓睁开双眼,马德里感到他呆板的脸上布满了死亡的空气,他的眼睛散发着绿色的雾气,马德里的手不禁在抖。
平安说,你不好好睡觉,瞎吵什么?
马德里说,我睡不着,我老看到莫奇的微笑。
平安说,那不是他的,那是你害怕时的颤抖。
马德里坚持说,不,是他的微笑,我觉得他很高兴。
平安说,你烦不烦,我要睡觉了。
马德里惊讶地问,你难道不害怕?
平安停了一会儿说,我只是把害怕当成唾沫咽到肚子里。说完平安就把脸转过去,不再理睬马德里。
人们心理脆弱的时刻往往会想到家人,这一点马德里和平安也不例外,但是平安只是想想而已,对于生命的渴望使他更加趋向于谨慎小心,而马德里则迫切地希望从亲人那里得到一点点勇气,他坚持要去看望自己怀孕的女朋友那那,他强调,你要知道,她很快就要有孩子了,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平安不动声色地说,我的孩子都10岁了。
马德里反驳他,你是不是不爱你的孩子和女人?
平安说,不是,我很爱他们,我觉得我爱他们甚于爱我自己。
你胡扯。我不相信。如果你爱她们你就会渴望去见她们。
我不会去,因为我知道有危险。警察早就埋伏好,一等我们露面就一网打尽。
那我自己去,我不怕危险。
你说的好听,一旦你被抓起来,你就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后悔。马德里固执己见地说。
马德里的固执己见引起了平安的反感,他皱起眉,你是想找死呀?
我是想找死,总比藏在这里好受点。
平安怒火中烧,他抡起胳膊,把带风的巴掌送到了马德里毫无防备的脸上。马德里的脸上立时闪烁出红色的光芒,他气急败坏地扑了上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沉寂许久的屋子里顿时飞扬起一些头发和汗水。两个人打累了,自然就停下来,身上的T恤全部成了鱼网状。平安气喘吁吁地问,你你他妈还去不去?马德里气喘吁吁地回答,我当然要去。平安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妥协,但是他叫来了石广。石广听完他们的陈述,很快就找来一些必要的工具和道具,按照马德里的身体制作了一身衣服,衣服的里边缝了许多海绵,这样当马德里穿上它时,他的身体立即变得肥胖了许多,马德里说,我要吃多少肉才能长这么胖。
在那那家的楼下,有一家马兰牛肉面馆,平时马德里和那那常常在那里填饱肚子和扩充爱情的空间。现在,是一个难得的凉爽的傍晚,乌云在城市高耸的楼顶之间徘徊,它们就象是夏季天空的眼皮,此刻正以一次难得的打盹把炎热合上。马德里和平安小心地绕过吃饭的人们,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来,等待着牛肉面和爱吃牛肉面的大肚子的那那。
在等待的过程中,城市的噪声从大街上跑到饭馆门口,被玻璃门延缓了速度,而后慢悠悠地在饭馆中飘扬。平安神色紧张,他的脸色发红,但他没有向两边看,他正眼瞅着眼前的茶杯和筷子,他问,那那怎么还不来?马德里东张西望,每一次转头和扭身,衬衣里的海绵都会跟着摇晃,这使他的皮肤很不舒服。但是当他看到那那的身影后,这种不舒服就悄然消失了,他看到那那的肚子比前几日大了许多,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裙子,是蓝色的碎花。
她在门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一碗牛肉面。牛肉面还没有上来,她把双腿直着伸向桌子底下。马德里小声对平安说,她的腿都肿了,她不能老蜷着腿。那那用右手支着下巴,她的脸上亮光光的。
马德里压低声音说,我要过去近一点看看她,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听说我杀人后是什么反应,她现在的表情一定能看得出来。
平安的声音和牛肉面上的热气一样轻盈,他告戒马德里,你不能让她看出任何破绽,如果她认出你,并且大声说话,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马德里烦燥地点点头,他站起来,慢慢向门边靠拢,没有人注意他,除了平安,平安一边低下头吃面,一边用眼角扫着马德里。马德里的脚步很慢,但是他的心跳却很快,他觉得这很象刚和第一个女人接触时的感觉。当他越来越接近那那时,他脸上开始不停地向下淌汗水。那那显然是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太熟悉了,所以她惊喜地抬起了头,可是她看到一个身体粗壮的男人,而且脸上长满了胡子,这使她很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的所有举动都被马德里看在眼里,激动在心上,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快步坐到她身边。可是他的胳膊被另一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那是平安的,平安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
马德里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桌边,闷着头吃面。他抬起头说,你他妈是一个丧门星。
平安没有在乎他的发泄。平安把一碗面吃得精光。
马德里的机会不久就来临了,肯定是马德里首先听到了那那的痛苦的呻吟声的,因为他的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那那身上。马德里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平安伸出手没有抓住他。
那那正用手捂着肚子,她听到马德里的脚步声,她紧闭的双眼再次睁开,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看到的仍旧是那个陌生人,她忍着阵痛说,我快要生了,麻烦你把我送到医院……马德里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到她腋下,扶起她。那那闻到了熟悉的体味,她再次艰难地看了一眼马德里。马德里搀着她向外走,平安焦急地跟在后边,他紧张地向四下张望。马德里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说话,平安说,去妇幼保健院。在车上,那那又一次看了看大胡子的马德里,她痛苦地说,你走路的声音很象一个人。马德里张了张嘴,他很想对那那说,我就是马德里,我就是你想嫁给的瘦男人马德里。但是平安大声说,你用牙咬着嘴唇就不会很痛的。那那大声喊道,啊啊啊……她的嘴唇很快就出血了。马德里把他的胳膊递上去,那那不管那么许多,张开嘴咬上了他的胳膊。马德里喊道,啊……
那那被推进了产房,医生在窗口大声喊道,金那那的家属,到这边来签字。
马德里不自觉地向窗口走去。平安一把拉住了他,平安压低声音说,你找死呀。
医生不耐烦地催促,你们在干什么,金那那血压有些高,要家属签字。
马德里为难地说,我不签字,医生不给接生,把那那憋死怎么办?她又不是你女朋友,当然你不着急。
平安把他拉到一边,用手悄悄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那个人刚好把身体转过去,他穿着便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平安说,我发现他一直跟着我们,从我们一走进医院大门他就跟着我们,你猜猜他会是谁?
马德里不在乎地说,他也许是来看病的,你太多疑了。
平安说,不对,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们,你的注意力都在那那身上,当然你没有留意,他没有挂号,也不去病房,他一直在我们身后。
马德里紧张地说,那那那他是便衣?
平安撒腿就向外跑,马德里也顾不上签字的事了,慌慌张张地跟在他后面向外狂奔。
他们的假络缌胡子打着他们的脸,使他们感到象是一根根的针。外面开始下起瓢泼大雨,雨水把他们的胡子牢牢地贴在脸上,因为马德里穿着带海绵衬里的特制衣服,海绵吸收的雨水使他的衣服沉甸甸的,他感到自己起码背了10个沙袋。他气急败坏地喊着,你他妈等等我。肥胖的平安跑得并不轻松,他的奔跑的姿式极象一个鸭子。后来马德里干脆脱掉的衣服,光着膀子跑在大街上,他没有把这件衣服扔掉,因为他还想着再次和那那的会面。
跑一阵,他就停下来,拧一拧衣服里的水,然后再跑。这样他始终和平安相距有10来米远。跑到国贸大厦门口,平安才停下来,扭过胖脸向后观望,马德里还在奔跑,平安看着他向自己冲过来,他想伸出手拦住他,但是马德里的惯性太大,他们俩都倒在了雨地中。
从雨地中爬起来,马德里骂骂咧咧地说,妈的你怎么不跑了?
平安说,没有人追我们。
马德里气咻咻地嚷道,你是不是看到我和那那在一起嫉妒,故意想耍我?
平安想打他一个耳光但是他没有劲了,所以他说,看你女朋友身上那一堆肥肉,比我身上的还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动心的。
马德里也想给平安一个耳光,但他也同样没有力气,他嘴上也很硬,你肯定是嫉妒我,你也让石广给你做一身这样的衣服呀,可惜你身上的肉比猪肉还肥,你没法使你瘦下来,那样你就不可能去和你老婆去见面。你老婆看到一个胖子就以为是你,你老婆肯定会大声喊道,平安亲爱的,你怎么不去投案自首?马德里得意地笑起来。
被雨水浇过之后,平安的头脑清晰了许多,所以他没有生马德里的气,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开玩笑,那个人也许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也许是,但是我不想死,你呢?你也不想是吧?所以我们以后行动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防备总比不防备要好。
马德里点了点头。
他们从出租车里出来时,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雨水使路灯光变得很妩媚,飘飘悠悠的,象是女人的目光。一个女人打着伞在路灯下徘徊,她的手里拿着几份打湿的晚报,她手中的伞有很长的把儿,一直到脚下,她就用挨到地下的伞把儿试着地下的路,她戴着一副墨镜,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盲人。她听到了汽车声,所以她向前走了走,对他们说,先生,买一份晚报吧。此时已经是夜间九点。女人的头发紧贴在头上,她说,不卖完,我不想回家,先生,买一份吧。平安看着女人被雨水淋湿的脸,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所以他从兜里掏出10元钱,塞到女人手里,这几张报纸我都买下了,你可以回家了。女人连声说,谢谢先生,我给你找钱。平安说,不用找了。女人说,不不,我不能多要你的钱。平安没有等女人找钱,快步向前走去。女人在身后喊道,先生,先生。平安在雨中越走越快,泪水夺眶而出,很快和雨水混和在一起,分不清雨水和泪水了。马德里追上他,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你还有佐罗一样的侠肝义胆呢。他们已经走到了他们躲避的楼下。
往楼上走时,马德里说,平安,我觉得那个瞎女人还有几分姿争色,你莫非是想寻找一点非凡的乐趣?
平安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骂到,你想找死呀。
马德里一直在琢磨再次去看望那那,他不知道那那给他生了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他希望是一个女孩。
每天,他们都要很认真地梳理络缌胡子,慢慢的,这些胡子不再陌生,仿佛是天生长在他们脸上一样,这使平安很放心。
电视台有一个栏目叫《案件追踪》,这几天说的就是莫奇被杀一案。所以他们都不敢去看电视,也没有轻易出门,胆怯和想去医院看望那那的念头交织在马德里的脑海里,把他搞得头昏脑胀的。他说,不行,我要去看那那,我想看看她给我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
平安提出了反对的理由,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他说,现在很可能是最危险的时刻,警察盯得正紧,你会自投罗网的。
马德里嚷道,那我们也得出去透透空气,监狱里还让放放风呢,我觉得这还不如住监狱呢。
平安沉默良久,说,那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
马德里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