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记忆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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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早上,当我正在把抗氧化粉添加到我从街对面的果汁酒吧里买来的冰沙上时,走廊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她的话大多是模糊不清的低语,但我清楚地听到多疑症、疾病和自杀这几个词。自然是关于我的谈话。

过了一会儿,她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病房。看见我没穿病服,她骤然停下脚步。

“我这身混搭很时尚吧?”我指指自己的衣服。我上身穿着一件大号湖人队T恤,腿上套着褪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科迪斯休闲鞋。这些都是护士从失物招领处翻出来的;我在酒店穿的那件裙子被游泳池里的消毒水弄坏了,而且我也没带别的衣服,“乞丐哪有挑肥拣瘦的权利嘛。”

“你要出院?”妈妈惊恐地问道。

“对。”我尽量摆出精力十足、大脑清醒、完全康复的样子,举起手机说道,“我连这个都找到了。”

其实手机一直在房间里,就放在装着不能穿的裙子和鞋子的塑料袋上面。今天早上,护士终于注意到了它。我如饥似渴地搜遍谷歌新闻,想找出有人把我推进游泳池的证据,然而什么也没有找到。我的落水事故根本没上新闻,当地的新闻没有提及,就连宁静度假酒店的推特账号也没提这回事。不过,我猜大肆宣扬普普通通的女人脸朝下趴在酒店的游泳池里,恐怕也对会声誉不利。

“你……你确定不要多待一天?”妈妈问道。

我用最健康的笑脸回答了她。尽管内心虚弱不堪,但我必须出院。我必须离开这里。我要证明我的落水事故是有人蓄意为之。更何况我已经有了打算,为了这个打算,我绝不能留在这里。

妈妈急匆匆地跑去正在整理另一张病床的护士身边。“值班医师在哪儿?”她低声说道,“麻烦你把他找来,好吗?”

护士从容地缓缓挪到门口,朝走廊里扫了一眼:“没看到他在哪儿。”

我从病床上溜下来,看着妈妈。她面色苍白,紫罗兰色的双眼怒视着我。我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她想说服医生强迫我留下。可惜我做了一番研究:想把我强留在这里,他们必须拿到法院的强制住院治疗法令。申请这样的法令短则几天,长则几周。从现在起,我自由了。

比尔仿佛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适时出现在妈妈身边。她向他大概说明了情况,他也露出了担忧的表情。但是我绝不会屈服于他们。

“那让我们开车送你回家吧,艾丽莎。”比尔最终提议道。

“我可以打车回酒店开我自己的车。小菜一碟。”

护士摇了摇头:“哎呀,不行,你不能开车。你服用了很多药物。”

就这样,我们走去停车场找比尔的那辆保时捷帕纳梅拉。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我几乎不记得他了——但妈妈十三年前就和比尔在一起了,不说别的,只看这辆车,她就已经够幸运的了。比尔替我打开后车门,我坐到皮革后座上,闭目养神,骤然响起的引擎轰鸣声让我瞬间放松了下来。谁知道我的车该怎么从酒店停车库弄回家啊?

盖碧也坐到了后排,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她瞥了我一眼,略微做了个鬼脸,就靠着车门不动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指了指湖人队T恤,“他们说这玩意用高乐氏漂白过了,其实应该直接烧掉。”

盖碧的笑脸一闪而过:“总比穿着病服回家强多了。”

“可不是嘛。”我表示赞同,因为我觉得她想开个玩笑,对我示好,而且我的确需要她帮我撑腰。

比尔把纸卡插进自动付费箱,档杆抬了起来。没多久,我们就拐上了I-10公路。黄褐色的沙漠一掠而过。收音机低声播放着天狼星XM商业频道的广播,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明显有话想说,我能感到这种冲动在空气中发出的爆裂声。他们想对我怒吼,骂我自行出院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话憋在心里,像浑身汗津津的一样难受。

盖碧挪到我身边,我瞥了她一眼。她在手机上疯狂地打字。“你在干什么?”我问道,仿佛我俩的谈话一直没有间断。

她把手机翻了个面,盖住屏幕:“呃,就是工作上的事。”

“有啥好玩儿的吗?”

她畏缩了一下,然后把手机放进口袋:“没有。”

她望向窗外,但外面没什么可看的。盖碧的脸有些长,鼻子很翘,头发短而蓬松,嘴巴向下咧。妈妈遇到比尔的时候,我才九岁。他们第一次约会不久之后,比尔和盖碧来我家吃晚饭,那时的我盯得她不敢跟我对视。他们告诉我她跟我一样大,妈妈死于肺炎。不过盖碧戴着粉红色塑料框眼镜,一头秀兰·邓波儿似的卷发,看起来更像是只有七岁。她穿着硬皮的黑色鞋子,鞋跟很厚,把她的脚衬托得又臃肿又土气。她的表情像大团的雨云,阴阴沉沉的。我一跺脚,她就会哆嗦一下。

“你还在那家无限围巾公司上班吧?”正当车子碾中路上的一个小坑,我语调欢快地问道,“那家公司叫什么来着?”

盖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一度有点儿怀疑这家公司是我假想出来的,也许她从来就没在那家生产巧妙地隐藏耳机、颈托和结肠瘘袋的围巾公司上过班。我突然觉得这种围巾有些奇妙,还有点儿可笑。

然而她却说:“对。我还在那儿上班。公司叫完美围巾。”

“你请了一天假来接我回家?”我眯着眼说道,“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很感激。”

盖碧抖了一下,我怀疑她是不是觉得我在讽刺她,毕竟我们俩并非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于是我摆出甜甜的、感激的笑脸。她也报以微笑,只是眼睛里满是哀伤。“我们很担心你。”她柔声说道。

“她还自愿带你去做后期治疗。”妈妈插嘴道。

盖碧的电话又嗡嗡地响了起来。我探头去看屏幕,她把手机斜到一侧,不让我看到她在敲什么字。一辆车飞驰而过;在那一瞬间,后座的人和我目光交汇。我突然产生一阵没来由的恐惧感。我呼吸急促,视线模糊,脑袋里一团乱麻。

清醒之后,车窗上却只有我自己的倒影。我油腻的黑发被胡乱地扎成了马尾,眼珠上布满了血丝。我那精雕细琢、平常不用化妆也很耐看的五官没有一丝血色,憔悴不堪。我扫了一眼车里的家人。盖碧惊恐地盯着我。妈妈从前排看着我,口红举到半截就停住了。我说什么话了吗?或是做了什么事?还是发出了异常的声音?旁边的车道空空如也,前后四五百米都没有车的影子。

我直起身,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为我上车之前发的短信和收到的回复暗自发笑。等着瞧吧,我想对家人说,我要证明给你们看。

一小时后,车在我的出租房前停下。出租房位于伯班克,是一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平房,离华纳和迪士尼很近。

“我们跟你一起进去吧?”我正打开后门下车的时候,比尔说道,“帮你收拾收拾,你就躺在床上睡大觉,我们给你做晚饭。我在厕所里也能做出好喝的鸡肉面汤。”他咧嘴大笑,仿佛这话真的很好笑似的。

“谢谢,不用了。”我一边伸手拿乱糟糟的出院文件,一边说道。

“送你到门口总行吧?”

我只让他抱了抱我。比尔喜欢熊抱,使劲抱着人嘟嘟囔囔,来回晃动,所以只抱一小会儿还好。妈妈也跟我拥抱了一下,不过很敷衍,好像还在生气。她的动作僵硬,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盖碧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再次露出一抹阴郁的笑。

“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我转身时,比尔喊道。

爬前门的楼梯时,我有好几次差点儿被绊倒——有几级踏步板松了。二楼的百叶窗又烂了一扇。车库门坏了,落不下来,里面有辆弃置的蒸汽朋克铜皮车,看起来像蜗牛一样。我正是以不用修车库门为筹码,跟房东讨价还价的。擦鞋垫上放着一张用红色字体写着“最后通知”的账单。我不是没钱,只是我老爱把这事儿忘到脑后。我有点儿担心自己应不应该独居。刚来这里的前三个月,我曾经忘记打开煤气阀就开始用烤箱。我使劲拧烤箱的旋钮,想着它终究会运转起来。后来我打电话给房东说烤箱坏了,结果他过来检查了一番,还对我不会使用基本生活用品嘲笑了一顿。于是我便有了室友。最好让别人操作那些东西。

家人拐上街道的时候,我随意地挥了挥手。走出那辆车是一种解脱,要是跟那些不相信我的人再共处一会儿,我担心我会把自己手上的皮抓破。

别盯着看。

宁静酒店酒吧里的那个声音传来,我打了个哆嗦。我分辨不出那声音是男是女——听着更像是不男不女的嘶嘶声。是谁在说话?是推我的那个人吗?我打了个冷战。瞥了一眼身后,突然意识到离开医院有多大风险。我回到了现实世界,还有人想杀我。或许我不该一个人待着。

门前的影子里有东西晃了晃,我发出一声惊叫。有人背对着阳光站在那里,五官看不清楚。我愣住了,手指一直僵硬到指尖。人影咳了一声,伸出胳膊跟我握手。

“艾丽莎·方丹?我是德斯蒙德·威尔斯。”

德斯蒙德·威尔斯。看吧,虽然我的记忆有时候会抽离出去,难以捉摸,嘲弄我,但有时候又像实实在在的图片一样准确。昨天跟兰斯谈话那会儿,尽管我服用了混得像鸡尾酒那么庞杂的药物,尽管我饱受挫折,我却记得一清二楚。兰斯所透露的每一个细节,我所能得到的每一条细微的线索,全都储存在我的记忆里。德斯蒙德·威尔斯就是其中一条线索。他是我的救星,是他把我从游泳池里救了出来。他的名字在兰斯的笔记本上全是大写,名字旁边的电话号码秩序井然地排列在我的脑海里。

我是艾丽莎·方丹,你星期六晚上在宁静度假酒店的游泳池救了我。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用刚拿回来的手机给那个号码发了条信息。

可以,我今天正好有空。我们可以见一面。

虽然兰斯可能不会去查我的落水事故,我却是铁了心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摘自《多萝西的往事》

病症刚显现那会儿的情形,小多记不太清了。难以忍受的头痛让她眼前出现一团团星光,为此她抱怨了好几个星期。她把头抵在墙上,揉搓自己的太阳穴。她视线模糊,连最爱看的《圣诞夜惊魂》碟片上的骷髅杰克都出现了重影。某天晚上,她头晕得要命,在端着餐盘走向餐桌的时候摔了一跤,胡萝卜和鸡块全洒进地上的呕吐物里面。“我生病了。”发现自己也躺在地上时,她说道。

她的妈妈一脸惊慌:“要送你去急救室吗?”小多摇了摇头。她只想躺在床上,让这个房间停止旋转。妈妈躺到她身边,抚摸着她汗津津的头发。可是二十分钟后,妈妈看了眼手表,说道:“宝贝儿,我现在得去上班了。对不起。”她的妈妈是牙医助理,整天都得对着人们的牙齿和牙床。

“今天还要去上班啊?”小多抱怨道。

“不上班哪有饭吃,我可是你唯一的经济来源。”小多的爸爸很久之前就去世了。小多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他的目光亲切,有次递给她一个从商店糖果贩卖机买来的塑料蛋,跟她说:“小多多,里面有惊喜哦。”她不记得那个惊喜是什么了。

“多萝西姨妈怎么就不需要工作?”小多问道。

妈妈从被子里出来,表情冷了下来:“她跟我们不是同类人。”

“你能不能叫她过来?”

“应该能吧。”妈妈不情愿地说道。

小多跟多萝西说她妈妈老是去上班,多萝西叹了口气:“你妈妈不明白跟孩子相处的时光有多么短暂。金钱不是生活的全部,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我能和托马斯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把时间用在写《卡洛维的骑士》上面。我会全身心地照顾他,看着他睡觉,眼睛都不眨一下。或许那样他就能活下来。可能我这个妈妈做得不称职吧。”

托马斯。每当姨妈提到她死去的儿子,小多都会屏住呼吸。托马斯在小多出生几年前就死了,所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哥哥。多萝西随身带着托马斯的照片,照片上的金发小男孩戴着棒球帽,手里抓着一辆玩具火车。托马斯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情绪波动很大,患有时不时就会发作的严重的抑郁症,什么药也治不好。十岁那年,托马斯把多萝西在丈夫去世后买来自卫的手枪翻出来,琢磨出怎么上膛,然后对准了自己。

小多知道多萝西仍然会时不时地想起托马斯。姨妈的房子里保留着托马斯的衣服和玩具,她曾给小多看过一次那个盒子,不过她也警告过小多永远别乱翻。小多怀疑托马斯死前对多萝西说了什么预言性质的话。小孩子死后会去往哪里呢?天堂吗?有专门收留小孩的天堂吗?她想知道多萝西是不是亲眼看着托马斯死去,有没有在他死后守着他的尸体,浸在他的血里,看着他的尸体逐渐冰冷僵硬。如果是小多,肯定会这么做的。

小多不记得半夜犯病时撞到墙上,惊醒了隔壁睡觉的妈妈,也不记得去往医院的过程,以及护士立刻拍打她后背的场景。她虽然不记得自己被人推进那嘎吱作响的长管,不过她知道这肯定是最先进行的检查项目——医生全靠这种方式来检查隐疾。医生肯定说他们发现小多的脑子里有个肿块,肿块压迫着她大脑里的重要部位,必须马上做手术。医生对小多的妈妈说小多能活下来,但是小孩子可能撑不住术后康复,所以他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小多只记得醒来时躺在一张小床上,周围紧紧地围着布帘。空气凉飕飕的,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头上包着绷带,身体沉得像暴增了四五十斤。布帘外传来一下一下的哔哔声。有个人在呕吐。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上床睡觉,梦到了偶像温思蒂·亚当斯。有时候,她会在试卷的姓名栏填上温思蒂·亚当斯。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她惊恐地看着贴在手背上的针头。那针头连着一根管子,管子又连着输液杆上的输液袋。她想把针头扯掉,可有个声音说千万别那么做,那样会更疼。

有个人拉开布帘。“妈妈?”小多喊道。进来的是个身穿小熊印花衣服的护士。“你妈妈一会儿就来。”护士说道。

眼泪顺着小多的脸颊流了下来。小多很害怕。妈妈为什么不在这里?

过了几分钟,围着小床的布帘再次被分开,多萝西冲了进来。多萝西穿着漂亮的丝质裹身裙,没来得及系上的腰带拖在身后,唇上的口红涂得有些凌乱,香奈儿钱包撞在她的身上,钱包扣子还敞开着。她伸手把小多揽在怀里;小多闻到了多萝西身上混合着香柠檬和印度禾草的味道。她紧紧地抱着小多的头:“我的好姑娘,我最亲爱的好姑娘,我来陪你了。”

小多把鼻子紧紧地贴在多萝西脖子上那柔软光滑的皮肤上。姨妈往常平稳的脉搏此时却像是十九世纪的笨重机械一样突突直跳。多萝西轻抚着小多的头发:“我们一定能撑过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帮你渡过难关。”

多萝西承诺过的话,她全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