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夜滩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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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谈话

我在楼上寻了一个行李箱坐黄包车去窄巷里退租房。现下是黄昏,肥婆正在主屋里吃饭,因我打扰了她用膳,退房也惹得她心情不快,肥婆便用方言骂骂咧咧了一阵,嘴皮子翻得极快,她的模样就是活生生的泼妇骂街,难怪没有丈夫,她适合独居。

我倒没同她计较,免得没趣,与精神上低一类的人去扯皮,只会降低自己的水准。

房里的黄月季几日没照料,依旧开得很好,我粗略地拾掇好必要的东西放进行李箱内。

我去巷口唤了两辆黄包车来,将黄月季搬上车后,我先去了夜巴黎,郑姐往常拂照过我一二,因此想将盆栽尽数送予她。

本想带一半黄月季回紫荆园,怕杜若笙不喜,还是作罢,他的花园精心布置过,要是将花带回去,也许会打破布局。

我在办公室问过郑姐后,才请黄包车师傅把盆栽一一搬进去。

郑姐此刻待我比从前更为亲昵,她这人同我一样喜欢花,可她装惊喜的样子明显过头了。

才回来不久,夜巴黎的昔日同事都成了我的新姐妹,她们的自来熟早就做得炉火纯青。几个歌女向我低声下气地道歉,说什么过去开玩笑过了头叫我别介意,我不搭理她们,晾着她们干说话。

势利眼和墙头草在夜场里从来不缺,这等人只可远观不可深交,远离和讽刺是我给她们的一种平和态度。

丽珠躲在墙角里化妆,像个透明人一样。忆起从前被她带头欺负的事,我悠悠地上前将桌上的脂粉盒扣在了她的头顶上。丽珠的墨发变得五彩缤纷,美丽极了,她睁着不可思议的目光。我拍拍手利索地走人,顺便带上了门。

等丽珠反应过来时,只听见木门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她却没有追上来寻我干架。

杜若笙奠定了我的地位,背后有强大的靠山,牛鬼蛇神都得往旁边靠。

走到大门口,我在台阶边看见了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她高傲地抬起下巴,想通过俯视我的态度,来提高自信。

白曼薇上下细细地打量着我,她漂亮的脸上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她扯起嘴角,轻笑道:“我记得你叫...绮君吧?听说你现在叫小百合?”

我沉默了片刻,走到她的面前,然后指着大门口下面空空如也的左边,朝她浅笑道:“你以前叫我小弟弟。”

白曼薇颦起画得多情的眉毛,神情有一丝不解,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猛然睁大,睁了有几秒,她恍然道:“卖花的小子竟然是你!我就说你的眼睛很熟悉。”

“是我。”

白曼薇对我的那点敌意消失了,她挑起我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道:“小弟弟变成了漂亮的小妹妹,我不高兴了,怎么办?”

我拿下她的手,顺势将她往楼梯下牵,“我请你喝洋鬼子的茶,那个东西叫咖...咖什么...忘了。”

白曼薇踩着细高跟鞋,她昂首挺胸地走路,接话道:“是咖啡,”她瞥了我一眼,噘着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上你的,连咖啡都不知道。”

我把细发撩到耳后去,嘿嘿地笑:“我也不知。”

面对白曼薇的时候,我不由自主会亲近她,只有她不在,我才会有妒忌之感,这很奇怪,也许是因为在杜若笙身边时,我想起他们的曾经所以会妒忌。

嫉妒使我丑陋,我告诉自己不能嫉妒。

我喜欢白曼薇,一旦嫉妒参了进来,我对这个女人的情感就变得十分复杂。

坐在咖啡厅里,花布桌上有两杯热气腾腾的棕色茶水,它闻起来很香,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从未闻过。

白曼薇加了一颗方糖进去,用金色汤匙在杯子里慢搅,我学着她,也加了方糖在咖啡里。我喝了一口咖啡,它没有闻起来的那么香,苦得让我想皱眉,因此我又加了几颗糖进去。

白曼薇好笑地看着我,她解说道:“糖加的太多会破坏原本的味道,刚开始可能喝不习惯,喝多了你会觉得它越来越醇香,回味无穷。”

“是吗?”我又抿了一口来尝味儿,甜得腻人,苦得很怪,我放下杯子,没打算再喝。

白曼薇的悠闲神态忽然变得正经,她缓缓垂眸,面容看起来有些暗淡,她噙了一小口咖啡,同情地望着我,“小百合...。”

别人觉得我纯洁无暇不谙世事,因此总是叫我小百合,现在连白曼薇好像也这么觉得。每当我听见有人叫我小百合时,我就会想起,我一剪刀扎死吴石的那个雷电狰狞的夜晚,于是笑笑不语。

白曼薇轻轻地搅着那杯咖啡,不停地搅,她又重复叫了一声我的称号,语气甚为低缓:“小百合,不要爱上杜若笙,他是一个薄情又致命的男人,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我沉默片刻,温和道:“谢谢你的忠告,等他对我薄情的时候,再说罢。”

她突然极致妖娆地笑了起来,咯咯咯的声音很清脆,她涂了丹蔻的红指甲抚在嘴边,红亮亮的嘴唇翘了翘,勾起嘲讽的意味,“小百合,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呢,我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善良人,所以我想拉你一把,你既然不听,就去撞南墙罢。”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此刻我没办法分清她是敌是友,我们的关系有些微妙。我抬起眼眸,轻轻地问她,“噢,那么你为什么要...背叛三爷?是因为他薄情?”

白曼薇的神情蓦然一僵,她的笑脸僵得难堪,半晌,她恢复了优雅的样子,微笑道:“单纯的女孩子是不会懂我的,许多事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坏女人,但杜若笙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爱上了那个坏男人,才明白他是一个无情的家伙。”

我拨动着杯子里的汤匙,低低道:“他哪里坏...你可以告诉我吗?”

白曼薇拿起座位上的红色皮包,她站起来单手撑着桌子,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道:“这要等你自己去体会,不要以为他的温柔,他的体贴是爱你的表现,他天生就会哄骗女孩子死心塌地,我不会盲目的爱他,到了以后也许我才是他记忆里最深刻的那位,宝贝儿,小心变得跟我一样遍体鳞伤,别去爱他。”

话毕,她转身利索地走了,她高昂地抬着头,跨着自信的步伐越走越远。

我拿着金色汤匙,怔然注目着她离去的窈窕背影,内心逐渐开始感到焦虑。

为什么会焦虑,因为她说得也许对,不是吗?她说准了他温柔,她说准了他体贴,所以我动摇了一丝信任,感到堵心。

等我回紫荆园时,杜若笙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看了一下墙上的红棕钟表,嘴边带着迷人的微笑,“你们的聊天还算愉快么?”

“啊?”我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听他的口气似乎掌握了我的行踪,我又补充道:“她对我很友好。”

杜若笙将报纸放在一旁,他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了膝盖上。

“过来。”他的嗓音极尽温柔,像个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向他靠近,也像春风里的呼唤声,让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等我走到杜若笙的面前后,他稍微用力一拽,把我拉到了他的腿上稳稳坐着。我的脸庞有些发热,内心感到窘迫,所以局促地想挣脱这个突兀的怀抱。

杜若笙放在我腰上的手越收越紧,他紧箍着我的身体,再把下巴磕在了我的肩上,他引诱着问道:“你们说了什么悄悄话?能不能向我透露一点?”

我被禁锢到半点动不得,也不再做徒劳的反抗了,我酝酿一会儿,含糊其辞道:“她向我表达了一些,对前任情人的不满。”

杜若笙一顿,缓缓在我的脸庞上若有若无一吻,屋内气氛旖旎带着一股温情,他继续问道:“那你相信她吗?”

我犹豫不定,想了半天,如实道:“可能有一点。”

杜若笙的指尖在我小腹上摩挲,他那睿智的眼睛瞟向我,将下巴上的重量全部磕在了我肩上,他叹息,“这样的话,是不是对我不太公平?”他又揶揄:“那我也说一说她的坏话,让你来相信我。”

我在他的怀里始终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许是因为紧张,我故作放松道:“你说说。”

杜若笙浅浅笑了笑,他轻微摇头,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子,“算了,知人不评人。”

就因他这话,我内心的那一丝堵意瞬间消失殆尽。

晚饭时,杜若笙带我去吃洋鬼子的牛排,侍应生分别问我们要几分熟,杜若笙选了七分,我认真斟酌了片刻,对侍应生说要八分熟。

她顿时目露鄙夷地看向我,离开桌边时她特意看了杜若笙好几眼,那种眼神像是在表达,好白菜被猪拱的意思。

当然在侍应生的眼里,我是那头猪,杜若笙是白菜。

等牛排端上来后,杜若笙教我切牛排的时候,我才知道侍应生为什么露出鄙夷的目光。

牛排表面的一层有点焦,反观杜若笙的牛排看起来要嫩一些,不熟不生,将将好。我不会切,他坐过来手把手地教我,顺便叉了一小块喂进我嘴里,我吞下后只觉得不太好吃,有点干,还有点焦味,不大好咬。

接下来,杜若笙将对面的七分牛排端过来,他照样切了一块喂给我,七分牛排的味道美味得恰好,比起我的牛排,他的这盘尤其嫩。

周围的先生和小姐很安静,没有人发生声音,大家的说话声轻言细语。因此我也压低声音对杜若笙说:“你的真好吃,差别怎么那么明显。”

杜若笙温柔地笑了笑,他向我解疑道:“牛排的熟度可以这么说,有一分、三分、五分、七分和全熟。”

我的脸蛋开始燥热,只觉得尴尬难堪,我瞅了眼杜若笙文雅的模样,有一点自卑。我低下头,闷声闷气道:“那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杜若笙将七分熟的牛排都切成了一小块,接着,他将两个盘子互相换,才回答道:“是你吃饭不是饭吃你,不过我喜欢老一点的,嫩的你吃。”他又添了一句,通常厨师做不好全熟的,他在国外时常常吃全熟加番茄味的牛排。

心间里忽然变暖,我的那点尴尬被他淡然温和的态度给化解了,我低声说:“你哄我,你要是喜欢吃老的,那干嘛点七分熟的?我还是吃自己的吧,你吃嫩的,”我瞟了一眼方才鄙夷我的侍应生,继续道:“不然别人又得用瞧不起的眼光看我。”

我伸手去拿盘子,被杜若笙按住了手,他拿起雪白的毛巾按了按嘴,稍微提高了音量,对不远处的侍应生道:“麻烦,拿一双筷子来。”

侍应生有些瞠目,不过她看杜若笙穿着富贵,且气度不凡,就没有露出瞧不起的神情,只规规矩矩地去拿筷子了。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用异样的眼光看杜若笙,他们窃窃私语嘲笑起来。有个先生认出了杜若笙,他特意端了红酒过来攀谈,期间还谈笑风生地说:杜三爷规矩人做惯了,今日也风趣了一回,我早就想用筷子试试夹牛排是什么感觉,怕被人笑,既然杜三爷带了头,李某也试试。

李先生的话说完后,就唤侍应生再加一双筷子,他继续和杜三爷闲聊几句就回了位置上,然后兴致昂昂地同女伴谈论杜三爷的事迹。

一时间,别人的嘲笑转变成了瞻仰瞩目,隐约听见旁边有人说:“哎,他好像真的是杜三爷,看来白曼薇和杜三爷分开的事是真的,身边都换人了。”

“那位姑娘白白净净的,跟白小姐是相反的口味呢...。”

.........

面对诸多的声音,杜若笙神色自若,想来他这站在高处的人,已经习惯了别人的谈论。

筷子来之后,杜若笙在别人的目光下,坦然地用筷子吃牛排。

我以为他只是光说不做,因此诧异道:“三爷,你...为什么要用筷子吃牛排?”

杜若笙淡定地搁下筷子,他细细咀嚼着嘴中的食物,咽下后,他喝了一口红酒,慢悠悠道:“陪你一起尴尬啊。”

心里仿佛溢出了一股暖流,我抬头挺胸道:“三爷,我不尴尬了,你说得不错,是我们吃饭,不是饭吃我们。”

杜若笙揉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杵了杵细长的筷子,轻笑道:“快吃吧。”

我拾起叉子,插了一块牛肉放进嘴中细嚼慢咽地食用,偶尔侧头看看他。

他吃东西时,安静到一点声音也没有。

和杜若笙呆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感到舒服和放松,他是一个不会让女孩子尴尬的男人,总是细心照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