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拉尔·特尔内拉的儿子出生两星期后就被送到祖父母家。乌尔苏拉拗不过丈夫的顽固——他无法容忍家中新生的一星血脉流落在外——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但前提条件是不能向孩子透露真实身份。孩子继承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名字,后来大家为了避免混淆只叫他阿尔卡蒂奥。那一时期村里活动频繁,家中活计不断,孩子的照料退居其次,被托付给一个叫比西塔西翁的瓜希拉印第安女人。她和兄弟为逃避部落中肆虐多年的失眠症来到这里,两人温顺又勤快,乌尔苏拉便收留了他们帮忙做家务。就这样,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在学会卡斯蒂利亚语之前先学会了瓜希拉语,还学会了喝蜥蜴汤吃蜘蛛卵,乌尔苏拉则忙于大有前途的糖果小动物生意,对此一无所知。马孔多变了样。跟着乌尔苏拉一起来的人四处宣扬它土地肥美、位置又比大泽区优越,于是昔日僻静的小村落很快变成繁华的城镇,有了手工作坊和店铺,还开通了一条永久商道。第一批穿尖头靴戴耳环的阿拉伯人就沿商道而来,用玻璃珠链交换金刚鹦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刻也不能平静。他着迷于眼前的现实,认为这比自己广袤的幻想世界更为神奇,因而对炼金实验完全丧失了兴趣。他将漫长时日中饱受锤炼的材料搁置一旁,又变回了创业之初那个富于进取心的男子,那时他忙于设计街道规划新居,以保证人人享有平等权益。他在新落户的居民中赢得极大尊重,任何人铺设地基或修造围栏都要先咨询他的意见,大家还一致决定由他掌管土地的分配。走江湖的吉卜赛人又来了,这次把流动游艺会变成了大型赌场。人们兴高采烈地表示欢迎,相信何塞·阿尔卡蒂奥会一道归来。但他并没有出现,吉卜赛人也没有带蛇人来,在乌尔苏拉看来有关儿子的唯一线索也没了着落。镇上因此拒绝吉卜赛人扎营,并将他们视为贪欲与堕落的传播者,不许他们以后再踏上这片土地。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也明确表示,梅尔基亚德斯以他悠远的智慧和神奇的发明对村子的发展壮大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马孔多的大门将永远对他古老的部落敞开。然而据那些周游各地的旅人说,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由于逾越了人类知识的界限,已从大地上被抹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至少暂时从幻想的种种煎熬中解脱出来,很快便营造出一种井然有序的实干氛围,其中只批准一项自由:释放从建村伊始就以歌声欢快报时的群鸟,代之以家家户户各备一台音乐钟。这些雕刻精美的木钟是用金刚鹦鹉从阿拉伯人那里换来的,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统一校准。每隔半小时镇上便响起同一乐曲的欢快和弦,一到正午更是蔚为壮观,所有时钟分秒不差地同时奏响整曲华尔兹。那些年间,也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决定在街上种植巴旦杏代替金合欢,并且发现了能使树木经久不衰的方法,但一直秘不示人。多年以后,马孔多已经遍布锌顶木屋,那些最古老的街道上却依然可见巴旦杏树蒙尘的断枝残干,然而已无人知晓出自谁人手植。当父亲忙于整治市镇,母亲一心扩展家业,每天两次用树枝穿着糖制的小鸡小鱼出门销售,奥雷里亚诺则从早到晚待在被遗弃的实验室里,完全凭自己的探索掌握了金银器工艺。他身量大长,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都不合身了,便开始穿父亲的衣服,只是得让比西塔西翁收紧衬衣修剪裤子,因为奥雷里亚诺没有他们那样魁伟的身材。青春期的他失去了甜美的童音,变得沉默寡言孤独入骨,但却恢复了呱呱坠地时流露出的执著眼神。他全神贯注于金银艺实验,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担心他过于专注,认为他或许需要一个女人,便给了他家里的钥匙和一些零钱。奥雷里亚诺却用钱买来盐酸配制王水,还把钥匙镀了层金。不过他的古怪之处与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相比又算不得什么,那两个孩子早就开始换牙,却依然整天跟在印第安女人后面,顽固地不肯说卡斯蒂利亚语而只说瓜希拉土语。“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乌尔苏拉对丈夫说,“有发疯的父母就有发疯的儿女。”正当她哀叹自己命不好,认定儿女们的怪癖与猪尾巴同样可怕时,奥雷里亚诺眼神定定地望着她,令她感到一阵茫然。
“有人要来了。”他说。
和往常一样,乌尔苏拉听到他发表预言又试图用家庭主妇的常识来解释。有人来再正常不过。每天都有数十个外乡人经过马孔多,从未引发混乱,更无须事先神秘预告。然而,奥雷里亚诺对一切逻辑解说浑不在意,对自己的预感确信不疑。
“我不知道是谁,”他坚持道,“但不管是谁,人已经在路上了。”
果然,到了星期天,丽贝卡来了。此时她只有十一岁。几位皮草商人带着她从马纳乌雷辛苦跋涉而来,受人之托将她连同一封信送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家,却又说不清楚托付他们的人究竟是谁。她的所有行李包括一个小衣箱、一把绘有彩色小花的小摇椅和一个帆布口袋,袋里装着她父母的骨殖,一刻不停地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那封带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信中充满温情的话语,可见纵然岁月蹉跎天各一方,写信人依然对他深情不改,并且出于基本的人道精神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送来这里。孩子算乌尔苏拉的远房表妹,因而也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亲人,尽管关系上要更远些。她是难忘的挚友尼卡诺尔·乌略亚和他可敬的妻子丽贝卡·蒙铁尔的女儿,愿他们在天国安息,一并送来他们的骨殖,盼以基督徒的礼仪安葬云云。信中提到的名字和末尾的签名都清晰可辨,然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都不记得有这些亲戚,也从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写信人,更不用提还是在遥远的马纳乌雷。从女孩那里也无法获得更多信息。从来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在摇椅上吮手指,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打量着所有人,不曾流露出能听懂别人提问的迹象。她穿着已显破旧的黑色斜纹布衣裳,脚上是漆皮脱落的短靴。头发拢到耳后,用黑带子束住两个发髻。披肩上的图案沁染汗渍已无法辨认,一颗食肉动物的犬牙配上铜托系在右手腕上当作抵抗“邪眼”的护身符。青绿色的皮肤,圆滚紧绷如一面鼓的肚子,都显示出她体弱多病、忍饥挨饿的历史甚至要比自身的年龄更久远,然而食物端上来的时候,她却任凭盘子搁在腿上尝也不尝。大家几乎要相信她是个聋哑儿,直到印第安人用他们的语言问她要不要喝点儿水的时候,她才眼神一动仿佛认出了他们,点了点头。
家人没有办法,只得把她收留下来。奥雷里亚诺耐心地在她面前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圣徒节期表,但她对所有名字都没有反应,家人只好根据信中她母亲的名字叫她丽贝卡。那时马孔多还没死过人,自然没有墓地,他们只得暂时将骨殖袋收藏起来,等将来有合宜的地方再下葬。很长一段时间这些遗骨在家中到处碍事,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像母鸡抱窝似的咯咯作响。丽贝卡过了很久才融入家庭生活。她总是缩到家中最偏僻的角落,坐在摇椅上吮吸手指。什么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除了那些钟表奏出的音乐,她每过半小时就会瞪着受惊的眼睛四下寻找,仿佛想在空中某个位置找到那乐声。数天过去,她什么也不肯吃。谁都无法理解她居然没有饿死,后来印第安人——他们一刻不停、悄无声息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发现她只喜欢吃院子里的湿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墙皮。显然她父母或是其他抚养人曾斥责过这一恶习,因为她总是心有愧疚暗中行事,藏起口粮来等没人时再享用。从那以后,家里开始对她严加监视。他们在院子里洒牛胆汁,往墙壁上涂辣椒油,相信用这些方法可以遏制她的恶习。然而她找寻泥土时显得异常狡黠机智,乌尔苏拉不得不采取更严厉的手段。乌尔苏拉在小锅里放入橘汁,兑上大黄晾了一整夜,次日让她空腹喝下。没人说过这就是治疗食土怪癖的特效药,但乌尔苏拉却相信任何苦味的食物进入空腹都会令肝脏产生反应。丽贝卡拼命反抗,力气之大与瘦小身量根本不符,他们不得不像扳倒一头小牛犊似的逼她服药,却难以制止她的乱踢乱踹,无法忍受她在撕咬和吐口水之余古怪难解的呼号。印第安人听得目瞪口呆,说那是他们语言中最污秽的辱骂。乌尔苏拉知道后,在药物治疗之外又加上了皮带抽打。永远无从确知,究竟是大黄或毒打,还是二者一起最终发挥了效用,总之几个星期后丽贝卡显出康复的迹象。她加入到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的游戏中,他们把她当姐姐看待。她胃口颇佳,刀叉也用得不错。不久家人又发现她的卡斯蒂利亚语说得和印第安土语一样流利,手头活计也干得出色,还会哼唱音乐钟奏出的华尔兹舞曲,配上滑稽的自编歌词。大家很快就接纳她为家庭新成员。她和乌尔苏拉最亲,连乌尔苏拉的亲生儿女都比不上。她管阿玛兰妲和阿尔卡蒂奥叫小妹妹小弟弟,称奥雷里亚诺为叔叔,呼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爷爷。于是,她和其他家人一样名正言顺地用上了丽贝卡·布恩迪亚的姓名,那也是她一生用过的唯一姓名,直到去世从未玷污。
丽贝卡改掉食土的恶习后,被安排到其他孩子的房间睡觉。一天夜里,和他们睡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突然醒来,听见一种奇怪的响声在角落里时断时续。她以为有动物溜进房间,警觉起来,却发现丽贝卡坐在摇椅上吮着手指,双眼像猫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满恐惧和难逃宿命的凄苦,她在那双眼睛里认出了威胁他们的疫病,正是这种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离乡,永远抛下了他们古老的王国,抛下了公主与王子的尊贵身份。这就是失眠症。
天亮的时候,印第安人卡塔乌雷失去了踪影。他姐姐比西塔西翁留了下来,认定了自己的宿命:就算逃到天边,这致命的疫病也会穷追不舍尾随而至。没有人理会她的惊恐。“要是不用睡觉,那再好不过。”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那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可用。”但印第安女人向他们解释,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笑得喘不过气来,认为这不过是又一种印第安人杜撰的疾病。乌尔苏拉为防万一,还是将丽贝卡和其他孩子隔离开来。
几个星期后,比西塔西翁的恐惧似乎平息了下去。有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乌尔苏拉也醒着,问他怎么了,他回答:“我又想起了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他们一刻也没睡着,但到了第二天感觉疲劳尽去,便把不眠之夜抛在了脑后。午饭时候,奥雷里亚诺惊异地讲起他如何一整夜都在实验室忙着给一枚别针镀金,准备在乌尔苏拉的生日送给她,但此刻却仍然感觉良好。到了第三天,大家在该入睡的时刻还是毫无睡意,这才意识到已连续五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终于警觉起来。
“孩子们也都醒着。”印第安女人的话里带着宿命意味,“这病一旦进了家门,谁也逃不了。”
他们果然染上了失眠症。乌尔苏拉从母亲那里学过各种草药的效用,熬制了乌头汤让所有人服下去,可他们仍然睡不着,整天醒着做梦。在这种清醒的梦幻中,他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看到别人梦见的景象,一时间家里仿佛满是访客。丽贝卡坐在厨房角落里的摇椅上,梦见一个和自己相貌极其相似的男人,他身着白色亚麻衣裳,衬衫领口别着一粒金扣,给她带来一束玫瑰。陪伴他的还有一位女士,用纤细的手指拣出一枝玫瑰簪在她发间。乌尔苏拉知道那男人和女人是丽贝卡的父母,但一番努力辨认之后,还是确信从未与他们谋面。与此同时,由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个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家中出品的糖果小动物仍源源不断地在镇上出售。大人小孩都津津有味地吮咂着可口的绿色失眠小公鸡、美味的粉红失眠小鱼和柔软的黄色失眠小马,于是到了星期一凌晨整个镇子都醒着。一开始没人在意。恰恰相反,人们都因不用睡觉而兴高采烈,因为那时候马孔多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时间总不够用。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快就把活儿都干完了,凌晨三点便无所事事,听着音乐钟数华尔兹的音符。那些想睡觉的人,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出于对睡眠的怀念,试遍了各种消磨精力的方法。他们聚在一起不停地聊天,一连几个小时重复同样的笑话,甚至把阉鸡的故事演化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那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讲故事的人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说“不要”,他就说没让大家说“不要”,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如果大家都不说话,他就说没让大家不说话,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而且谁也不许走,因为他没让人走,而是问大家要不要听阉鸡的故事。就这样继续下去,整夜整夜重复这一恶性循环。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意识到失眠症已经侵入镇子,便召集起各家家长,把自己所知的失眠症情形讲给他们听。众人决定采取措施防止灾难扩展到大泽区的其他村镇。他们把用金刚鹦鹉跟阿拉伯人换来的小铃铛从山羊脖子上摘下,放在镇子入口,供那些不顾岗哨的劝告和恳求坚持进镇的来客使用。那时节走在马孔多街道上的所有外乡人都要摇动小铃铛,好让病人知道自己是健康人。他们在镇上逗留期间禁止一切饮食,因为疫病无疑只经入口之物传播,而所有食品饮料都已沾染失眠症。这项举措成功地将疫病控制在村镇之内。隔离卓有成效,后来人们就将紧急情况视为常态。生活恢复秩序,工作照常进行,没人再为睡眠这一无用的习惯担忧。
还是奥雷里亚诺想出了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帮助人们抵御失忆。这发现本出于偶然。他属于第一批病人,已是老练的失眠者,并借此掌握了高超的金银器工艺。一天他在寻找用来捶打金属箔片的小铁砧时,却想不起它的名称。父亲告诉他:“砧子。”奥雷里亚诺把名称写在纸上,用树胶贴在小铁砧底部:砧子。这样,他相信今后就不会再忘记。当时他还没想到这便是失忆开始的症状,因为那东西的名称本不好记。没过几天,他发现自己对实验室里几乎所有器物都叫不出名来。于是他依次注明,这样只需看一下标签就可以辨认。当父亲不安地告诉他自己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都已消失时,奥雷里亚诺向他传授了这一方法。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先在家中实行,而后推广到全镇。他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给每样东西注明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平锅。他又到畜栏为动物和植物标上名称:奶牛,山羊,猪,母鸡,木薯,海芋,香蕉。随着对失忆各种可能症状的研究不断深入,他意识到终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即使能通过标签认出每样事物,仍会记不起它的功用。于是他又逐一详加解释。奶牛颈后所挂的名牌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体现出马孔多居民与失忆作斗争的决心: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应挤奶,可得牛奶。牛奶应煮沸后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人们继续在捉摸不定的现实中生活,只是一旦标签文字的意义也被遗忘,这般靠词语暂时维系的现实终将一去不返。
通往大泽区的路口立起一块牌子,上写马孔多;中心大道立有一块更大的牌子,上书上帝存在。各家各户都已写好用来记住物品和情感的简要说明。这套做法需要高度的警醒和坚强的毅力,因而很多人选择了向虚拟现实的魅力屈服,寄情于自我幻想,这纵然不切实际却更能与人安慰。庇拉尔·特尔内拉在这场造梦运动中出力最多,她成功地将纸牌算命从推演未来应用到追溯过往。借助这一方法,失眠者开始生活在由纸牌萌生的模棱两可的世界中。在模糊的追忆中,父亲是四月初到来的肤色黝黑的男人,母亲是左手戴金戒指肌肤呈麦色的女人,出生日期则简化为最近一个有云雀在月桂树上啼叫的星期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这些寻求慰藉的方式深感无奈,决定制造当初曾想用来记录吉卜赛人神奇发明的记忆机器。该装置的设计基于以下原理:每天清晨将一生获得的知识从头至尾复习一遍。他把它想象为一种旋转辞典,人坐在中轴位置用摇把操纵,在几小时内令生活中最必要的知识都从眼前经过。当他做好大约一万四千张卡片的时候,通往大泽区的路上出现了一位衣衫不整的老人,他用小铃铛摇出悲凉的声响以表示未染上失眠症,拖着一件绳索紧系的鼓囊囊的行李,拉着一辆黑布蒙住的小车。他径直来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家门前。
比西塔西翁开了门,但并不认识他,以为他想要兜售什么,还不知道在这个已经深陷失忆泥沼的村镇任何物品都没有市场。这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尽管声音也因犹疑时断时续,双手颤抖仿佛质疑着事物的真实存在,但仍可以明显看出,他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人们可以安睡并拥有记忆的世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看见他坐在客厅里,一边用几经补缀的黑色礼帽扇风,一边带着同情的神色认真阅读贴在墙上的一个个标签。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分外殷勤地向他打了个招呼,担心他是曾经相识而现在已不记得的故人。但来访者看出了他的做作,感觉到自己已被遗忘,那并不是心中暂时的尚可补救的遗忘,而是另一种更残酷且不可逆转的遗忘,他对此绝不陌生,因为那正是死亡的遗忘。于是他都明白了。他打开塞满稀奇物件的行李,掏出一个小手提包,里面满是瓶瓶罐罐。他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喝下一种淡色液体,重新燃起了他的记忆之光。泪水濡湿了他的双眼,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间各种物品都贴着标签的荒唐屋子里,为墙上煞有介事的蠢话而惭愧。他随即又认出了来人,脸上顿时焕发出欢喜的光彩。那人是梅尔基亚德斯。
马孔多欢庆重获记忆的同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梅尔基亚德斯正在重温往昔的友情。老吉卜赛人准备就此留在镇上。他的确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又重返人世。他因执著于生命受到惩罚,被剥夺了一切超自然能力,又被逐出了部落,便决定到这个死神尚未光顾的偏远角落栖身,专心创立一家银版照相术工作室。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还从未听说过这一发明,他看到自己和全家人的形象在一块闪光的金属版上凝固成永恒,顿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在当时拍下的一张老照片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硬挺的衬衫领子用一粒铜扣扣上,神情庄严中藏着惊诧,乌尔苏拉乐不可支地说他像“一位受惊的将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那个晴朗的十二月上午的确受惊不小,他以为人的形象一旦被摄到金属版上,生命就会随之日渐销蚀。有趣的是,乌尔苏拉一反常态,消除了丈夫的疑虑,并且抛下往日的怨气,决定让梅尔基亚德斯留下一起生活,只是她一直拒绝拍照,因为——按她自己的原话——不愿意将来让儿孙笑话。那天上午她给孩子们穿上最好的衣裳,在他们脸上都搽了粉,还让每人喝下一勺骨髓糖浆,好让他们面对梅尔基亚德斯壮观的机器保持近两分钟的安分。在这张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奥雷里亚诺身穿黑色天鹅绒正装,夹在阿玛兰妲和丽贝卡中间,那倦怠的模样和深邃的眼神与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无二。但那时他尚未感觉到命运的预示。他已是熟练的金银匠,凭着精湛的手艺在整个大泽区享有盛名。他的作坊与梅尔基亚德斯杂乱的实验室合在一起,屋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父亲和老吉卜赛人为诺查丹玛斯的预言大声争论,瓶子和托盘撞击作响,酸液不时在磕磕碰碰中打翻,溴化银白白浪费,而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他全神投入工作,加上经营有道,不久赚取的收入就超过了乌尔苏拉的美味糖果小动物生意。但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他明明已是个十足的男子汉,竟然还没有结识女人。事实上他的确没有。
数月后,好汉弗朗西斯科回来了,他是个将近两百岁的江湖艺人,常来马孔多吟唱自编的歌谣。他通过这些歌谣不厌其详地讲述旅行途中的各地见闻,从马孔多直讲到大泽区的边界。如果有人要捎带口信或发布消息,就付两个生太伏请他加到曲目中。乌尔苏拉便是这样偶然得知母亲过世的消息,那天晚上她听着歌谣,本来还期望听到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下落。人们称他为好汉弗朗西斯科,是因为他曾在一次即兴赛歌会上击败魔鬼,至于其真名实姓则无人知晓。他在失眠症肆虐期间一度从马孔多消失,一天晚上又突然出现在卡塔利诺的店里。全镇人都去听他唱歌,想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这次和他同来的有个肥胖无比的女人,需要四个印第安人用摇椅抬着;还有一个黑白混血姑娘,一副孤单无助的神情,打着伞遮挡阳光。这天晚上奥雷里亚诺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他看见好汉弗朗西斯科像一条巨石雕成的变色龙端坐在好奇的听众中间。他用苍老走调的声音唱出世事变迁,以当年罗利爵士[9]在圭亚那相赠的那架古老手风琴伴奏,那双四方走遍、踩踏硝石而皴裂的大脚还打着拍子。院子深处的一扇门内不时有男人进出,门前鸨母坐在摇椅上静静地扇着扇子。卡塔利诺耳上别了一朵毡绒玫瑰,向听众兜售碗盛的甘蔗酒,并不失时机地靠近那些男人,将手放到不该放的地方。将近夜半时分,酷热难当,奥雷里亚诺已从头听到尾,没有听出什么与自家有关的消息。他正准备起身回家,鸨母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也进去吧,”她说,“只要二十生太伏。”
奥雷里亚诺向鸨母腿上的钱罐里投了一枚硬币,走进房间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混血姑娘露着母狗那样的乳头,赤着身子躺在床上。在奥雷里亚诺之前,这天晚上已有六十三个男人光顾过这里。经过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房间里的空气中混合了汗水和喘息的气味,变得污浊不堪。姑娘掀起湿透的床单,请奥雷里亚诺抓着另一侧。床单沉得像粗麻布一样。他们俩抓住两头拧水,直到恢复正常重量。他们又翻过席子,汗水从另一面往下淌。奥雷里亚诺盼着这活儿永不停息。他在理论上了解情爱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双膝发软站立不稳,皮肤滚烫毛发悚然,仍忍不住要立刻排出腹中的重负。那姑娘收拾好床铺,要他脱掉衣服时,他慌忙解释:“是他们让我进来的。要我往钱罐里投二十生太伏,还得动作快点儿。”姑娘明白了他的困惑。“如果你出去的时候再放二十生太伏,就可以多待一会儿。”她温柔地说。奥雷里亚诺脱了衣服,羞惭至极,总想着自己的裸体没法和哥哥相比。不管那姑娘怎样努力,他都愈加没有反应,愈觉孤独异常。“我会再放二十生太伏。”他绝望地说。姑娘默默地向他谢过。她的背上都已磨破。她瘦得皮包骨,呼吸间流露出无尽的疲惫。两年前,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她睡前没有熄灭蜡烛,醒来已经身处火海。她和抚养她长大的祖母一起居住的房子化作灰烬。从此,祖母带着她走遍各个村镇,让她以二十生太伏的价钱卖身,以挣回烧毁的房屋。根据姑娘自己估算,按每夜接待七十个男人计还需要干十几年,因为她还需另付二人的旅费、饮食费以及抬摇椅的印第安人的工钱。鸨母第二次敲房门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离开了房间,什么也没做,惶惶然只想哭泣。当天夜里他想着那姑娘无法入睡,有欲望也有怜悯。他感到无可抑制的冲动,要去爱她和保护她。到天亮的时候,他已被失眠和狂热折磨得疲惫不堪,终于作出庄严的决定,要与她成婚并把她从所欠祖母的债务中解救出来,夜夜享受她给予七十个男人的满足。但上午十点他赶到卡塔利诺店里的时候,姑娘已经离开镇子。
时间平复了他一时的冲动,却加深了挫败感。他一心在工作中逃避。他决定认命,终生远离女人来遮掩自己无能带来的羞耻。与此同时,梅尔基亚德斯已经把马孔多所有可照的都照在金属版上,然后把银版照相术工作室让给了臆想联翩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后者要用它来获取上帝存在的科学依据。他运用一套复杂的程序在家中各处采集影像叠加曝光,确信只要上帝存在,迟早会被他拍下银版照片,不然就可以一举推翻其存在的假设。梅尔基亚德斯在破解诺查丹玛斯预言方面取得了深入进展。他每每研究到深夜,缩在退色的天鹅绒坎肩里艰难喘息,用雀爪般的小手在纸上胡乱涂写,手上的戒指都已失去曾经的光彩。一天夜里,他相信已破译出一则有关马孔多未来的预言。它会变成一座光明的城市,矗立着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却再没有布恩迪亚家的丝毫血脉存留。“一定弄错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大发雷霆,“不是玻璃房子,是冰房子,像我梦见的那样。而且不管到什么时候,总会有布恩迪亚家的人,直到永永远远。”在这个古怪的家里,乌尔苏拉尽力保持正常,她扩大了糖果小动物生意,整夜不歇地开着烤炉,产出一篮篮面包以及品种丰富的布丁、蛋白酥和小饼干,几个小时内就在通往大泽区的小路上全部售出。明明已到可以安享生活的岁数,她反倒越来越活跃。她一直忙于自己兴隆的事业,一天下午,当印第安女人帮她往面团里加糖,她无意中向院子望去,竟看见两位陌生的美丽少女在暮色中绣花。那是丽贝卡和阿玛兰妲。她们为外祖母严格守孝三年,那时刚刚脱去孝服,鲜艳的衣裳仿佛使她们在世上获得了新的地位。谁也不曾想到,丽贝卡会是两人中更漂亮的那个。她面容白皙明净,眼睛大而沉静,一双有魔力的手仿佛在将无形的丝线绣成花样。年龄小些的阿玛兰妲虽然魅力稍逊,但遗传了过世外祖母自然的气质和内心的高傲。待在她们身边的阿尔卡蒂奥已显露出父亲当年迅猛的成长势头,但看起来还像个孩子。他开始跟奥雷里亚诺学习金银器工艺,同时也学习读写。乌尔苏拉忽然意识到家里已人满为患,儿女们即将成婚并生儿育女,到时势必会因为屋子拥挤而离开家门。于是她取出长年辛劳攒下的积蓄,又从顾客那里预支货款,着手扩建家宅。她准备修建一间正式的客厅,一间更舒适通风的起居室,一间能摆下十二个座位的餐桌、容纳全家人和所有宾客进餐的饭厅,九间窗户都朝向院子的卧室,以及一条带扶栏的长廊,扶栏上有盆栽的欧洲蕨和秋海棠,能借着玫瑰花园遮挡正午的阳光。她准备扩建厨房,砌起两座炉灶;拆掉庇拉尔·特尔内拉曾在里面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算命的那座旧谷仓,盖一座比原来大上两倍的新仓,保证家里永远不会缺粮。她准备在院子里的栗树荫下分建男女浴室,在院子深处建一座大马厩、一间铁丝网鸡舍、一个奶牛棚和一处四面开放供迷途鸟儿自由栖息的鸟舍。乌尔苏拉仿佛染上了丈夫的狂热,在十几个木匠和泥瓦匠的簇拥下发号施令,决定采光与通风事宜,随意分配空间而不受任何限制。村庄初建时的简陋房舍里堆满了工具和建筑材料,挤满了挥汗如雨的工人。工人们不时请求大家不要妨碍干活,殊不知碍事的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被骨殖袋发出的沉闷咯啦声所烦扰,走到哪儿都难得安宁。在这种恼人的环境中呼吸着生石灰和焦油的气味,谁也说不清镇上这幢有史以来最大的房子,大泽区这处最友善好客最舒适清凉的寓所,究竟是如何从地下冒了出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这场大变革期间一直忙于捕捉上帝的踪迹,对此更加难以理解。新家即将落成的时候,乌尔苏拉把他从狂想世界里拉了出来,告诉他已经接到命令,必须把房子立面涂成蓝色而不是他们想要的白色。她把那份官方法令拿给他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明白妻子的话,却辨认出了法令上的签名。
“这家伙是什么人?”他问。
“里正。”乌尔苏拉难过地回答,“人家说是政府派来管事的。”
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那位里正,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马孔多。他下榻在雅各酒店——店主是最早来这儿用小玩意儿换金刚鹦鹉的阿拉伯人中的一个——次日便租了一间临街的小屋,距布恩迪亚家两个街区。他摆上从雅各酒店买来的一桌一椅,把随身带来的共和国国徽钉在墙上,又在门上标明“里正”字样。他发布的第一条法令便是所有房屋都要漆成蓝色,以庆祝国家独立纪念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手拿这一纸命令的副本找到他时,他正在那间狭小办公室内搭起的吊床上午睡。“这是您写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问道。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这位老成持重、性情腼腆、脸色红润的男子,回答说是。“凭什么?”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再次问道。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从桌子抽屉里找出一份文件给他看。“我已被任命为本镇的里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看都没看那任命书一眼。
“在这个镇上我们不用纸片发布命令。”他镇定自若地说,“另外希望您弄清楚,我们不需要里正,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纠正的。[10]”
面对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的漠然,他仍未提高声音,详细追述了当年如何草建村庄,如何划分土地和开辟道路,又如何根据需要予以改进,却从未麻烦过任何政府,也不见有人来找过麻烦。“我们和平相处,连自然死亡的人都没有。”他说,“您也看见了,我们至今还没有墓地。”人们并未因政府没来帮助而难过。正相反,他们都为一直以来政府的放任自流而高兴。他希望保持现状,因为他们建起村镇并不是为了让随便哪个外来人到此发号施令。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已经穿上和裤子一样雪白的卡其布上装,时时刻刻保持举止庄重。
“所以,如果您想留在这里,和其他普通居民一样,我们非常欢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总结道,“但如果您是来制造混乱,强迫大家把房子漆成蓝色,那么您可以收拾起家什,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因为我的家一定要像鸽子一样雪白。”
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脸色苍白。他后退了一步,咬紧牙关不无痛苦地挤出一句:
“我得警告您,我带了武器。”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自己也不知道双手何时又恢复了年轻时掀翻一匹马的力气。他抓住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举到与自己双眼平齐。
“我这样做,”他说,“是因为我宁愿掂起一个活人,也不愿后半辈子都惦着一个死人。”
他就这样抓住衣领拎着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走过半条街,直到通往大泽区的路上才放他双脚着地。一星期后,里正带着六名赤着双脚、衣衫褴褛、手持猎枪的士兵回来了,另有一辆牛车上坐着他妻子和七个女儿。晚些时候又来了两辆车,载着家具、衣箱和日常用具。他在雅各酒店安顿下家人,同时开始找房子,并在士兵的保护下重开办公室。马孔多的创建者决定驱逐入侵者,带着他们的长子来听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调遣。但他并不同意,说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这次回来带上了妻子和女儿,而当着家眷的面羞辱一个人不是男子汉所为。因此,他决定用和平方式解决。
奥雷里亚诺陪父亲同去。此时他已经蓄起翘尖角的黑髭须,声音日渐洪亮,日后的战争中这将成为他的特征。他们没带武器,对卫兵视而不见,径直走进里正的办公室。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并不慌张,向他们介绍正巧在那里的两个女儿。安帕萝,十六岁,和母亲一样肤色黝黑;蕾梅黛丝,只有九岁,是个肤色如百合、眼睛碧绿的漂亮女孩。她们姿态优美,教养有素,一见父子俩进门,不等介绍就已搬过椅子请他们就坐。但两人都站着不动。
“很好,朋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您可以留下,不过不是因为您门前那几个拿猎枪的土匪,而是看在您夫人和女儿的面子上。”
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一阵茫然,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只有两个条件,”他补充道,“第一,各家的房子想漆什么颜色就漆什么颜色;第二,士兵得立刻离开。我们负责维持秩序。”里正举起右手,五指伸直。
“以荣誉担保?”
“以敌人担保。”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回答,随即带着几分苦涩补充道,“因为有件事我要跟您说明白:您和我还是敌人。”
当天下午士兵就离开了。没过几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里正找到一处房子。一切都恢复平静,只有奥雷里亚诺例外。里正最小的女儿蕾梅黛丝,论年龄足可当他的女儿,但她的影子正折磨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在他行走时构成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