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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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0.该来的,总是要来的。-2

柯立人沉浸在自己的幻境里,不可自拔,她知道自己需要睡一下,想着有什么还没整理清楚,还是醒了再说吧,于是由着自己陷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里见到了奶奶,还有那个衣衫不整的小小的人儿。奶奶还总是一天到晚碎碎念那个该杀千刀的改嫁的妈妈,偶尔抱怨几句再娶的爸爸,小小的她早就听习惯了。

奶奶做的手擀面很好吃,她能吃得饱饱的,可是后来有一天奶奶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好几天没起床,后来被一堆人抬出家门,就再也没回来。

他们残忍地葬了她,葬了她唯一的亲人,爸爸看了她一眼,姑姑看了她一眼,他们翻遍了家里角角落落,拿走了想拿走的,就是忘了带走小小的她。

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七岁或者八岁?

总之,那个时候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把木门闩上,整个人跳跃起来,用上一身的蛮劲儿才能从抽水机里压出水来,踩着小板凳才能够到砧板,晚上睡觉时总是抱着枕头用被子蒙住头才敢睡去,半夜经常醒来看到树影在白纸窗上摇曳,那些沙沙声很恐怖,她总是哭着呼唤奶奶,却无人应答。

后来学校要交书费学费了,她去找了爸爸、姑姑、妈妈、姨妈,然后,她便辍学了,再也没有作业可头疼,只是要为了填饱肚子而忧愁……

家里的电没有了,那台黑白电视机再也没有声音,整个家都没有了动静,陷入平静的恐惧。

纸板报纸、瓶瓶罐罐、废铁旧零件能卖钱,她到处去捡,赚了钱买馒头,带馅儿的包子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

她被其他收废品的大人、废品站的人彻底骗过几次之后慢慢变得聪明起来,终于分得清楚废品的价值。她是捡废品的能手,因为怕饿肚子所以勤劳,每天睁开眼到日落西山,她一直在忙着收集,从不懈怠,不敢懈怠。

只有当她背着脏兮兮的编织袋跟在背着书包的小朋友身后时,看到她们身边总有父母疼爱时,当她被人嫌弃叫她小叫花子时,才会鼻子酸酸,悄悄哭一场,但破编织袋能换到钱,能吃饱肚子,就又觉得很满足了。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她会忍不住被朗朗读书声诱惑,偷偷翻墙溜进学校,用砖头垫着脚扒住窗台隔着玻璃往教室里看,可是那里没有她的位置,她跟教室里的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这是她最大的难过,眼泪不容易停的那种难过,会难过很久,但是一个馒头——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就能使她忘掉难过变得幸福起来。

有时候她在胡同里一边拆解捡到的废铜线,一边看着孩子们聚在一起写作业,她会忍不住走过去看一看,被奚落一番后,自己回家也点着蜡烛拿着纸笔照着报纸上的字涂涂抹抹。

晚上,她经常会窝在邻居家的窗台下,听着父母辅导孩子功课,反复教育他们没文化很可怕,读书才能有前途,考上大学才能过好日子,永远不能停止学习……等他们复习结束了,她会隔着玻璃跟屋里的他们一起看动画片,随着故事情节哈哈大笑,有时候被大人发现了责骂一声,她会快速跑开回家躲起来,有时候看得太投入又赶上大人心情好,也不会被赶走。

她只要捡到书,是不会卖掉的。后来,一个流浪的大哥哥告诉她,世界上最万能的书是《新华字典》,有了那本书就能看懂所有书,学到文化。她开始盼望着捡废品的时候遇到《新华字典》,可是过了很久她也没能得到。于是,她人生第一件除了吃以外的奢侈品就是从二手书摊上买来的那本《新华字典》,她每天都捧着读读写写,然后很多书就能读了,不懂也能识字,这令她快乐。

有时候她会壮着胆子去找找父母,然后哭着回来,昏天暗地狠狠睡……被嫌弃厌恶久了,她自然就习惯了谁也不找,谁也不需要。

这场异常清晰真实的梦里,她看不清楚亲人的脸,也不想看清,她听不清亲人说了什么话,也不想听清,或许忘了比较好……

她只是确定了自己不是狗皮膏药,不会缠着谁,哦,是不被允许。

人生来就是为了活。差一口气就不能呼吸了,尚存一息就是无限的生机,足以苟延残喘。差一口饭就饿死了,半颗烂苹果就能喂肚子,足以苟且偷生。差一颗药丸不能退烧,一身虚脱的热汗足以撑开活路,足以跨过黎明。

那段苟活岁月,无知真好,不懂得死亡是一种可以选择的选择真好!

活着很难,死亡也不简单。敢死是蛮干,敢活才是无畏。

在漫长的孤独岁月中,她的个子越来越高,双手也越来越粗糙,早早就进了一家胶垫厂里打工,总算结束了街头流浪。厂里安排三班倒,她自己偏偏上满两个班次,计件工资,她总是手脚利落干活最出数儿,一个月最多能赚到三百多块钱。只是她要在酷热的盛夏守着通红的煤炉,带着厚厚的毛线手套把刺鼻的胶条塞进铸铁件里,耗尽力气挤压机器,隔几分钟再把成型的胶垫取出修剪。刚出炉的胶垫是滚烫的,模具也是滚烫的,任何东西溅到、碰到皮肤都是伤疤。

制作挡泥板的模具很重很大,是很多女工的噩梦,但她愿意上阵,因为一副挡泥板可以多赚几毛钱,只是又重又大的模具一不小心就会粘上皮肤发出“滋滋”的烤肉声,她的胳膊上全是烫伤,有的是红的黑的疤块儿,有的起了水泡,有的溃烂发炎……新伤盖旧伤,两条胳膊斑驳得很热闹。

整个夏季,她身上的痱子从没消退过,热得难忍的时候,她会把一瓢瓢凉水从头到脚浇透自己,继续干。这么苦,她从没觉得苦,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只能别无选择地努力生存吧。

她把自己赚的钱都装进盐罐子里,埋在家里的椿树下,老板娘总说她一定攒了很多嫁妆,其实她不知道赚到钱除了吃饭还能做什么。她不是爱美的女孩儿,不懂得打扮自己,身上穿的不是捡来的,就是邻居送的二手衣服,数量多得她穿不过来,根本不用买。

突然有一天,几年不见的妈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个意外令她欣喜若狂。她对妈妈露出了最激动、最纯真、最开心的笑容,她的朝思暮想终于有了回应,她一直相信,妈妈总有一天会来接她回家团圆。

只是,不是这一次。

妈妈见面第一句话就吞吞吐吐地开口问:有没有钱?她没有二话,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全部——两千八百七十三块积蓄全数交给了她。然后妈妈接过了全部,问她过得怎么样?面对久违的嘘寒问暖,她很开心,跟妈妈炫耀自己是工厂里最能干的,还把满胳膊的伤痕展示给母亲看,想得到她的关心和心疼,只是她什么都没说,一句都没说。

之后,她发工资的日子总算能见到母亲一面,也只是单纯见面而已,见过随即转身的那种,急切且匆忙。

有一次发工资赶上她高烧不退,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看到她虚弱不堪的模样,仍然未多做停留。即便如此,她仍然盼望着妈妈的出现,失望又期待地望着门口……

门,突然开了,一道黑压压的影子袭来——

“啊——”柯立人突然凄厉地尖叫着从病床上弹坐了起来,浑身颤抖着,双目圆睁,嘴巴大张,露出赤裸的惊恐,整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守在床边困意难敌的端木禾被柯立人的尖叫声着实吓到了,她这副见到鬼的表情是他不曾见到过的——恐惧与绝望,逆境中她曾经焦灼不安、曾经忐忑不定、曾经焦头烂额,但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与绝望。

柯立人噩梦缠身很多年了,他一直知道的,这是谁都治愈不了的痛症,但如此可怕的反应,他第一次见。端木禾也有些不知所措地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只是梦,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

她还在不停颤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目光呆滞,没有一丝生气。

端木禾扯了纸巾擦拭她的额头,轻抚她的额头,搓她的手,在耳边反复叫她的名字,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眨了一下眼,渐渐回过神儿,瞳孔聚焦看了一眼端木禾,是熟悉的端木禾,她才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扯出一抹笑叫了声“端木”,又气若游丝地躺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端木禾为她掖好被角,紧紧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这张被揍得不像样的脸,心疼得湿了眼眶,用一种难以察觉的温柔苛责:“你到底想怎样?我该拿你怎么办?这个坎儿你就迈不过去了是吗?你的冷静呢?你的理智呢?你这么想挨揍跟我说一声啊,我也能让你躺在这儿起不来!你就这么爱悲情的调调?你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是势单力孤的现实派,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谁还爱你?凭什么不自爱?凭什么让自己看上去那么可怜?面对冰刀雪剑,你的高傲呢?你的愤怒呢?你那永不妥协的强悍呢?柯立人,承认吧,你终究是软弱感性的,遇到家人,你的铠甲开始层层剥落,体无完肤。既然赢不了,那就把端着的全都放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认输,不问亏欠傻呵呵活着,不行吗?”

柯立人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端木禾把已经伸出去的手退了回来。她想睡,何必叫醒她呢?她想装睡,不过是伪装软弱,她除了自己那点儿有限的自尊,还能死守什么呢?